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早晨，喻明蔚回到家才刚换了室内鞋，安舜就走上前皱眉的说道，隐隐有些怒气。
喻明蔚下意识摸了摸微肿淤血的左颊：“没什么，不小心磕到了。”
明显就是打架打伤的！安舜皱紧眉看着他走进卧室，跟过去看到他从深蓝色的大肩包里拿出了几套衣服，一直积压着没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越来越不像样了？经常彻夜不归，住同学家也要有个限度吧！就算妈妈不说你，你多少应该自觉一点，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迟早会出事的！”
往衣柜里挂衣服的动作停住了，喻明蔚转头看向他，眼里有微微的诧异，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重话，而后唇角弯了个浅浅的弧度：“不会出什么事的，我并不是你以前那个八岁的弟弟。你其实不用老是担心我，我之前没有你的照顾一样活得很好。”安舜讲过，几年前他去接弟弟回家的时候，因为没有看好弟弟，结果弟弟因意外事故死了。当喻明蔚再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也终于了解安舜对他的过剩的关爱究竟从何而来。
安舜听后怔了一下，又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过多的跟你那个姓纪的同学在一起，他……”
“他怎么了！”喻明蔚一把打断他的话，他没来由的对这种语气感到愤怒，他明明那么贪恋这个人的温度，可此刻却感到对方让他很寒冷，“没错，你正直、光明，所有人都喜爱你，可是……你不会懂的，你不会懂。”
这种如同太阳一般普照大地的光芒及温暖，他不想要了，他一开始以为这种光明和温暖是独一无二的，却原来他错了。所以，他不想要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安舜愣住了，记忆中喻明蔚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从来都内敛乖巧，即使一直沉默也不会让人感到冷淡。
喻明蔚垂下眼帘继续整理衣柜，转移了话题：“爸妈没回来？”
“嗯，他们公司组织旅游去了。”
“这样啊，我想睡觉，下午要出去。”
“啊，好。”
安舜的思维像被什么胶着住了，一切都被喻明蔚牵着走。
下午居然微微下起了雨，空气都透出丝丝湿寒。喻明蔚躺在床上望了眼紧闭的玻璃窗外阴沉的天，抱着被子又眯了一会才懒洋洋的爬起来。昨晚因打架而起的兴奋感让他和纪天珩在床上折腾到后半夜才睡。若不是要拿课本，他也不会起床回家。因为下午他和齐天恩有约，而晚上自然是直接到纪天珩的公寓了。
他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在想纪天珩那小冰箱里还有什么存货，晚上过去要弄什么夜宵好。临出发的时候开了一下窗，在寒冷的侵袭下想了想还是在白色的薄毛衣上加了件深蓝色的连帽长外套。
安舜似乎在他房里忙着，于是也没有特地去打招呼。
这样的景况并不是他乐见的，他期盼的是一家人和乐融融，然而现实偏偏与他所想相违背。
他就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想往回走却又没有了来时的路。
和齐天恩约在戏剧学院附近的车站等，才下午四点多天色就沉了下来，雨水绵绵不见停。喻明蔚刚下车就看到撑着透明雨伞的齐天恩笑吟吟的朝他招手。
一走近他身旁，喻明蔚就被他拉着在雨中疾走。
“怎么了？”
“民以食为天，我快饿死了！”
在餐厅等菜上桌的时候，齐天恩玩着手中的筷子说：“这家店可是方圆十里内最好吃的，你就放开怀吃，不用怕吃穷我。”
“你都不把菜单给我，怎么会怕我吃穷你。”喻明蔚指了指放在那头桌角的菜单，促狭的笑道。
“我这是怕你不知哪些是极品，啧啧，我太伤心了，好心被当驴肝肺。”齐天恩哭丧着脸作出一副西子捧心样。
谈话间菜陆续上齐了，齐天恩说了声“快吃吧”就埋头猛吃了，把坐在对面的喻明蔚吓了一跳：“你真的那么饿吗？”
“今天彩排了很久，中饭只扒了几口，简直饿瘫了。”齐天恩虽然吃得很快，但答话还是答得很清晰。
“好象三天没有吃肉的野兽。”喻明蔚盯着他感叹。
齐天恩抬眼看向他，似笑非笑：“错，再凶猛的野兽，也有一丝怜悯。我丝毫无怜悯，所以我不是野兽。”说着状似凶狠的从鸡腿上咬下一块肉。
