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子----林寒风klp

作者:  录入:09-14

  翻过墙一绷,可怜的连行走江湖的行头都要向小偷借的骆大侠直接从墙头摔了下来。还好草丛不厚他的皮却很厚,更幸运的是按照地形来分析这里已经是东院了——如果东院是指在东边的那个院子的话。他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深更半夜的,这院子好客的主人居然等在门口迎接他,而且还穿着白衣。白衣!
  骆风行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徘徊在屋檐下的那团白光闪电一般射向他前面的草丛,然后是一声轻笑:“我当是飞天老鼠摸错门了呢,怎么你这沙漠骆驼也改行做起小偷来了?”他看看身后的房屋,“或者,采花贼?”
  骆风行说不出话来。不要以为他是太久没有出手大侠失了胆气,这样一个白衣人突然站在面前,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的。
  沙漠骆驼。他叫他沙漠骆驼。什么都变了,可是这里的星空,仿佛与大漠的星空并没有什么不同,与七年前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白衣人大概又看到了他这种痴呆表情,显然极为不耐,冷哼一声,道:“不管你为什么而来,现在立马就滚。就算悬赏十万捉拿你的通缉令还没有贴到清于镇来,你的丰功伟绩未必就无人知晓。”他忽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的人,“你说要是严璧杰知道在他心中占最重分量的人无辜致死的原因,他还会不会那么亲昵地叫骆大哥?哼,骆大哥!”他狠狠地皱眉,厌恶至极的神情溢于言表。
  果然还是不同的。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像溶进沙子的水一样,像溶进沙子的血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夜风一吹,骆风行终于清醒过来,看着眼前这团陷入无端愤怒的白光,他已经可以试着微笑:“你们三兄弟的个性还真是不大一样,他们两个没嘴葫芦居然有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弟弟。”
  其实他大概想说:你们三个性格南辕北辙,他们俩惜字如金,你却言语恶毒。
  严钰良没接这一茬,转身向屋子走去:“我不想跟你聊天。你怎么来怎么回去,或者我叫人抬你出去。”
  他的兴致寥落完全不影响骆风行的兴趣盎然——当然他怎么也不可能从原路返回,怎么也得争取一下“大路”。
  见他暂时没有要拿出实际行动的意思,骆风行死皮赖脸地跟上去,道:“我说,这里是东院吧?这大户人家孝悌之情真叫人感动,还要劳你这个做弟弟的护卫哥哥。”
  在前面的严钰良立马转过身,骆风行确信自己看到了他眼中蓝色的火焰呼啸而来。他等着这火焰烧到他身上,最终却什么也没发生。严钰良沉默地走进回廊,在台阶上坐下,望着天空,神色平静,甚至有些忧伤。
  是夜的蓝,把忧郁笼罩在他的白衣上,夜的深,把深沉映进他眼里。他本来应该是个不可一世,嚣张蛮横,恶毒无情的人,至少他之前的所作所为给了骆风行这一印象,他们初次见面又对这些加以印证。他唯一没料到的是,这个人的出现会给自己这么大的冲击力。他不该是这个样子。
  就像他现在不该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璀灿的星空陷入黑夜,对着他刚下了逐客令的不速之客,道:“这里的星星好像特别亮。”
  这算是在回答之前骆风行对他所在地的疑问,但并没有解决。一墙之隔的东院西院头顶上的星空有差别吗?就算有,也不是他大半夜跑到别人屋前坐着的理由!
  骆风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也用不着他回答。
  他站着,那白衣少年不过离他五步远,但他已经感觉到他们这时并不是在一个世界里。他在严府大宅东院里站着,那少年,却沉浸在他未知的某个世界中。那个世界只容得下他自己,也只有他自己。
  不知哪里飘来紫色风信子的香气,和了落寞和疲倦随着夜风四处弥漫。是冷清的星辰逆转了他,还是这一面本来就藏在他背后,只在这星夜才会出现?
