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骗你的。”说着他对莉亚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一队侍从端着一排银质的托盘鱼贯进入耳门,十七四下望了望,忽簌一下溜过去,贴着墙壁站定,用手指灵活地挑开一扇窗,往里面看了看,动作专业技术熟练。
莉亚在走廊的这边看着他,隔了四五步远,他说,“我知道。”
十七回头瞥了他一眼,“啊?”
莉亚说,“我知道你已经想起很多事情,你是装不记得而已,比如我一开始说的那些话,你明明都知道,是他说过的。”十七惊讶地转身看着他。
夏宫里喧哗的声音渐渐传出,相比之下莉亚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他说,“是菲斯特陛下对我说的,无论你愿意或者不愿意,他不会让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他也是故意的。”这句话刚说完,一队卫兵向这边走了过来,十七还没来得及细问,莉亚转身走远,十七在这边听见廊外传来对话:
“弗拉队长。”
“莉亚?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找陛下的,他在夏宫吗?”
“是的。”
“请带我过去找他,我有些事情要和陛下说。”
……
十七挠了挠脑袋,最后无可奈何地唉了一声,翻身从窗子跳进了房间。
夏宫一共有二百二十二个房间,左右对称布局,两翼大大小小的房间有风窗天窗明窗暗窗各种各样超过三百多扇,十七是那些极少能把这些窗子的方位和开法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人之一,做到烂熟于心在任何时候都能灵活应用来去如风,以应不时之茬。
当年恶魔界的选帝侯基本上都外派到天涯海角,留在王都的只有小十六,他和菲斯特,菲斯特和小十六住在金星宫和水星宫,整天出入帝王殿忙得脚不沾地,只有十七殿一个大闲人无所事事,赖在夏宫成天和皇家侍卫队玩捉迷藏,把魔王陛下气得七窍生烟。所有惹事的开端,都是从夏宫的窗子开始。
一连穿过几个比较隐蔽的房间,其间撞见了一个正在换衣服,打断了一对正在前戏,三个都是半裸的,十七心中悲鸣连连道歉,夹着尾巴火速开溜去。
南面朝向大海的一个房间,内侧的窗没有扣上,轻轻一推就开了,十七刚一跳下,忽然一阵风从阳台的窗户灌了进来,浅紫色的纱帘涨满飞起,将靠窗桌面上散落的花瓣和几只五彩缤纷的药水瓶子全都扫到地上,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十七吓了一跳,依稀好像看见一个人站在桌边,背影修长身姿优美,关上窗,回头对他说:“你怎么总是不记得关这扇窗呢?水汽很重的。”
十七刚开口说了一句:“我只是……”窗边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十七又开始叹气。他揉了揉额心,走过去将窗子关上。
于是空气中鄂绒草的气味变得明显起来。
这是一种防腐的熏香,还有轻微的提神作用。菲斯特在这个房间四角的铜灯炉中都放进了这种草,房间里堆满了藏书和药物,很怕水汽。小时候他常常来这里看书,结果被十七知道后天天往这里跑,于是他就再也不来了。再后来十七殿把苏大美人拐到这里,原本想趁着四下无人好图谋不轨,结果没想到两人居然无比纯洁地在这里看了一天的书,其实是伊苏看书,十七看人,最后看得十七殿昏昏欲睡趴在桌子上口水横流形象尽失,后来每次提起这里苏大美人都笑得一个倾国倾城把十七羞得无地自容。
过去的事情涌上脑海,十七想得心烦意乱,可是又总是没完没了地回忆。如果这是七十年前十七会感激涕零,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被长时间的失望折腾得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或者说这些都是借口,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但是恰恰在他最不需要想起过去的时候,伊苏回来了,紧接着记忆也回来了,这不太像是巧合,恨十七的人太多连老天都看他不爽。
十七走到层层书架之后,墙壁由上至下挂着垂地的黑紫色的天鹅绒帘幕,他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伸手猛地一拽,撕拉一声华丽的帘子落地,扑腾起浓重的飞尘呛得十七眼睛发疼鼻根发酸。帘子后面藏着一个大理石壁龛。壁龛里立着一个等身石雕像,此人是某一代著名魔王,性别女,美貌非凡兼有英气勃勃,和小十七有那么一咪咪的血缘关系。