“……你学话剧学傻了……”喻明蔚的额角顿时三条黑线竖下来，“怎么，今晚的节目是出演莎士比亚的《理查德三世》吗？”
齐天恩摇了摇头：“这个已经演过了，这次是自编自演。我给你留的是最前面的位子喔！我一上台请务必要凝视我，不然我会很伤心的。”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齐天恩的眼睛闪闪发亮，眼梢是暖暖的笑意，他又问了句：“好不好？”
喻明蔚停下筷子怔怔的看着对方，他当然听出了话中的意思，虽然一开始就知道齐天恩跟他是相同性向的人，但全然没有料到对方会喜欢自己，还提出了这个关于交往的请求。一时间竟大脑一片空白，可是，很高兴，原来有人会喜欢自己的，真的很高兴。他被对方温暖的笑容吸引住了，不受控制的点了点头。
齐天恩的笑意渐深，夹了块鲜美的鱼肉往喻明蔚嘴里送：“来，张嘴，吃多点。”
喻明蔚脸一红，躲又不是，邻桌两个女生的视线都被举动集中了过来，犹豫了一下，他微微倾上前把鱼肉咬进了口中，脸上已经烫得可以煮蛋了。
吃完饭后齐天恩就领着他直奔戏剧学院的大礼堂。礼堂内闹哄哄的，学生们陆陆续续入座，齐天恩把他压在最前排的一个座位里：“乖乖坐在这里，我去后台咯。”说完好似有些不放心，又去找了几个负责后勤的同学让他们多关照一下。
喻明蔚忍不住说：“你当我是小孩吗？”
齐天恩笑了：“当然不是。”说着假装很随意的捏了捏他的手掌，“我会下来找你的。”
从手指传来的温度似乎一直残留在手掌的那块皮肤上，这不正是他想要的温暖吗？舞台上的身影是那么的耀眼，这下应该找对了吧？
十七
喻明蔚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把和齐天恩交往的时告知纪天珩的，其实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纪天珩就是知道他很开心。
虽然喻明蔚认为他们是一样的人，但纪天珩心里清楚自己和他不一样。喻明蔚会不自觉的否定自我，而他则坚定想法不轻易改变。
喻明蔚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把他从既定的环境中拉出来，他认为那个人绝对是他，却不是现在的他。
所以现在他只能看着对方，动了动嘴唇，然而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他们的关系也从“有特殊关系的死党”变成了“死党”。尽管没有了“特殊关系”，相处却仍是契合。似乎熟悉太久了，看似变了，而实质没有。然而这也让人感到心酸，年少的他们还要走很长的路啊。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考试，考试完了，纪天珩便要回香港度过寒假。这次的寒假开始之日已是农历腊月二十五，喻明蔚自然不能隔三差五到公寓去，纪天珩于是把小冰箱里的存货都清理掉了。
订的是考完最后一科那天的机票，喻明蔚也跟着提前交卷去送机。纪天珩突然唠叨起来：“除夕要给我电话，元宵过了我就会过来，记得给我做汤圆。你要不要什么手信？”
“嗯，等我想到了再跟你说。”
“还有……就是有些事你一旦想错了方向，就会一错再错的。你要好好想想。”
“啊？”
“啧，没什么了。就是过年要好好过的意思。”纪天珩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转身准备办理登机手续。
喻明蔚一把拉住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听到那些话他会有种被说中的感觉？
“以后你会知道的。”纪天珩斜过身拍拍他的头，然后便过去了。
这是必经的过程，为了成就未来的自己。
大年初三一过，喻明蔚就跟着安舜到他爷爷家住几天。安舜家的亲戚都很热情，房间床褥准备得妥妥当当。到达的时候正是中午，刚好遇到安舜的姑姑一家人回来做客，他姑姑的双胞胎儿子才6岁，淘气得简直就是一对小恶魔。也正因如此，初次见面的生疏感消弥了许多，一顿中饭吃得热热闹闹的。
安舜的爷爷几年前丧偶后，孤孤单单的，所以一年中总有几个月会轮番到几个儿女家住上一小段时间。但年尾是一定回老家的，他老人家认定过年要在这几代人住过的老房子里过才有年味。
下午安舜就充当喻明蔚的向导，带着他到处逛逛。远离大城市喧嚣的小城镇里空气充满鞭炮的硝烟味道，窄窄的街道上薄薄的铺着大红的鞭炮屑，途径的每一户人家几乎都敞开大门，里面传出欢声笑语。这样子的过年让人觉得冬日里的凛冽寒风都似乎变成了温暖的三月春风。