  还是不同啊,和那个槐花一样的人。
  “我在京城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南面有一圈星星围成熊的形状。就是那里。”白衣少年示意骆风行去看他指向的天空,带点疑惑地道,“真奇怪,到这里居然不见了。”
  骆风行见他仰着的面孔上全是认真,白日里的虚假恶毒尽皆消去,他看得一愣,随即低下头,沉默。风也沉寂了。
  不知过了多久,骆风行手心都握出汗来了。
  这种状况太不寻常,他本能地警惕起来。
  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窝在这儿窝久了,过往一向是干脆利落说一不二的自己,居然变得如此踟蹰不前扭扭捏捏?镇静,我必须做些什么。
  带着自我鄙视和愤恨,骆风行心一横,朝那少年走了几步,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见他没反对——或者没发现——便在离他较远的地方坐下。他咳了两声,道:“看来你经常失眠啊。我们药铺新进来些安神草,改天让你哥哥给你带些试试?”
  他是为了打破尴尬随口说得,严钰良却当了真。他摇头:“不用,我哥哥不会再去那里了。”他又道,看着骆风行,“那安神草真的有用吗?我近几个月确实失眠得非常厉害。也找大夫看过喝了一些药,并没有什么用。”他神情苦恼,想必被这病困扰至深。
  骆大夫很敬业地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问:“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只是晚上失眠吗?有没有心绞痛,喘不过气来什么的?”
  严钰良摇头:“大概去京城开始。”他在思索着什么,忽然又意兴阑珊了,移过视线注视星空,淡淡地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这样每天晚上有很多时间看看书,看看星星,也挺好。”
  骆大夫不觉得好,经他仔细思索认真分析,总结道:“一时离家水土不服也是难免的,你在外地一定很思念家乡吧?”一定是这样,除开他这样的游子,他见过的一个最想到远方看看的人也是无时无刻不念着家乡,还有亲人的。
  严钰良笑了一声,道:“你这样说,我倒是这辈子也离不开这个小地方了?否则就有每日失眠,直至患上忧郁症的危险?”
  骆风行不知他这笑是何意,道:“过一段时间总会好的……”
  “可是我过了三个月都没好!”严钰良打断他,骆风行感觉到他隐约的怒气,“本来我也以为只要给我一段时间,总能慢慢适应的。可是,不是这样。”
  “那是我从小梦想的地方,你知道吗?只有严家最受宠的孩子才有资格去那里,住最华美的房屋,吃最精致的食物,被引见给一批又一批达官显贵,能人义士。和你说话的都是这天底下最有学识勇气的人,认识的人要么是颇有文名的当世才子,要么是横扫疆场的勇猛将领,你的先生甚至可能做过当今天子的老师。我知道,那里,可以实现我所有的包袱和理想!”
  骆风行怎么会不知道?似曾相识的面孔,似曾相识的话语,都曾深深刻在他心上。连说完这一番话后,踌躇满志的俊美少年脸上突然出现的苦笑也一模一样,“这样的京城却是最让我觉得无聊的地方。”
  “每一次,我站在喧哗的人群中间,总会有一舜,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仓皇四顾,周围的人衣饰华丽,笑容得体,但我一个也不认得。他们是谁?为什么会站在我身边?甚至跟我谈话?”他茫然地,那神情叫骆风行一惊,“每一次乘马车外出,都有种冲动,想要掉转马头朝南而来,有几次我都这样做了,毫无知觉的,幸亏司琴引萧及时发现,把我强拉回去。我心里明白,再在京城呆下去,迟早要神智昏聩筋疲力尽。可是,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我上次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块心落在清于了,至少是定位辨认那一块,只要回来找到就好。可是我要从哪里开始找?会不会我离开的时候它已经被人偷走了,我再也找不回来怎么办?”
  这个人心里,疑问的就是这些吗?