美女魔王身穿死灵法师袍,左手执长枪右手端魔盒,别问为什么穿着法师袍还能拿长枪,十七每次看到这个雕像都会忍不住猥琐地想起帝王殿顶上的那个大恶魔像,一摸一样的装备真是天壤之别啊天壤之别,所谓美女和野兽只在一念之间。
他嬉皮笑脸地伸出手,握住长枪往外拔,雕像纹丝不动,十七没奈何地叹了口气:“美女~我叫你妈总行了吧……”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长枪落入十七的手中,十七哭笑不得。因为这件事情他几乎被所有选帝侯都嘲笑了一遍,曾经某次十七位选帝侯都被要求试枪,所有人都试了一遍拿不下来,随后轮到小十七,王都第一大流氓十七殿,一上来就死没正经地调戏美女,连雕像都不放过,他对旁边的十六殿下猥琐地眨眨眼,然后嬉皮笑脸地喊了一声“妈”,逗得小十六闷笑不止,结果那杆枪咯噔一下应声掉进了十七手里,十七殿当场傻眼,小十六笑喷,此后逢人便说,搞得十七殿好一段时间没脸见人。
乌银的长枪落在手中,沉甸甸的戾气逼人。暗红色的枪身上有一行上古的咒语,十七小时候没好好读书所以认不全,咒语下方刻着黑色的铭文:
“暗灵的使者阿瑟萨芬·朗基努斯【注】,所有神明都将死亡。”
铸造这把枪的时候据说恶魔界的选帝侯制刚刚成型,初代魔王希望藉由这把枪克制三大圣器,此枪后来被用在选择王位继承人的仪式上,空有虚名,意为“弑神”。
十七没想到自己也有需要拿这把枪的一天,当初伊苏看到这个雕像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把枪是空想之枪,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神明,存在的只是某个种族的某个信仰,然而信仰是不会被消灭的。
十七吐吐舌头,将枪收起。他对着雕像笑了笑,“我既没有信仰也没有野心,只想一切保持现状就很好。”
“但是在命运面前,大多数人都难免要成为空想家。”
十七闻声回头。
伊苏站在书架边,将手边的书一卷卷放回架子上,十七说,“你总是要这么悲观吗?”伊苏转过身来,对他弯眼一笑,额上的紫水晶也不及他的眼睛百分之一璀璨,看得十七心猿意马,伊苏说:“不是悲观,我不会是‘大多数人’之一,这世界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你呢?”
十七根本没管他说什么,喜笑颜开地扑上去抱住苏大美人的腰,乐得摇头摆尾,“大美人~我发现你自信心爆棚的时候简直帅呆啦,我好开心哒……”
苏大美人无可奈何, “你真是没出息。”
十七殿耍无赖:“我没出息你就不喜欢我啦?”
伊苏宠溺地摸摸十七的脸,“你没出息我更喜欢你。”
……
十七忍不住笑了,他自言自语道,“我真的是很没出息吖……”
“……亲爱的西泽尔,你是不会像苏一样喜欢我的,是吗?”
夏宫里隐约的歌舞声阵阵传来,六弦琴的乐师坐在大厅中央的水池边,丁玲的弹奏声合着长笛分外悦耳。
十七悄悄走到大厅外,远远就看见莉亚站在一群人鱼姬之中,莉亚隔着人群向他招手,十七摇头冲他比了个“嘘”,后者不怀好意地一笑,指了指大厅北面的阶梯,圣座使者团诸人身穿黑白二色的制服在高处格外显眼,二层栏杆处站着银发黑衣的魔王,他身边正是西泽尔公爵和他的未婚妻,西班牙公主卡特琳娜·叶宁。
【注】朗基努斯:死海文书里朗基努斯为一士兵,为了确认基督是否已死,朗基努斯用随身匕首刺入基督肋下,匕首变为一把暗红色的枪。
第五十五章 枪X剑(上)
使者团成员在接近魔王的时候被要求解除武器,卡特琳娜走在西泽尔身边,西泽尔解下教宗剑交给侍者,她在一旁盯着剑若有所思,一抬头,发现法穆尔正看着她,眼神里微有笑意意味深长,卡特琳娜轻哼一声,不屑地移开目光,强迫自己不再去看教宗剑一眼,然而想起了法穆尔的那些话,心中的疑虑却是再也打消不了了。
大厅里的人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菲斯特在二层栏杆处现身,带领所有在场的皇族向教皇邻邦的贵客祝酒,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始终带着微笑停留在西泽尔身上,卡特琳娜握紧了酒杯,全身上下都戒备起来。西泽尔感觉到她的紧张,侧身看了她一眼,想起她和菲斯特之间某些不甚明朗的过节,皱了皱眉他转头去看菲斯特。
后者此时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两者目光在空中相遇,菲斯特向他抬了抬手中的高脚酒杯,笑得十分殷勤,康拉德在一旁看见了这一幕,觉得气氛十分古怪。他看看卡特琳娜,发现小公主已经在专注地用眼神向魔王陛下发射飞刀了。他暗暗地捏了一把手心里的汗,满头黑线地想:这个魔王看起来这么优雅,怎么感觉他看公爵大人的眼神这么不对劲呢,觉得有点像一个人?像……十七?
