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深吸了一口气说,“可是我又想,是不是因为我太混蛋太差劲对他太不好,所以才不配爱上他……所以才爱上他又抛弃他。”十七又重复问了一遍,“心脏真的是用来爱人的吗?”
“是。”安雅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隐晦地笑了笑又说,“十七呆,你是不是在想你根本就不爱塞壬,所谓心脏的契约其实是个谎言?”
十七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往岸上走去,“不是。”十七说,“所有人都应该爱上苏。爱上他是一件最容易的事情。”
“我只是在想,也许我是个例外呢?不是用心脏去爱人,也许,我是用灵魂去爱另一个人的。”
安雅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在十七身后大声说,“十七你就是个贱招子,对你好的你不爱,偏偏去喜欢一个凶得没边的……随时一剑捅死你。”
十七顿住脚步,然后释然地摇摇头,似是无奈又似是自嘲,“是啊,我贱。”
安雅挑了挑眉,在他身后无声地一笑。
黑塞壬号在望夏角停的第一天,放下十四个漂流瓶一个也没有牵回来。
穿越带的连环风暴非但没有停息反而变本加厉,船早已修补完毕,十七每天都往海边跑,在礁石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他等的漂流瓶,没有一个回来,他等的出海的可能,微乎其微。
有些改变也许不是一朝一夕,但是却突如其来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候发生,常常让你措手不及。
忽然在某一天不再嬉闹,忽然在某一天学会思考,忽然在某一天明白等待。
这不是此刻才发生的事情,只不过,伤害了那么多对他好的人,失去了所有他喜欢的人,做错了许多事情,无数次想要回头。
他的本意从来不坏,可是给他的挫折却这么多这么多。在这一天失去快乐,再也无法自由自在地笑出声来。
三天,五天,十天,二十天,一个月……秋季都过了一半。礁石上长出了厚厚的苔藓。
十七每天都坐在同一个地方等待海讯,渐渐的,他又开始怀疑自己。
肯定是他又做错了什么。
海洋隔断了他面前十万海里的距离,十七在秋天拼命地掉头发,等是一件容易让人变老的事情。
“……平静的大海代表永无止境的等待,等待才是永恒。”
十七常常想,伊苏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伊苏活了两千年。
从海边回来路过街市。望夏的街道小而整洁,没有喧嚣嘈杂的大集市,比如库鲁鲁和伊萨玛丽城。店铺很少,店主是一只中年树精,非常活泼。十七的小海盗们一头扎进琳琅满目的小东西中,开心得手舞足蹈。
十七站在外面。
店主滔滔不绝,指着一个嵌着鸡蛋大小红宝石,差不多有一寸厚的金环信口开河地介绍着:“这是白翼女王蜜拉尔的臂环,曾经是他的弟弟耶路撒冷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除了在这里,哪都找不到第二家可以买,价钱好商量……”
“假货嘎——”“骗子嘎嘎——”店主话还没说完黑塞壬号的大鹦鹉就从独眼的肩膀上横空出世,扑腾着翅膀揭露事实真相。
店主充耳不闻,锲而不舍地继续介绍道:“这是教皇亚历山大十八世的亲笔遗书……” “骗子嘎——”
“这是末代海洋王带过的白金冠……”“假货嘎——”
店主终于忍无可忍地瞪向鹦鹉,那只万年聒噪的鸟不过色厉内荏,一瞬间就吓的不敢吱声。十七憋不住噗地笑了出来。他很快掩饰好,把鹦鹉从独眼的头上拎下来,安抚地摸了摸。十七打量着满屋子的低劣仿制品,不太真诚地微笑着对店主说,“不好意思啊,您继续~”
店主脸白了白,十分愤懑地转身往里走去,就在他错开身体的一瞬间,被他挡住的一幅画映入了十七的眼帘。
仿制得不差,但多少是有些粗糙的,能看出反复修改痕迹来。
颜料的质量也不算好,画的一角有一块脱落了,黑黑的像一个伤口。画中蓝灰色的天空因为颜料被氧化呈现出一种苍白的颜色,整个背景就像是被一团白光笼罩了一样。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看到那耀眼的红发依旧觉得眼睛很疼,画中的男子才十九岁,漂亮得成了一个传奇。十七在心里不屑地嘲笑,这人从小就是个大花瓶,一副画像在十万海里之外都能看到。
西泽尔的神情孤傲而冷酷,半眯着的祖母绿色的狭长眼睛,白皙细长的手指贴在剑刃上,整个人脱不掉邪魅而乖戾的气质,却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幅赝品仿得不太好,他唇边那一点点似笑非笑的表情被放大,成了满眼的温柔。
果然是假的……西泽尔对他一点也不温柔,十七咧开嘴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忽然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十七转头,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仰着头望着他,“大哥哥,你流血了。”
