“都不许动,再动就开枪!”
张连义一看青伶把警察叫来了,来了精神,也顾不得腿上有伤,指着孟恩远喊道:“他活埋了元元红,又用枪打伤了我们这多人,快点把他抓起来!”
督察立刻白了他一眼:“你谁啊?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张连义一下子愣住了,听他这口气不像是帮自己人的,百思不得其解,不敢吭声了。
督察走到孟恩远跟前,毕恭毕敬地敬了个礼,客客气气地说道:“孟督办,您受惊了。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是公事公办,就烦您屈尊跟我回警察厅一趟吧,到了那里,把事情的莱龙去脉说清楚了,一切都由吴厅长来担待,您尽管放心。”
孟恩远瞟了他一眼,有些不乐意:“让我跟你去?那这些戏子呢?他们跑到我家里来闹,堵在大门口不让我回家,我可是受害者,你准备拿他们怎么办?”
督察连忙哈腰点头:“是是,他们当然跑不了。”挺直了脊背转过身去,对手下命令道:“把这帮闹事儿的全都给我带走!”
话音刚落,张连义、高喜奎、青伶他们都被枪逼着强行往警察厅方向赶,张连义仍不服,嘴里骂骂咧咧地,一个警察见他骂个不停,用枪托砸了他后背一下,差点摔倒,高喜奎连忙扶住他,忍住怒气,叫他少安毋躁,搀着他一步步往前走。青伶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个督察,发现他对孟恩远恭敬至极,心里清楚,这次的事算是全军覆没了,不但不能告倒孟恩远,而且自己这些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忽然想到了忠义,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呢,肯定是回不去了,他得担心了,可别冲动捅出什么乱子才好。
一行人被押到警察厅,先关了起来,然后是挨个审讯。牢房里根本没有孟恩远的影子,青伶再一次确定,他能毫发无伤,置身事外,而自己这些人是难逃牢狱之灾了。
过了一天,忠义来探视青伶。
忠义一脸的焦急和愁苦,青伶笑了笑:“干嘛把脸拉这么长?我不是好好的吗?没少胳膊少腿……”
忠义眼泪在眼圈里转着,“爷,您还有空开玩笑?进了这种地方,还指望着齐全吗?”
青伶想安慰他,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说了一句“你放心……”就不知该说什么了,放得什么心呢?到了这个地步,恐怕自己难逃一劫了,当初不听他的劝告,现在还有脸让他放心吗?
忠义果然生气了,“到现在你还让我放心?你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处置你们吗?他们打算把你们都告上法庭……”
“什么罪名?”
“罪名可多了,非法集会,煽动群众,聚众闹事,私闯民宅,妨碍公务,打架斗殴……”
“妨碍公务?”
“对!爷您是不是来过警察厅啊?”
“是啊,我来报案,这也叫妨碍公务吗?”
“您是不是单独和一个督察在一起呆过?”
“是啊……可是……”
“爷,就是那个督察告你妨碍公务,说你利用身体作为交换他出人的条件……”
青伶苦笑着,知道这看似正义的地方,真的就是蛇窝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忠义,你相信他的话吗?”
“爷,我当然不信!您是什么人,我还不了解吗?”
青伶点点头,又问:
“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找了张行长,他帮我打听的,他还说,那个姓孟的军阀把罪责推了个一干二净,错都在你们身上。现在这个事到,警察厅也怕当兵的,他在北平那么多年,势力很大,谁又敢得罪呢?后天就要开庭了,到时候就要判罪,恐怕你们都得获罪。”
“张行长怎么说?”
“张行长说,因为这件事不是您一个人的事儿,牵连的面太广,恐怕要摆平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只能等着事情慢慢过去,再托人给你减刑弄出去。”
听他这么说,青伶知道事情果然复杂了,虽然孟恩远杀元元红在先,可毕竟这是两码子事儿,张连义他们闹的理由再怎么冠冕堂皇,可毕竟是犯了法,要出去,没那么容易。
突然想起一个人,“忠义,你去找一个人,荀督办,他一定会救人的,让他务必要把这些人救出去。”
忠义听到他提起荀一,心上像被扎根刺,“我不想去求他……”
“为什么?”