小侯爵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雷飞了,可是这两个人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啊,都……一看就不是好人。
十七此时站在门口,非常不雅地打了个喷嚏,周围一圈人都鄙夷地看了过来,于是十七连忙把眼睛从远处的西泽尔身上撤下来丢在地板上,佯装找东西。
小侯爵想起了某个猥琐船长,顿感无比糟心,挥了挥手把十七从脑海里像赶苍蝇一样赶出去,西泽尔被菲斯特看得有点不爽,移开视线就看见右边康拉德挥着手赶苍蝇,疑惑地挑高一边的眉,“你怎么了?”
康拉德窘然,连忙咳了两声掩饰一脸被恶心到的表情,就在此时三个身穿黑衣的魔王近侍从菲斯特那边走了近来,向西泽尔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为首的说:“魔王陛下请西泽尔公爵过场私下一叙。”康拉德顿时大汗不止:果然,这也……太暧昧了吧。一瞟卡特琳娜的脸色,阴沉沉的甚是恐怖,小侯爵再颤抖一把,护花使者的天性使然,他忐忑不安地对公爵说:“要不要我也过去?”西泽尔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微冷,“你说什么?”康拉德满头冷汗,使者又说,“如果卡特琳娜公主也愿意过来一叙,魔王陛下深感荣幸。”
西泽尔有些起疑,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卡特琳娜,后者干脆地点了点头,康拉德看着两人,心中忽然升起了强烈的不祥预感。
十七躲在一个半人高的大花瓶后面,偷偷摸摸地从一丛茂密的百合花枝叶间望着二层,心里痒痒地看着西泽尔和卡特琳娜随着菲斯特避开了众人而去,心中恨恨。天人交战了一番,最终理智投降。十七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一大捧花枝从花瓶里拔出来,抱在身前挡着脸,穿过人群跟了上去。
菲斯特把不怀好意的笑直接挂在脸上,惹得卡特琳娜怒火万丈,西泽尔有些头痛,他明显察觉得出菲斯特故意不按常理出牌,却判断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某些方面上来说,菲斯特和十七的表现有些像——莫名其妙地惹是生非。但是十七纯属瞎搅和,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制造出一堆混乱,但是菲斯特不是,他带着某种目的把场上情况搞得复杂。
十七应该算作无厘头,而菲斯特则是阴险,只是有些人聪明得过了头,做事情难免太过拐弯抹角,菲斯特就是这样。西泽尔不习惯和这种人纠缠, 一时间只能强忍着心中不爽,和菲斯特虚与委蛇地过了几招。菲斯特说话间言辞暧昧眼神闪烁,十七在远处看得一头雾水外加疑窦横生,只想冲过去把菲斯特那个小混蛋从西泽尔身边拉开——妈的你离他也太近了吧!
“有没有搞错?和本大爷百八十年不见十八小贱人越加变本加厉无法无天了啊!怎么我的人总是跟他纠缠不清呢?”
十七殿到现在还完全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人家菲斯特好像不归你管吧……况且西泽尔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人了?