十七没明白,抬起手四下看了看,微笑着问她,“嗯啊?没有啊。”
这时一个中年妇人飞快地从街对面跑过来,抱起小女孩急急忙忙地跑走,小女孩说,“妈妈,这个大哥哥的眼睛流血了。”
中年女人一面走一面说,“离外来人远点,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是个大恶魔。”
“可是他流血了……”小女孩从妇人的肩膀上回头望着十七,固执地重复道。
十七一面微笑一面用手擦了擦脸颊,满手都是鲜艳的红色,越擦越多,越流越欢畅。
真是奇怪,也不觉得疼,也不觉得难过,笑着笑着就流血了。血从脸颊上滚下来,滴到衣襟上呈现出一片深黑,滴的满手都是,白色的袖子全都被染红。满眼是红。
小海盗们一个个从店里陆续出来,站得很僵硬,手足无措地看着十七说不出话来。
十七一边擦一边笑呵呵说,“唉唉无缘无故就流血了,大家不要恐慌啊,都是当海盗的,应该没人有晕血的毛病吧……”
以前看见小十八流血泪的时候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痴恨如狂,小十六也曾经一边流着血泪,一边硬生生把害死他老婆的人撕成了一片一片……大家疯起来都很惊人,到了十七这里也不怎么样嘛。
就是止不住,整个视线都变成了红色,天空,街道,树林,落日,路人,都淹没在一片浓郁的血红色中。这血哗哗的流跟自来水似的,流的十七自己都头晕了。
爱一个人不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只不过十七总是觉得很自卑。
从小到大他没有一件事情做得好,画里的西泽尔那么好那么漂亮,十七甚至不敢爱他。
西泽尔那么凶的一个人,十七老是撩拨他,他其实是害怕的,总是佯装无赖的样子,舍不得离开西泽尔,又不敢开口跟他说。
一个小海盗小心翼翼地摸摸画框,磕磕巴巴地问十七,“船长,要不要这幅画哇?”
十七说,“一看就是假的哇……不要。”他挥挥手,“你们自己玩去,我去找水洗洗啊~”说完跐溜转身没了影子。
十七你害了多少人?十七你还有伊苏呢?
十七一直不敢和西泽尔说,喜欢他喜欢到想天天把他抱在怀里,喜欢到时时刻刻都想去逗逗他,喜欢到所有的事情都想为他去做,喜欢到把灵魂全部给他都可以。
十七不是曾经对西泽尔说过?
他说:“我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海盗船长十七,拐带美人总督从此逍遥七海哈哈~”其实他当时想说的是,“我这辈子的理想就是带着喜欢的人纵横七海浪迹天涯,我喜欢你啊。”
可是不敢说。
十七很早以前就想,真正风流,就要一生一世只为一人,不要名不要利不要王权不要宝藏,一辈子守着一个人……十七那时候就想对西泽尔说,“我不要名不要利不要王权不要宝藏,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所有其他人我看都不看一眼。”
可是不敢说。
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他,不管西泽尔是什么样子都喜欢他。跟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系,爱是天定的,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这是天理。十七爱西泽尔。
不是喜欢,不是西泽尔不要的那种,和别人都一样的“喜欢”。西泽尔不知道,西泽尔却已经不要他了。
墨蓝的天上忽然升起了巨大的红色月亮,遮住了一半的傍晚的天空。
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结了两道厚厚的痂,十七很小声很小声,悄悄地说,“我真的是用灵魂去爱一个人的。”
爱一个人不敢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因为那个人太宝贵,活了四百多年才遇到他。十七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灵魂里,给他。连自己都不让知道,这样就永远也不会伤害到他,永远不忘记他。
血月的光辉遍洒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海洋的上方万里无云,只有一轮硕大的红色满月,妖艳邪恶,如同绽放的恶之花。
王城夏宫的走廊里,忽然升起的绯月把白色的纱帘染成了淡淡的血红色,轻轻地飘起,红色的光芒就洒满了大理石的地面。
白色的月季在走廊下的落地花瓶中,沐浴着血色的月光。
王城里四处起了喧哗,伊苏从走廊的这一边进来,从雕花的小百合窗子处看出去,山下大大小小的恶魔成群结队地钻出来在广场上看着奇异的月亮。
伊苏站在走廊里,轻轻拉开帘子,时隔一千一百年,再一次升起的绯月占据了半个夜空,晶莹剔透,宛如一面血色的水晶。
血光染红了他蓝紫色的眼睛,白金冠在额上映着冷冷的微光。
伊苏看着月,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法蓝来到他身后。
“陛下,魔王辅政官说,希望您能留在王城。”
伊苏没有说什么,只是问,“盟约的事情呢?”
