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作者:  录入:09-23

  “其他的事不用你管,你就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做好准备就行了……对了,平时还是像往常一样,别让督办大人起疑心。”
  “李福官……我不想牵连你……”
  “什么牵连!”李维顺厉声打断他,眼光一下子又软了下来,
  “我不是为你,其实……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深深地注视着他,在心里对他说:
  ——为了不让我自己,再因你的痛而痛!
  青伶出院了,又回到了康王府。
  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少了百合。
  青伶问过荀一百合的去了哪里,荀一不想说半句关于她的事。
  “你把她怎么样了?赶走了?关了起来?还是……杀了?”
  “怎么样都不为过,谁让她那么狠毒,差点害死了你,我没立马毙了她,都便宜她了。”
  “她这么做,也情有可原,你心里没她,她才因爱生恨,她是可怜的人。”
  “哼,可怜的人,情有可原……要恨就恨我呀!她要报就冲着我来呀!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替她说话。”
  “她觉得是我抢了你……”
  “青伶……”荀一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双眼染上了哀怨,“如果是你抢了我,我就不求了……”

  第四十章

  李维顺的逃跑计划实行的令人猝不及防。
  荀一不在家中,李维顺挑准了时辰,来到青伶房里,二话不说,开了他的柜子,把行李箱取出来,要他收拾东西。看青伶犹豫不决,便催促他,自己动起手来,帮他戴上必备的衣服、日用品,那套头饰也带上了,还不忘带上抽烟的烟具。
  “走,现在就走,我送你出去,门外有马车,先去接毛头,然后去火车站,我给你买好了车票,到广州的……要走就走得远远的,别让他找到你……到了广州,会有人接应你,那边我也帮你安排好了住处,东西不要带那太多,带多了累赘,毕竟这是逃亡,不是搬家,把你的积蓄都带着,如果来不及带的,日后写信叫你信得过的人帮你保管……”
  青伶呆呆地看着他飞快地理东西,装箱子,突然反应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停下!李副官,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李维顺直起了腰,认真地对他说:“知道,怎么不知道?杜爷,您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您是不是对我不放心?”
  “当然不是!我是说,我一走了之了,剩下你怎么办?荀一会放过你?”
  李维顺微微一笑:“我的事,不用您操心……您要是不走,我还得天天看着您,提心吊胆的……您走了更好,我落得清静了。”
  说着又继续收拾起来,还不忘拿把油伞,“万一下雨了,您也好撑着。”
  青伶不接,怔怔地看着他,李维顺见他不接,就替他拿着,“走吧杜爷,抓紧时间,他回来就走不了了。”
  自己先出去了,青伶还是不动,李维顺又折了回来,望了他半响,猛然拉起他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到了门外,把他扶上马车,东西放到车上,自己也跳了上去。
  “没有车夫?”
  “我来驾车,越少人知道越好。驾!”
  马车应声而行,渐渐离康王府远去了。
  青伶从车内一直看着它,想起这是又一次的逃离了,这次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了,看着它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再看不见。
  马车行了一会儿在一户宅院停了下来。
  “您在车里等着,我进去马上就出来。”李维顺跳下了车,进了宅院。
  青伶忐忑不安地等着,没多时,李维顺就抱着孩子出来了。
  青伶连忙把他抱在怀里,李维顺驾着车飞奔到了火车站。
  把他送进了站台,又交给他一个布包:“里边有水和食物,还有一些烟膏子,到广州起码要开几天,这些东西够您路上吃的用的了。”
  青伶接过沉甸甸的包袱,心里涌上一阵感动,“李副官,我……”
  “杜爷,别说什么感谢的话,您不用感激我,我也不需要您感激,我说过,放您走,我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到了广州后,您暂时先别露面了,别在公开场合上唱戏,否则,我担心督办他会找到你……还有,我给您打听过忠义的下落,他应该没死,滇军那边我暗地找人查过了,前年确实有叫忠义的士兵在编,可是后来在一次战役中下落不明,是生是死也不得而知了……杜爷,能不回来就不回来,虽然到处都没个太平地方,可是北平,始终都是各派系争夺政权最激烈的台面,是乱世枭雄显身手的地方,却不是好好过日子的家……还有……”深吸了一口气,专注地望着那双眼睛,“杜爷,我想亲口问问您……那出虞姬跟楚霸王的戏,最后一次舞剑后,那虞姬真的是割颈自刎了吗?”