  骆风行没法回答他。看着急切地寻求答案的少年,他觉得于心不忍,只能把脸转开:“也许你再住一段时间就能想清楚了。”只有时间,能给他答案。
  “人在自己的家乡,总能想明白一些在外面想不明白的事。因为在这里,你喝的水就是你身上流的血液,它最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他忽然口气一转,指指屋里,“他跟你是不同的。他也许没有你能干,也不如你聪明,也不要什么功名利禄,建功立业。”骆风行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严璧杰他,从来没打算过离开这里。他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和亲人朋友安宁地,不被人打扰地生活下去。”你可以帮他完成心愿吗?可以不要在这时,不要在任何时候泯灭他刚刚萌芽的希望吗?
  严钰良沉默,良久,突兀地笑道:“这些无聊俗气的什么愿望还真符合严璧杰的智商!”他看着骆风行,眼里全是冷然,“你只不过认识他两个月,我认识了他二十年,倒不知道他有什么心愿!”
  无视他的刻薄,骆风行认真解释道,一字一句:“他有的。他希望你们兄弟和睦,希望亲人之间亲密无间,希望与朋友冰释前嫌,希望将做错的事一一弥补,为他所伤的人都能忘记伤痛,重新开始。”他注视着严钰良,仿佛在说:可以吗,不要打扰他?哪怕这些希望再俗气低微,也是一个人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快乐的源泉。
  他靠这些就可以活下去,那么我呢?心上那个大洞,丑陋地豁着嘴,分明在笑我无助的残缺不全。
  回答他的不过一声冷笑:“真遗憾,他第一个心愿完成不了,我从来没把他当兄弟。”严钰良站起来,轻拂衣摆,看远方天色已露出一丝白,伸了个懒腰,“废话就陪你说到这里,我也得回去休息一会儿了。好像还是没什么睡意。”
  他看看身后的房屋,叹了声:“哎,这样也能睡得着?大概只有雷才能把他劈醒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朝外走,连个告别也没有,出了东院。
  骆风行还在台阶上坐着,那团白光隐约眼前,挥散不去。他一直坐到天大亮。
  决不会放弃,就算明知道把你拉进泥塘。要我一个人在这黑夜静坐,实在是太寂寞了。
  他忽然想起了七年前。时间总是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一个又一个不能流泪的悲剧,他除了观看,也许什么也做不了。

  新业开张

  好像老天爷也在支持骆风行,不多久,严璧杰“体面”的幽禁生活就到了头。
  这还要感谢远在京城的严家老爷,他仿佛知道大儿子正在受苦似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心血来潮,招大夫人进京,还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派来的信差。来人见了大夫人磕头,二话不说就把人“请”到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上,若不是他拿出老爷的信物,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是恶徒,惹得小青一肚子不满的牢骚,大夫人倒没说什么,于是和她的贴身丫鬟两个人就在这种“无礼”中绝尘而去,来不及留句话给她唯一的儿子,虽然她也未必要留。
  看起来要出大事了。
  听了他二娘一连串幸灾乐祸的感慨,严璧杰虽然有些担心,倒也并不认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父亲冷落他母亲又不是一天两天,要出事早就出了,不会等到今天。想必是他在京城某个素未谋面的舅舅又升了官,父亲接母亲去叙叙兄妹旧情。
  这种情形无疑是对他有利的,他可以放手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不过还有个障碍。
  骆风行是在睡梦中被震醒的。这几天天气热,午饭时候没什么客人,正好偷偷地小憩一会儿。这一天,他指派几个伙计去后院帮婉婉翻晒草药,自己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忽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噼里啪啦”,睡梦中的骆风行立刻一跳三尺高,额头碰到了房梁。
  “何事?!”
  阿吉阿祥急急忙忙地从门外跑进来:“少东家,快看外面!咱对面好像开了一家酒楼!”
  骆风行揉揉额头:“我说什么事呢,你俩别这么一惊一乍的,赶紧上后院干活去!真是,开张也不会选早晨,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看来这酒楼老板也是个懒人!”他上班偷懒倒偷出天经地义来了。
  两个伙计却不走,两张苦笑的脸:“少东家,还真让您猜着了!那老板不仅是个懒人,我们还认识。”
  骆风行朝对门一看,正好透过看热闹的人群,在缝里找到一丝宝蓝色的影子。这种领口袖口和袍脚都镶着金色宽边,用上等软绸做成的夸张而华丽的衣裳,据他所知,只有一个人会穿。
  骆风行拨开两个伙计走过去,正好听到被人群湮没的少年在滔天的锣鼓声中透着兴奋的声音:“各位乡亲,今天我们兄弟的风雨楼新业开张大酬宾,请来名满江南的小黄鹂水芙蓉姑娘,给各位献上惊世绝唱!酒水五折,菜肴八折,消费满十两送时令水果一盆!仅限前五十人!”