“您别问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去求他。”
青伶叹了口气,“事情都到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跟他较什么劲啊?你不为了其他人,也算为了我吧。”
不过才两天,忠义看着青伶苍白的面色,心中不忍,只好答应了。
“爷,我就为了你,去求他!”
到了荀府,管家认得他就是前些时日随杜老板来府上唱堂会的随从,没怎么刁难,就进去通报了。
荀一恰好在家,刚刚吃完晚饭,见他来了,并没有太大惊讶,冷眼瞅着他:
“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你家主子呢?”
忠义躬身行礼:“督办大人,今日我来就是为了我家主子。”
“你家主子怎么了?不是每天都和你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呢吗?今日怎么又突然想到了我了?”
忠义一震,知道他可能清楚了自己和爷的事儿,即使不清楚,肯定也介怀。
“我家爷他,他被关起来了,还可能要被判刑。”
荀一端起茶杯漱口,救有女仆端着一个汤碗大的小铜盆上来,荀一把漱口水吐到盆子里,又拿起一块方巾揩了揩嘴角。
“是吗?犯了什么事儿啊?”
“非法集会,聚众滋事,妨碍公务,打架斗殴。”
荀一哈哈大笑起来:“十年了,他果然还是没变啊,十年前干过的,十年后竟然一点都不知道悔改,还在继续干。”
忠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想他能念着点旧情,救出青伶。
“督办大人,我们爷说了,只要来求您,您肯定会救人的,您能不能救他们?”
荀一突然停住不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他真这么跟你说?”
忠义点点头,荀一叹了口气:“那我还真应该感谢他了,这么看得起我,一遭难马上就能想到我,平时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你叫忠义是吗?你回去就跟你主子说,十年前我没能救得了他,十年后我还是没这个本事。”
忠义一愣,仔细想着他话里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您不肯救他?”
荀一长叹了一声:“啊,各安天命吧。”
对老管家说:“老顾,送客!”
老顾答应着,就要请忠义走人,忠义犹自站着不肯动,荀一皱起眉头:“怎么?不肯走?要我拿枪逼你走?告诉你,我的枪可没长眼睛!”
忠义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冷说道:“算我们爷看错了你,原来你是草包!”
荀一不怒反笑:“你说对了,他就是看错了我,当年看错了,现在也看错了。”
说着又凑到他面前,低声说道:“你不是爱你们爷吗?他没看错你,你怎么不去救他?”
忠义气急,紧紧握着拳头,“不是我不救他,只是我没这个本事,我吃饭还要靠着他,他有了危险,我却只能当一条狗,却还不被人买帐,您说得对,我才真正是个草包!”顿了顿又说:
“不过,他没看错我,我早晚能让自己救得了他,不求人!不求任何人!”
然后掉头跑了出去。
老顾望着他倔强的背影,对荀一说:“老爷,杜老板身边能有这样的人,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人,恐怕不简单,说不定以后对您也是个威胁,您得当心他。”
荀一点点头:“先不要管他了,现在他还成不了气候,我自有办法压住他。老顾,我让你办的那件事怎么样了?能疏通吗?”
“能是能,利用大都督的关系,上面也不敢不给情面,可是老爷,您刚刚来北平,还没站稳脚跟,而且那个孟恩远在北平的势力盘根错节的,如果为了一个戏子,您跟他对峙起来,那大都督和您的心血不都白费了吗?传出去,也不好听。”
荀一深吸了口气,对他说:“老顾,你不知道,十年前我欠他的,十年后我就得还他。何况,他虽然是个戏子,可在我眼里,不仅仅是个戏子,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个……怎么说呢,一个很特别的人。老顾,你能理解吗?”
