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头停了一会,西泽尔说,“我会让路克安排人送你由陆路回路迦城,在路迦比西亚港乘飞艇过黑山山脉,通往新大陆。不经过穿越带,七十天之后你可以到达加勒比,塞尔维亚女公爵在那里等你回西班牙。”
卡特琳娜沉默着,过了很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西泽尔挑开帘勾,水晶链垂下隔断了视线,发出叮叮当当的一阵声响,他转身往门里走去,卡特琳娜在他身后说,“我一直想问你……”
“你爱的人背弃你,你会不会恨?”
“会……”
“那你恨不恨我?”
“从来不。”
暴雨像失控的猛兽,天空中电闪雷鸣,一阵一阵的强光划过,照亮了如同黑夜的白天。
雨水从夜神殿高高的风窗处灌进来,沿着墙壁流下,地面蜿蜒流过细细的水流,在凹陷的石砖上积成一汪小小的湖泊,莉亚坐在祭台上慢慢穿起衣服,从屋顶上落下的水滴吧嗒一声打在他□的肩头,他从水洼的倒影中看着站在殿门处对峙的两个人,露出细白的牙齿无声一笑。
十七站在菲斯特身前,一只手支在他面前,抵住他的去路,“你既然把我引来这里,为什么又要走?”
菲斯特弯起眼睛,“我哪里是要走,我只是去找些狠毒的法子来……”
“行了菲斯特……”十七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苏其实还活着?”
菲斯特身子一斜放松地靠在门上,“我当然知道啊……我比你要早知道一百年。”
十七一听愣了愣,“那为什么你……”
“无论他的人类形态有多完美,他依旧是人鱼,每过一百年要游往北方,用三个月的时间长出新的鳞片,每过一千年要潜回深海陷入休眠,用十九年的时间完成一轮蜕化。洄游的时候恰好是他的力量最弱的时候,他在应该洄游的时候没有洄游,反而受了重伤,所以休眠了近一百年,大家都告诉你他死了,是因为他们都希望你恨我……你恨不恨我?”
十七无力地垂了一下眼睑,然后又抬起头看着他,“……不恨。”
菲斯特微笑,“我就知道……不仅不恨,必然还是愧疚得很,是不是?”
十七点点头,说:“从前都是我错,伤了许多人,最最对不起的,一个是你,一个是苏。现在我不想任何一人再受伤害,既然苏没有死,我们为什么不能……”
“绝对不可能。”
菲斯特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在身前轻松地晃了晃,面带优雅的微笑说,“你们都可以解脱,唯独我不可以,我既不想,也不能。我天生就是被人憎恨的,就像你天生是被人喜爱的,想所有人都得到好的结局,但是别把我算在内,我不要……”
“菲斯特!”十七憋不住拔高了声音怒叱一声,一道闪电劈过天空,将他的声音淹没了过去,菲斯特看见他的口型,“你这个混蛋!”
菲斯特勾起嘴角弯弯一笑,“我是。”
十七努力地吸了几口气镇静再镇静,空气潮湿而冰凉,涨满了雨水的气息,他冷静下来。毫无预兆的银光一闪,乌银的枪尖直指菲斯特的咽喉。菲斯特冲着十七手里半截的魔枪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殿下还是老样子,好好一把枪要拆成两半用……
“不妨刺下去试试看?”
十七摇了下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按住枪的拇指一松,食指支住枪身,枪尖在菲斯特身前划了个圆弧下沉,一提手,枪尖掉了个个儿,枪身停在菲斯特身前,十七说,“拿着它。”
菲斯特没有任何动静,只是嘲讽地看着他,十七提着枪抵住他的胸口,没有出现排斥,他示意菲斯特看一眼深红色的枪身,“我已经把枪身上的魔咒都抹掉了,它是你的。”
菲斯特轻轻抬手,握住深红色的枪身,“十七,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根本就知道伊苏回到王城来的那条消息是假,你就是来找死的是不是?”