  青伶缓缓点头,“是自刎了。”
  “她为什么要死?”
  “为了成全楚霸王。”
  “成全他什么?”
  “要他不要儿女情长,不想拖累他。”
  “那楚霸王爱虞姬吗?”
  “爱。”
  “我知道了,虞姬一定不爱楚霸王。”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爱,她就不会自刎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汉兵,而应陪着他一起求生。”
  “可是,生的希望渺茫啊……”
  “即使渺茫,也要奋力争取,即便最后没有希望了,也应该两个人一起死,她怎么说自刎就自刎了呢?她若是先死了,楚霸王不是更灰心了么?”
  青伶无语,低着头沉思了好半天,“我演了这么多出了,还头一遭想到这上呢……可能,虞姬是不了解霸王吧,或者,没有估计足霸王对她爱的深度。”
  “杜爷……延青,那个跟我长得很像的男人,是您心目中的楚霸王吗?”
  青伶看着他,微笑着说:“不是。他谁都不是,他就是他。”
  李维顺也低头无语,然后火车要开了,李维顺催促青伶赶快上火车。
  青伶上了车,本来已经进车厢了,李维顺对他微笑着挥手,铃声响了起来,青伶忽然感到他脸上的是置之死地的表情,心中一动,奔了出去,“李副官!”
  李维顺见他又出来了,追上去,跟着火车边跑边喊:“杜爷,该进去了,站在这危险!”
  “李副官,李维顺,跟我一起逃吧!”
  李维顺愣了一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火车越开越远,他却犹自站在那里。
  “跟我一起逃吧!”青伶朝着他大喊着,他却再不跟上来了,定定地站着,脸上似乎还挂着微笑,
  “您多保重……从今往后,别为了哪个霸王再迫害自己了……”他喃喃自语着,抬起了手臂,朝着火车开走的方向挥了挥手。
  残阳如血,身后,是他浓浓的影子,很长很长,如鬼魅。
  李维顺驾着车回到了康王府,取出牛筋绳叫下人把自己五花大绑,然后跪在王府的大门口,等着荀一回来问罪。
  到了晚上,荀一刚入府就看到了李维顺,惊道:“维顺,你这是干什么?”
  “请罪。”李维顺高声答道,没有一丝迟疑。
  “请的什么罪?”
  李维顺抬起眼睛,对上荀一疑惑的目光:“私自放人。”
  “放了什么人?”
  “杜青伶。”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维顺私自放了杜青伶!”
  “放了谁?”
  “杜青伶!”
  “你——找——死!”
  荀一抬起马鞭甩到他的脸上,李维顺没有躲,半边脸立刻一道血红的檩子。
  荀一直冲到西屋,没人,后院,没人,花园,没人……找遍了王府的各个角落,都没有青伶的影子,又回到大门口。
  “他去哪了?”他低吼着,眼睛已经通红了,声音竟有些颤抖,此时丢失他的恐惧更大过对李维顺的愤怒。
  “我把他送走了,我不会告诉您他去哪儿。”他面不改色。
  荀一脸色大变,扬起马鞭狠狠抽了起来,“他去哪了?你说!说,说!不说我打死你!狗娘养的,你敢放走他!我打死你!……”
  抽了几十鞭,李维顺身上的衣服已经破了好些口子,鞭痕无数。
  荀一气喘吁吁,扔下马鞭,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然后掏出了手枪对准他,
  “为什么要放他?”
  “救他。”
  “谁要害他?”
  “您。”
  “知道放他的后果吗?”
  “知道。”
  “那还放他?”
  “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
  “不忍心看他被您一点点儿逼死。”
  “我爱他……”
  “您也在害他。”
  “!”
  “他去了哪儿?”
  “我不会说。”
  “记得我跟你说过,如果没有他,我就不是我了?”
  “记得,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信不信我杀了你?”
  “信。”
  “为什么不跟他一起逃?还要回来?”
  “您对我有恩,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你这算对得起我?”
  “对不起,可对得起良心了。”
  “你的良心算什么!”
  他苦笑着摇头,缓缓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屋顶上的鸟惊得呼啦一下都飞走了。
  李维顺想,如果自己有翅膀,也会飞走。
  这座王府,还少这一个孤魂吗?