法蓝说,“长老会议已经结束了,七海和恶魔界的盟约从前和今后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伊苏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不打算再留在陆地上。你告诉他,恶魔界与海国自来都是同盛同衰不分彼此,我即使不在陆地上也不会放任不管。”
法蓝点点头准备告退,伊苏看了一眼窗外忽然又说,“还有一件事。”
法蓝立即回头躬身,“陛下请讲。”
“你跟K说,我要带一个人回北海。”
法蓝什么也不问,俯首道,“是,陛下。”
四面的帷幔落下,半透明的虚虚实实,床上的人没有呼吸,一层层地掀开纱帘,浓烈的防腐香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伊苏站在床边看了一会,伸出手指轻轻地搭在菲斯特的额头上,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活着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个伪装狠毒的面具,死了之后虽然冷,但是看起来终于有点可爱。
伊苏说,“恶魔之月升起来了。你说的对,他从来没有爱过我。”伊苏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床上的人苍白的脸,手感像抚摸着冰冷的石像,“我总算输了,可是却没有觉得多挫败。”
“只是他的眼泪居然白白地给了一个人类,还是身上流着圣血的人类,完完全全浪费了。”说着伊苏自然地弯起了蓝紫色的凤眼,一如既往地笑得温柔,“多少都有点可惜。”
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声音,连呼吸都没有。伊苏遗憾的摇摇头,手指轻轻划过他长长的银色的眉,“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也是有我做不到的事情的。”
“最开始我要的只是一滴眼泪,偏偏那注定是别人的东西。”带着些微有点怅惘的语气,却并不伤感。
伊苏释然地说,“陆地上永恒的生命是一个奢望,偏偏我不明白也不服输。为一个不切实际的目的演一场戏,越演越长,代价也越来越大,演到最后自己都陷进去了,无法收手。”
伊苏俯下身在菲斯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手指穿过他颈边的长发,轻轻一笑说,“其实我早就已经不用再洄游,秋天又到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这一生中,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机会真心地去好好爱一个人。”
“口是心非的小东西……你跟我走吧。”
第七十七章 陆与海
十七掬起一捧海水擦了擦脸,刚一抬起头,整个人呆住。
红色的月光下,一只孤独的漂流瓶缓缓地在平静的海面上晃荡。向十七一点一点地飘过来。
过了很久很久,十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没有一点点的喜悦,只不过像是心被刀口划过一样,脓血放出来,终于可以呼吸。
被困望夏角两个多月之后,远方洋面上的风暴在这一天晚上突如其来地停息,黑塞壬号就在血红的月亮之下连夜出海。
海面上风平浪静,海中的妖怪纷纷浮出水面,仰望着天空中的月亮。
幼年的人鱼在海面上手拉着手排成一排,头发在海水的映照下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从他们那里传来十七熟悉的吟唱,和着海浪的声音。如回天妙舞,又如天籁婆娑。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
如最后一瓣花
自我的心头飘落
握你的手而死
听你说,你仍爱我
听你说
人鱼死后还有泡沫
月缺之后还有月圆
……”
十七站在船舷边,伊利西亚的那个夜晚突如其来地浮现在眼前,那时候西泽尔在他身边,伊苏还不能回到陆地上来,苏在远处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慢慢堙没于大海。那时候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洁净,微凉。
安雅和青鸟都走到了甲板上,站在十七身边,温和的海风吹过每一个人的发梢,安雅听着人鱼族的古老的歌谣,歪了歪头说:“我知道这首歌有一个故事,还和你有关,你听说过吗?”
十七摇头,“什么故事?”
“一个和血月有关的故事。”
十七抬起头看看天空中的绯红满月。
“你应该知道月亮是所有暗灵的力量源泉,红色的月亮是恶魔之月。”安雅问:“你还记得拿着魔王之枪的那座女魔王的雕像吗?”
十七疑惑地问,“夏宫里的那座?魔王塞弗尔像?”十七冷汗,塞弗尔雕像莫名其妙地选了十七,好像是和他有那么一咪咪的血缘关系。
安雅点点头,“一千一百年前,曾经有一代的塞壬爱上了塞弗尔,为她离开了海洋登上陆地。他等了塞弗尔整整四百年,最终也没有等到她爱上他。从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一直等,等她成为选帝侯,等她成为魔王,最后塞壬死了,塞弗尔才忽然发现自己爱他,可惜那只人鱼已经变成了泡沫,连灵魂都找不到了。于是魔王陛下就哭了起来。”
“她流了血泪吗?”青鸟问。
安雅看看天上的绯月,点头:“然后血月就升起了。恶魔之月是魔王继承人流下血泪的象征,是所有暗灵最强的力量之一。如果塞弗尔为他流下一滴血泪,塞壬就能得到陆地上永恒的生命,可惜却晚了,等到塞弗尔爱上他的时候,塞壬已经回归了大海。”
安雅指了指遥远的海面,“然后血月升起的晚上,人鱼就会成群地浮到海面上来,为他们的王唱这首歌。”
“……
我所热爱的人类少女
乘着河流而来
有一个五月
曾属于我们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
那么
你一定要成就我的光荣
握你的手而死
听你说,你仍爱我
听你说
我的灵魂属于大海
我的生命属于自由
……”
黑塞壬号向穿越带驶去,海妖们渐渐在船尾消失不见,青鸟想了想说,“回归大海也是一种永恒。”
安雅撇撇嘴,“谁知道呢。”
夜晚的大海神秘安详,绯红的水晶一般的月给这个夜晚平添了妖冶的魅力,十七问安雅,“苏是为了什么到陆地上来的呢?”
安雅说:“渴望陆地是人鱼的天性,用海中永恒的生命换取陆地上有限的时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十七点点头:“不管怎样,我只希望苏能开心就好。”安雅深吸了一口甜美温润的海风,笑呵呵地说,“你放心好了,他肯定过得很好,有那么多人喜欢他呢,不缺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