老顾看了他半天,肯定地说:“老爷,虽然我不太理解,可是既然您决定的事,就一定有您的道理。只是希望您费了这么大劲救出来的人,他别忘恩负义才好。”
“嗯,那你下去办吧,最好赶在开庭前,把他救出来,别让他在人前公开,否则到时候就难办了。”
老顾答应着下去了,荀一望着墙角瓷瓶里满满插了一瓶的花羽羚,自言自语道:
“我救你出来,是该要你为了报答我永远留在我身边,还是像以前一样,就此放开呢?”
自明钟突然敲响了,他吓了一大跳,看着那个此刻在大叫着的自鸣钟,眉头紧锁。
“忠义,忠义……他对你很重要吗?”
第二十一章
从康王府出来,忠义抱着头蹲在王府墙角痛哭,最后一丝救青伶的希望也破灭了,终于知道,什么才叫上天无处,入地无门,自己空有一身力气,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他用手使劲捶打着头,一边咒骂着:“忠义!忠义!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他的命都救不了,还谈什么爱他、对他好?还谈什么一辈子?你他妈的就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不去死了?你死了,就不能烦他了,他也省着清静!”
闷了好半天,也毫无头绪。突然脑子灵光一闪,张行长不是说过,明天开庭,法官若想定他们的罪,必须要传孟恩远作证吗?那,如果孟恩远来不了,没了证人,这罪不就永远都定不了了吗?没有罪了,爷不就不用去坐牢了吗?
想到这里,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袋里诞生了——杀孟恩远。只要杀掉孟恩远,一切就都结束了,自己和爷就还能过上以前的日子。用荀一的话来说,这叫比翼双飞,举案齐眉。他不要和他比翼双飞,因为在他飞的时候,必须有人在下面接应他,保护他,他也不要和他举案齐眉,那种相敬如宾,寡然无味的夫妻关系,他才不要,他爱他,就要无时无刻不想念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要他,只有做到了无时无刻,他相信,这才是真爱。
想到这,忠义马上跑回家里,从青伶往日上锁的一个小柜子里,找到了一把枪,这把枪是张行长送给青伶让他防身的,他从来没用过,只是看到青伶会偶尔拿出来擦拭,再锁回去。枪里边有子弹,六发,一颗都不少,要杀个人,足够了。
忠义怀里揣着枪,抱着必胜的决心来到了孟府的大门外,隐藏在隐蔽的地方,伺机而动。等了一下午,终于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在门口停下,车门开,孟恩远从里边走了出来,看了看四周,抬腿就要进家门。
忠义一见机不可失,大叫着从旁边冲出来,对着孟恩远就开枪,立刻就有随从护住孟恩远,头三枪没有击中,又连开了三枪,只有一枪打中了孟恩远的左肩头,然后就没子弹了,立刻对方的子弹也扫了过来,忠义中了两枪,一枪在右胸,一枪在右小腿上,当时就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护卫还要继续开枪结果他的性命,被孟恩远拦住了,“不要打死他!这小子想必是那帮戏子派来暗杀我的,要我不能出庭作证。留着他!那班人就罪加一等,我看他们还怎么活命!”
当天晚上,青伶就被放了回来。
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能出来,问狱监,只说有人保释,问是谁,却再不肯说了。
青伶猜测可能是荀一,忠义去求了他,他就救了自己,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被放出来。只是,怎么不见忠义?他应该知道自己出狱的时间,怎么不来接自己?
只好一个人叫了辆黄包车回到南半截胡同。
进了家门,满屋子找,仍不见他,连毛头也不见了,望着空空如也的院子,他呆坐在门槛上,心一下子就空了,唯一的两个亲人,都不知所踪。后又奔到厨房,灶台也是冷冰冰的,没一丝火星,难道他为了自己而奔波,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到底在哪儿啊……”
一阵冷风扫过,青伶缩了缩脖子,却不想进屋,怕他回来了看不到自己,就一直在门槛上坐着,渐渐地眼皮像被粘住,几天的牢狱生活实在让他精疲力竭了,终于慢慢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鸡打了鸣,青伶才睁开了眼睛,窗户上已经见了亮,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屋子的炕上,厨房间传来一阵刷锅洗碗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婴儿的啼叫。
“忠义!”