十七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说,“你不用讽刺我,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把枪本来就该属于历代魔王,我还给你。”菲斯特淡淡一笑不说什么,十七道,“我知道你笑我惺惺作态。但我不是,我不是让你拿着这把枪杀我。只是你要知道,当年教皇领邦和你结盟将你送上王位,今天你不再接受他们的控制,杀你的人随时随地都会动手。”
“你让我自保?”菲斯特抬了抬眉梢。
十七轻轻点头,他无法注视菲斯特暗红色的眼睛,只是默默地握住枪的另一端,转动机簧,接上另一半枪。深红色的枪合二为一,光滑的枪身上几道狠厉的锉痕抹去了那金色的魔咒,菲斯特静静地将枪握在手中。十七说:“想杀你的人很多,关键是他们还有圣器。”
“想杀我的人很多……”菲斯特重复了一遍十七的话,月牙儿眼忽然忍不住弯出了一个近乎可爱的弧度,“可是你知不知道?最想杀我的人是谁?最想杀我可是一直杀不了我的人是谁?”雨水斜飞进来,挂在菲斯特雪白的脸颊上晶莹发亮,十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菲斯特握紧枪稍稍一送,神情没有几分改变,只是十七睁大了眼睛看着整个枪的前端没入了自己的心口。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红色的血液挂出一条线,在十七的唇边慢慢滴下来,胸口一片暖湿,鲜红的液体顺着枪缓缓地横着流向菲斯特,菲斯特眼睛眨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滑下脸颊,他说:“是伊苏。”
他缓缓地转动枪身,菱形的枪尖在十七的胸口里混搅着血肉一起转动,十七压抑地抖了一下跪在地上,脸没了血色但是却咬紧了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菲斯特抽出枪,十七的胸前一下子涌出一大股热血,他看着看着眼睛里变得血红一片:“他最想杀我,只可惜杀了我你会恨死他……你说是不是很可笑?”说完真的就笑起来,大片的鲜红毫无预兆地从口中溢出,源源不断,十七震惊地爬起来抱住菲斯特,“赶快闭嘴,你怎么了?!”
菲斯特推开十七,声音断断续续地让十七听得疼痛不已,“他不能杀我,于是诅咒我不能伤你……你看,你的伤都要一模一样落在我自己身上……所以我说,很可笑……”
“妈的你别说话了行不行啊!”十七不依不饶地继续抱过来按住菲斯特的胸口,血液瞬间就淹没了他的手指,一滴透明的眼泪滴下来,紧接着有那么多的泪水打在菲斯特的胸口,十七暴吼:“你就这么想看老子哭啊!”
菲斯特伸出手指,接住一滴透明的水珠,嘴角还断断续续有血滴出,他摇摇头,“你真的是哭吗?你根本就没有伤心过……恶魔伤心的时候流出的是血泪,你到现在都没有真正爱过什么人……”
“你从来没有真心。”血红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滚出来,只有一滴,十七看得目瞪口呆。菲斯特说,“我眼睛里的血都已经流干了,你却从来还没有为什么人伤心过,这太不公平……”
话音未落,十七怔怔地低了头,又一枪没进了他的胸口,他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菲斯特微微一笑:“这样的不公平还能到什么时候呢?我不想在等了。”枪拔出,再次刺入,两人都是血流不止,十七只能无声地抓住菲斯特的手,菲斯特挣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对着天地间迷茫的雨水说,“纵使是不死之躯也需要复原的时间,我会一枪一枪地等你出现,我知道你在,只要有水的地方你一直都在,他就要死了,你还不醒过来吗?”