十七一把扔开欲盖弥彰挡在身前的花束,溜近了几步,刚一贴上就听见了铛的一声饱含着怒气的脆响,卡特琳娜忍无可忍,将手边的水晶杯扫到地上摔得粉碎,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她怒目而视银发的魔王,西泽尔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菲斯特笑得诡异,十七在心中拍手称快。
可惜倒霉的十七殿在心里还没来得及开心三十秒,几个侍者匆忙走上来清理碎片路过他身旁,他这才恍然发现自己一时冲动,处境已经变得不妙,正准备逃之夭夭——
西泽尔看见了他。
翠绿的猫眼悠悠眯起,他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菲斯特,后者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西泽尔了然,于是对他说,“我忽然想起有件重要的私人物品还需要我接收,恐怕暂时要失陪了,陛下。”
菲斯特立即礼貌地向台阶处伸出手,微笑道,“当然,公爵大人请随意。”西泽尔欠了欠身告辞,剩下卡特琳娜像一只竖起毛的猫,眼神十二分警惕地盯着菲斯特。菲斯特意犹未尽地目送西泽尔的身影离去,良久才回过头对卡特琳娜粲然一笑,“想必公主殿下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
卡特里娜从醋意横飞的怒火中镇定下心神。她想了想,平静回答道,“如果陛下说的是契约的事情,我已经想起来了,没必要掩饰。”
菲斯特赞赏道,“您真是非常爽快,那么……后悔吗?”
卡特琳娜冷笑:“后悔,非常后悔。”
菲斯特问:“想杀了我么?”
卡特琳娜道:“虽然后悔,但是杀了你无济于事,轻举妄动只会合了一些人的阴谋。”
菲斯特抚掌而笑,“公主殿下比我想象中更有远见也更有智慧……”说着他轻轻地敲了敲一旁的栏杆,一个黑衣的近侍立即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个黄金盘子,上面盖着红色的丝绒,卡特琳娜疑惑地看着他,菲斯特掀开丝绒,白色的教宗剑安安静静地躺在托盘中,卡特琳娜大惊失色,“你居然敢……”菲斯特微笑着说:“殿下,稍安勿躁。”他轻轻将手指靠近教宗剑,圣器立即发出嗡嗡的鸣动,白色的光芒渐渐明亮,灼热感也随之增强,菲斯特退开一步,“您看,教宗剑是圣器,圣器对于我来说只会产生伤害,我根本无法使用它。”教宗剑这才慢慢安静下来,卡特琳娜眯起眼睛对菲斯特道,“陛下想说明什么?”
菲斯特笑而不答,反而道:“卡特琳娜殿下知道西泽尔公爵为什么有一段时间重病不治么?”
卡特琳娜一愣,菲斯特接着道,“公爵是不是不能见光?”卡特琳娜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嘴唇开始颤抖,“是你……”
菲斯特点点头,“殿下真是聪明,西泽尔公爵他一开始就选的就和殿下你不一样哦。”
卡特琳娜面色苍白,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扶住了栏杆,她恨得几欲吐血,怒火烧红了她的眼睛,而天生凶狠疾仇的血液在血管中沸腾,她咬牙切齿道,“你,我……”菲斯特微笑着接下去说,“殿下想杀了我,对吗?”
……
这边十七做贼心虚地溜出了大厅,走到一半又缠缠绵绵地回头往里望了望,看不见西泽尔,不知为什么心里五味杂陈。垂头丧气地往前走,冷不防咕咚一头撞上一人,十七殿失魂落魄,也不知道自己处境堪忧,见那人竟然毫无自觉地站在原地,他龇牙道,“小样儿你……”抬起头,后半句直接吞进了肚子里,刚刚还一肚子猛火横行霸道的十七殿下此时哭丧着脸往后退了一步,“我咋这么背……”
话没说完就被一拉,扑腾着跌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西泽尔身上有股奢靡华丽的熏香气味,不是十七喜欢的那一型,但是这股味道涌进十七的胸腔中,十七却一阵陶醉飘飘欲仙。
虽说两人沟通不畅地吵了一架……呃,小小吵了一架,但是一看见西泽尔和那死女人卡特琳娜形影不离,又和菲斯特那小混蛋眉来眼去,十七殿顿时就憋不住了,气西泽尔不在乎他,气他对他有所隐瞒,最气最气是那个西班牙公主忽然间和他死灰复燃,还一副统一战线夫妻同心的样子,完全把十七排除在外不干他一点事,他妈的!那是西泽尔未来老婆!不气老子就成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