青伶猛地一起,头突然一阵发晕,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杜爷,您醒啦?”
女人的声音,青伶抬头一看,原来是隔壁邻居王婶的女儿,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见青伶要起来,连忙放下粥碗,叫他不要起来,又端起碗,用勺儿舀起一口,放在嘴边吹了吹,吹得凉些了,送到青伶嘴里。
青伶吃完了一口,问她:“丫头,你怎么来了?”
丫头笑了,露出了一两排精致小巧的贝齿,衬托着嘴唇更加红润,“杜爷,自从您走后,您家忠义就把毛头托给我照顾了,他这两天一直在外面,我也没见着他,昨天晚上就试着找过来,没想到看到您坐在门槛上睡着了,怕您着凉,就扶您进屋躺下了,今天早上又过来给您烧点东西吃,顺便把毛头也带过来,让您好放心。
说着又吹了一勺,青伶没再继续喝。
“那你知道忠义他去了哪了吗?”
丫头摇摇头:“昨天下午我看见他匆匆忙忙地回来过,本想着过来,可一转眼他又不见了,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怎么,您一直都没看到他?”
青伶叹了口气,“我自从监牢里放出来,还没见到他呢,就怕他出什么意外。”
丫头安慰他;“爷您也宽宽心,兴许他就是出去转转,没跑多远,说不定今天就回来了,您把身子养好,就在家里等着吧。平时他对您那么紧张,知道您回来了,他一准回来,兴许还不知道您给放回来呢。”
请聆听她说得也有点道理,心里稍稍宽了些。
“丫头,这几天多亏了你照顾毛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丫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感谢什么,您要是真想谢谢我,赶明儿不如收我作女弟子,教我唱戏吧,爷的戏,我可是爱到十分呢。”
“你要是爱看,就去中和,我在那总有场子,你想听哪出,我就唱哪出。”
丫头又笑了:“要是天天赶您的场子,我可没那么多钱买票啊,反正我们两家挨着,倒不如在家里听您唱来得容易,乐得自在,还省钱了。”
青伶连连点头:“说的也是,我糊涂了……那以后你若想听戏,就跟我吱言一声儿,我一准儿给你唱。”
“好啊!只是现在您身子还弱,最紧要的是先把身体养好,等忠义回来,以后我就天天到您这儿来,您可别嫌我烦。”
说到忠义,青伶突然想到应该去康王府问问荀一,又想到今天是开庭的日子,自己应该去法庭,可转念一想,这么多伶人闹事,唯独自己被无罪释放,如果其他人看到自己跑到法庭上去观庭,会怎么想?自己被提前释放已经被他们怀疑是内奸了,如果再不知廉耻地在他们面前露脸,得先摸摸自己的脸皮够不够厚。
观庭不是最重要的,即使去了也于事无补,最要紧的是如何能把他们救出来。
唯一快速、可行的办法,就是制造舆论压力,况且那些都是名角儿,如果一下子全都锒铛入了狱,戏也没人唱了,这北平还不乱了套?
想到这里,只好暂时把忠义的事放到一边,马上去找张行长,让他帮忙联系各大报社,每天都对这件事进行跟踪报道,又找了好些个老伶人,想通过他们的关系,找一些权势,对警察厅和法院施加压力,然后再通知各大戏社、戏园、戏票社,联合起来联名上书,游行示威,各界早对此事存了怨恨,纷纷起来响应,一时之间,街里巷尾都再议论军阀残害伶人的,令人发指的罪恶行径。这样的活动一直持续了半月有余,在这样声势浩大的舆论压迫下,虽然法院判了张连义终身监禁,其他人关押三年至十年不等的重邢,还是都改了判,只判拘禁三个月到六个月的刑发,此事就算是高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