  第四十一章

  民国十二年,北平,星夜。
  马蹄声有节奏地敲击着前门大街的石板地,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铿锵有力。
  两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迎面缓缓行来。马上骑客的脸在黑暗中越来越清晰明朗。
  一个国字脸膛,有些微黑,浓眉,双眼在微弱的街光中炯炯有神,他身材魁梧,一身军装,脚上穿着黑色的皮质马靴,目不斜视,表情严肃地盯着前方。
  另一个也是军装马靴,骑着马紧紧跟在他的旁边,椭圆的脸,相貌清俊,眉眼之间依稀看得出些轻懒。
  行到一个岔路口,忽然从暗处倏地钻出一条黑影,其中一匹马有些微的受惊,低鸣着往后退了几步,他们身后的一支几十人的护卫队也跟着停了下来。
  国字脸的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受惊马匹的缰绳,等它平静下来,才松了一口气。
  “玉容,跟你说这马中看不中用,你偏不听非要选它,连野猫也能吓到它。”
  椭圆脸捋了捋坐骑的鬃毛,笑着说:“它长得跟你的‘黑风’像嘛,我原来的‘烈焰’倒是好,可惜战场上捐了躯,不然,我也不用一直换这么多匹,唉,没有一匹能合我意,配得上你的‘黑风’的”。
  国字脸无奈地摇摇头,两条腿磕了一下马肚子,队伍又前进了。
  “你要是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那怎么行?这马跟了你四五年了,就认你一个人,给了我我也骑不了它,我还是自己寻吧。”
  国字脸不说话了,依然目视前方,椭圆脸见他不说话,眼珠子转了转,赶上去和他并肩前行。
  “国忠,吴督军这次派你接替孟恩远,可是正中你下怀啊,他怎么也想不到督军已经不信任他了。”
  国字脸不以为然,“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不过……我一定会好好招呼他的。”说这句话时,表情阴郁,似乎怀着极大的仇恨。
  “先遣部队早就过来了,孟恩远如今已经被关进了大牢,你跟他有什么恩怨,到时候随便你怎么了结了,他还不是你的刀俎?”
  国字脸咬紧牙,双眼两片阴云闪过,目露凶光,“他当初怎么对我的,我要他一百倍偿还!不仅是孟恩远,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人,我也要找他算账,把他欠我的统统讨回来!”
  冯玉容看见张国忠吓人的表情,心里微微吃惊,鲜明地感到他心中的仇恨似乎随着对北平这座城市的接近,像火山一样,不可遏止地汹涌薄发了。七年前他曾带着对这座城市的恨从这里走出去,七年后,他带着被放大了十倍甚至百倍的恨,又回到了这里,要把这更深的仇恨,一股脑地还回去。
  除了孟恩远,他恨的另一个人是谁,他从来没说过。
  可是他感觉得出,与孟恩远不同,那个人跟他之间,一定不仅仅是仇恨这么简单,肯定还纠缠着别的什么,那个人他不愿意透露的,只想独自在心底憎恨的人。
  他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
  冯玉容很好奇,但是不会去问他,如果他想告诉他,早就说了,冒着危险去揭他伤疤的事儿,他绝对不会干。
  张国忠是吴督军身边新近的红人,自己耗费了多大的精力才攀上了他,本来他对这种拉关系走后门想要求官的人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可是见了他,问自己平素喜欢干什么,自己随口说了一句,喜欢看京戏,他就注意起来,又问自己会唱戏吗,自己也确实会唱上两出,就当场来上了一段,结果,他就把自己留在了身边。
  一开始自己也搞不懂他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上心,后来渐渐地发现,原来他是喜欢男人的。
  他总喜欢没事的时候,让自己票一出,然后痴痴地看着,唱完了,又恢复一贯的冷漠。那样判若两人的神态,曾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绝对是在想着别人。
  不喜欢他的这种癖好,觉得恶心,可为了前程,这又算得了什么?
  真正体现一个男人价值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权势。他需要自己的身体,而自己需要他的权势,各取所需,天经地义,没什么不好。
  他也给了自己想要的权势,在军中,自己的地位仅次于他,只是这样的权势来得多少有些不光彩,那又怎么样?天下的得来,又有几个是光彩的?
  队伍开进了孟府。
  忠义恍然若梦。
  现在的他不叫张忠义,而叫张国忠,吴督军亲点的讨奉司令,他真实的目的,却是回来报仇讨债的。
  报被孟恩远□的仇,讨杜青伶背情弃义的债,还有荀一,直系的死对头,奉系的主将,也是夺他所爱的情敌,他们将战场上兵戎相见。
  他从怀里掏出当年的那封信,借着灯光又重温了一遍。
  已经发黄的扉页,模糊的字迹,一封陈年旧书,展开时,那股锥心的刺痛却依然如昨,历历在目,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信中的内容,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不知看了千百遍了,每增加一遍,就会让他更恨那个人。
  “从此,我与你恩断义决,互不相欠,永不相见!……”
  杜青伶!
  当初为了逃跑不成,为了自己能活命,为了能享福,他背弃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情义,写下这样绝情的话,与那个荀一在一起,合起来算计自己,他竟傻到相信他会跟自己一起远走高飞,他一个小小的家仆,他当然不会为了自己作出那么大的牺牲,离开北平,离开京戏,他根本不爱自己。
  这么说来,他该感谢他?感谢他送自己去充军,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历尽多少磨难,终于一步步坐上现在的位置,这一切若不是存着对他的恨,自己始终也只能是一个小喽罗。
  杜青伶,我该恨你么?
  司令?他才不在乎,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人,为了让他知道,他当初选择被叛,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杜青伶,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他掏出匕首,灯光下,在左胳膊密密麻麻的刀疤上,重新划上一道新的伤疤——殷红的一道。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第四十二章

  夜深人静,冯玉容披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袍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向四下里瞧瞧,没见到什么人,转身轻轻把房门关上,穿过院子,来到对面的房檐下,轻轻叩了两下玻璃窗子,压低嗓子叫道:“国忠,开门,是我!”然后来到门前静站了片刻,雕花木门咯吱一声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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