  蜂拥而入的人潮过去后,只剩下宝蓝色华服的少年站在一地红屑上,满足地松了口气。酒楼里杯盘碟盏撞击,吆喝声,和动听的小曲热热闹闹地搅合了这个平静的午后。少年抬起眼来看骆风行:“骆大哥,我又找到事做了。”
  他像急切等待夸奖的孩子,特别是骆风行的夸奖。所以骆风行笑道:“不错啊!你酒楼里的菜好酒美,客人吃到腹胀醉到昏迷不醒,正好送到我们药铺来医治,倒是给我们药铺带来了生意!”
  少年对他嘻嘻一笑,带着感激的意思,调皮地反驳:“不会有这种事,莫园已经给我们酒楼配了消化水和醒酒茶了!”
  正说着,周莫园从后面走上来,仿佛是特地来作证好朋友的话,微笑着道:“是啊。我也检查过菜肴的原料搭配和酒水勾兑,保证进这酒楼的客人尽情地吃喝,又不会叨扰到骆大哥。”为着联合捉弄了眼前的人,两个好友相视一笑。
  那种默契非得知根知底多年好友才能达到。
  骆风行颇为感慨。说起来严璧杰还真适合开酒楼,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个酒楼的运转程序,以及如何才能吸引客人,他又有官衙的靠山,才能这样快开起张来经营,不受公差的滋扰。说道滋扰,似乎有个比官衙更大的麻烦缠绕着严璧杰。
  骆风行正左顾右盼,酒楼里又走出来一人,白衣出尘,温和俊秀,不像是店小二,也不可能是酒楼的客人。他几步走到严璧杰身后,立马换上恶毒地主的表情,揪着他的衣领几乎要把他提起来:“里面快忙不过来了,你还有闲情在这聊天?端盘子去!”
  严璧杰在他的注视下灰溜溜地进去了。周莫园左右为难地看看骆风行,又看看严钰良,似乎有些怕他,也跟在严璧杰后面帮忙去了。
  空荡荡的街上只剩下两个人,立在一片屋檐的阴影下。这里原来是一家棋馆,建筑极为风雅,骆风行本来还颇为赞赏严璧杰的眼光,现在看来这地址也未必是他所选。
  严钰良挑挑眉,打断骆风行对自家酒楼行注目礼:“如何?我把他放到你眼皮底下,你就不用再怕我阻碍他什么希望梦想了吧?”
  也不知骆风行是否当了真,他点点头对白衣少年道:“我早就料到,虽然你嘴上不承认,伤害他的事情你到底是做不出来的。”
  严钰良“哈哈”笑了两声,假惺惺地朝他一揖道:“承蒙骆大侠看得起在下,可惜在下蒲柳之质,本性顽劣,怕是难免要叫骆大侠失望!”
  他说完了这些戏文,站直身子,收敛了眉眼,道:“你说得没错,不管是高贵低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希望和梦想。我现在就是在为我的希望和梦想奋斗,扫除人生最后一个障碍。”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酒楼,再看骆风行,眼里全是笑意,温和的,却让人不寒而栗。“在京城这两个月,不出我意料,我发现父亲仍然没有把严家的全部未来和希望寄托到我身上,他还有犹豫。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我永远只能排第二。我比他聪明能干一千倍,就因为我不是嫡长子!”他低着头,以免被人看到他的表情,然而他的声音却将他此时的愤恨与不甘泄露无疑。
  官宦人家的同室操戈普通百姓是无法理解的,更何况是骆风行这个打小浪迹江湖的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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