黑色的暴雨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一样,狂风从殿顶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叫声,莉亚从殿内走出,殿前那两人的血混在一起顺着台阶流到五芒星的石砖上,他顺着菲斯特的视线看过去,金色的水池在开阔的天地间好像是唯一耀眼的存在,紫色的影一点点缓缓从水池中升起,金色的光和大量的水从水池中满溢出来,只一瞬间,幻影铺盖了天地,黑色的雨幕消失。
蓝色的天际,细密地吹过林间的风,树上密实的紫色花序整朵整朵地落下来,伊苏站在树荫里,一朵紫色的花落在他披散着沙金色长发的肩头,菲斯特站在他身边,抬起手轻轻地取下来,月牙儿眼微微一弯,说了什么话,十七站在远处听不清楚……
“够了!”十七扶着殿门咬着牙站起来,门上狰狞的巨魔俯视着在同一处流血的他和菲斯特。
十七走到雨中,他望着水池中紫色的影子,声音在雨声中几乎要被淹没,“所有过去的事情都已经不存在了……苏,我已经不想再看见幻觉了。不想再看到。”菲斯特看着十七的身影消失,轻轻地把身体靠在门上,背后的血顺着流下来,他遥遥地望着金色的水池,嘴角向上弯着,眼睛里却隐隐流动着红色的液体,“你还不杀我吗,苏,你还不醒过来吗?他就要爱上别人了,他终于真心去爱的人,不是你……”
地狱山半腰上夏宫华丽的花园,十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世界陷入了混沌的黑夜,狂风和暴雨统治了一切。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割裂了黑色的天空,在一闪而逝的亮光之中,他看见红色的花朵落在水中铺了满地,无止境的雨幕中站着一个人,殷红的长发浸透了雨水,比血更鲜艳,比火更灼人。西泽尔站在大雨中,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流水,长长的睫毛乘不住满满的雨滴温顺地垂下,十七几乎听得见雨水流进他的脖子里的声音,闻得到他在重重雨帘之后的带着奢华熏香的呼吸,他就站在大雨中等着他,十七向他跑过去,没等他向他伸出手,十七在雨中紧紧地抱住了西泽尔。
第六十一章 黑潮(上)
“轻一点轻一点,我痛死啦!”十七惨白着一张俊脸趴在枕头上,“苏你是不是故意的哇?”艰难地扭回头去,伊苏坐在他的身侧,一只银质的盒子摊开在他手边,里面密密地插满了大大小小的铜丝软针。
“知道痛的话,一早就不应该去惹是生非。”伊苏语气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情绪,他用指尖挑了一抹透明的啫喱胶涂在针尖,手里的针有大约一指长,十七寒颤了一下,赶紧转回头去。
“我也没有惹是生非撒……”
“你若不是惹是生非,怎么凭空地一头黑龙会追着你不放?”软铜丝呲的一声扎进皮肤里,有一点点麻,穿过腰上裂开的伤口,再穿出来,小心翼翼地将两头接在一起,近十厘米的伤口上密密地穿了三十几根软铜针,十七叫过一声之后,苏的动作越发地细致小心,他摇摇头,“若不是我刚好在那片海域,估计你就要被撕成几瓣了,看你到时候怎么完整地长回来。”
“谁说的哇~嘶……那头龙明明被我一枪捅穿了脊背,要不是你救它它现在肯定挂了。”十七气呼呼地抓了抓枕头,“十六那小混蛋,倒是心狠手辣哇!”
“又是怎么了?你什么事情惹得十六发这么大火?”伊苏淡淡地皱了一下眉,十七怯了一声,伊苏又挑出一根针,“我听说了你和巴龙迪妖精公主的事情,十六估计是因为这个发了火吧。”
“没有的事……”十七哼了一句就趴在那里不吭气了。伊苏凝神看着他后腰上的伤口,手里的针迟迟未动,“你不是答应我不再随便招惹别人么?你和十六一向很好,如果你不是故意,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惹他的未婚妻?”
十七扁了扁嘴,将脸埋在枕头堆里,闷声闷气道,“那是传言啦,我的传言就没有几句真的你也信?”伊苏的眼睛望着手指间夹着的那根针,黄色的软铜在蓝紫色的眸子微微闪着光,他沉默了一会说,“莫不是为了十六和菲斯特的事情?”十七抖了一下,连忙回头,只见伊苏脸上的神情淡而又淡,十七忙说,“苏你别多想……”伊苏这才把视线移回来,他说,“我没有多想。你为菲斯特和十六起了争执我若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来。”
“你不许别人对他不好,自己却又总是待他刻薄——既然你喜欢他,跟他明说了不好么?”
“我才不喜欢他!”
伊苏合上了银盒子,啪的一声让十七一惊,他起了身端着盒子走开去,十七急忙道,“苏你是不是生气了?”
伊苏背对着他,将盒子放在小镜台上,从十七的角度看不见他的脸,只听他没什么情绪地说,“我没生气。伤口已经连上,你等着慢慢复原,不要再闹了。”十七立即乖乖地对着镜子的方向猛点头,“我一定不闹了……你千万别生气……”伊苏这才回过头来,头发斜披在一边,眼光柔柔地像水一样,“我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喜欢一个人却不和他说,伤心的是自己。”
“我讨厌他!”
伊苏终于莞尔,“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自然最是高兴了。”
“苏你不生气了?”
“我本来就没有生气。”
……
朦朦胧胧之间,胸口之处像是被抽空了一样的疼,听得到有细微的说话声,悉悉索索地布料声,还有器具碰撞间发出微弱的金属声,十七一睁开眼睛就忍不住龇牙咧嘴,“你倒是轻点哇靠……”
一个带着单边眼镜的白衣男子从他身边从容地站起来,看见十七醒了脸上连个表情都没有,倒是他后面的两三个士官激动得跟什么似的,就是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不敢开口大叫,十七有点纳闷。白衣男子扶了扶右眼的眼睛,看十七的眼神就跟看标本差不多,十七怀疑他脸上的肌肉组织都已经僵硬坏死了,只见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散在床边的器械,站起来冷冰冰地说,“所有该缝的地方都已经缝合,他醒了,公爵大人。”
十七眨了眨眼,惊喜而期盼地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从深红色的落地帘幕后面走了过来,一身肃杀的黑色立领制服,西泽尔居高临下地看着十七,两眼中冷得可以冻死人。十七立即警觉地感到很不妙。
西泽尔用直掉冰渣的声音问那个白衣男子,“怎么样?”十七怀疑是面部肌肉僵硬的那个医生习惯性又扶了一下眼镜,“构造和人类没什么不同……”十七翻了个白眼,只听他又道,“其实没有缝合的必要,他完全可以自愈。”
西泽尔点了点头让他们退下,一阵浮动嘈杂的人声之后,安静下来的卧室有些诡异。十七四下望了望,房间里入目是深沉的暗红和紫金,厚重的天鹅绒帘子层层叠叠地隔断出奢华繁复的错落感,落地的彩绘花瓶中养着大朵色彩浓烈的鲜花。十七试探着说话:“这是……你的房间?”
西泽尔根本不理他,往床边走了一步,十七忽簌一下往后一退,手按住胸口,“我我我受伤啦,你别听那个医生胡说八道,恶魔其实是很脆弱的,我伤得很重,哎哟我胸口痛我头好晕啊……”
西泽尔眼皮跳了跳:“十、七。”说着右手扶到腰间顿了一下,十七这才瞄见白亮亮的教宗剑挂在西泽尔腰间光彩照人,十七霎时间蔫儿了,乖乖地闭嘴,西泽尔只是站在床边看着他,眼珠呈现出幽暗的深绿色,看得时间长了十七背上汗毛直竖,他可怜兮兮地说,“西泽尔亲爱的,你是不是生气了哇?”
西泽尔一边的眉高高挑了一下,“哼。”虽然依旧满脸乌云,但是看着十七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床边,“你刚刚作梦了?”他冲十七抬着头勾了勾手,“靠过来。”
十七乖乖地靠过来,拼命摇头,语气诚恳,“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哪知西泽尔一听这话却忽地一下站了起来,珍珠色的嘴唇血红血红,狭长的眼睛里漂亮的眸子呈现出发怒的鲜绿色,绿而发亮,教宗剑在腰侧助威般地发出激动的嗡鸣,吓得十七浑身发软,眼泪都差点出来了,“西泽尔你生气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呜呜,我到底哪里错了嘛……”
西泽尔站在床边气息躁动,过了片刻,生生把暴涨的戾气按捺下去,俯身用左手捏住十七的下颚,力道不轻让十七皱了皱眉,十七不敢吭声,乖乖地仰视着他,露出花儿一样无辜的笑脸,“不生气了哇?”
西泽尔表情很复杂,稍稍减下去怒气,却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看的十七有些心惊,十七一面笑,一面又有些不安地伸出手,轻轻握住西泽尔撑在床沿的右手,西泽尔任他握着,抬高他的下颚,“你刚刚在想谁?”十七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西泽尔的眼神没有一分退让,“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