喻明蔚想起，已经好久没回外公家了。
“小蔚！看，下雪了！”身边的安舜忽然惊喜的拉住他往天上看。
伸出手果然有飘飘细雪落在手心：“真的下雪了……”
“嗯，前两年都没下，现在感觉好怀念。”安舜感慨的说，转过身把喻明蔚外套上的帽子给戴了起来，“回去吧，雪融在身上就不好了。”
喻明蔚看了对方一会才慢慢的开口：“嗯……谢谢。”
安舜回头朝他笑了笑：“干吗客客气气的。”
一回去两个人就被爷爷赶去洗热水澡，大房子的好处就是浴室不用抢着用。洗完出来又喝了碗姜汤，喻明蔚捧着热乎乎的姜汤看了看窗外，雪明显下大了，这样隔远看上去，白莹莹的，很有味道。于是忍不住给纪天珩发了条短信，想了一会也发了条给齐天恩。
刚发出去，齐天恩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在哪呢？市内可没下雪。”
“X镇，今天刚到的。”
“噢？”声音明显上扬，“镇里哪个地方？”
喻明蔚也不清楚就大致说了一下方位。
手机那头传来嘿嘿的笑声：“看来我们真的很有缘。”忽然一阵小孩的哭闹声，通话停顿了一下，声音才又再响起：“神啊，小孩子简直就是魔鬼！我明天再打电话给你。”
第二天刚吃完中饭，齐天恩的电话就过来了：“小蔚，你到门口站着。”
“怎么了？”喻明蔚有些奇怪，但还是起身往门口走去。
“果然没错，来，向右转！”齐天恩的声音有几分顽皮。
喻明蔚一转身就看到街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惊讶的冲手机那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齐天恩已经走到他跟前了，伸手把他耳边的手机摁了通话停止：“不需要这个了喔。”
喻明蔚看着放回自己掌心的手机，有些哭笑不得：“喂，你这是在拍电影吗？你原本就在这边了对吧？”
“所以说，我们很有缘分咯！”齐天恩撩了撩额前刘海，狭长的笑眼忽然看向了旁边，“哟，小蔚的哥哥，过年大吉喔！”
安舜的表情先是有几分迷惑，而后神色微敛，似有些了然，微微一笑：“小蔚，跟你朋友去玩吧，记得准时回来吃饭。”
喻明蔚的心咯噔一下，他吃惊的看向安舜，但对方已走进了屋里。
……看来是被发现了……
尽管心里忐忑不安，但身边的人毕竟是齐天恩，这个人总有办法让人高兴起来。喻明蔚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在下雪的城镇里玩得不亦乐乎。齐天恩不愧是在这城镇里长大的人，什么旮旯都一清二楚。他前几日就回来探亲了，今晚就要回市里去。
临分别时，齐天恩捏了捏喻明蔚冻得发红的鼻头：“记得一天２４个小时每十分钟就要想我一次。至于其他的嘛，就不用去想了。”
不用去想吗……可是还是想起了罗静诚，想起了他的遭遇。他以为自己能够很淡定，但一想到安舜知道了那个秘密，原来还是会怕。
十八
深夜的时候万籁俱静，雪落的声音很好听。准确来说，雪落并没有声音，但雪落夹着风吟便有了很微妙的声响。
喻明蔚睡的床铺就在窗边，他睡不着，起身靠在墙上，伸手掀开了窗帘一角，目光使铺雪的地面一片莹白，看来明天起来要铲雪了。
“嗯……小蔚？你怎么还没睡？”睡在隔壁床的安舜从睡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啊……也就睡了。”喻明蔚应答着躺了下来，眼睛在黑暗中仍是睁着。
“……”安舜静了一会，忽然一跃而起，钻进了喻明蔚的被窝里。
喻明蔚被突如其来的体温吓了一跳：“怎么了？”
“以前我有些地方可能做得不好，以后我会改的。”安舜摸着他的头发，“还有，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弟弟。”
“……”暖流刹那间消融心底那片冰雪之地。
一夜好眠。
又住了两天后便回家了。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下速冻饺子。以前妈妈很少进厨房，包饺子是怎么也学不会。所以爸爸离开后，喻明蔚也再没吃过家里包的饺子。
“去洗洗手吃饺子吧。”妈妈突然站在厨房门口对他说道。
喻明蔚一愣，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嗯。”
吃完后喻明蔚正在房里用MSN跟纪天珩聊着，妈妈敲门走了近来，手里拎着一个礼品袋。
“他给你的。”
他？妈妈会这样称呼的人，只有……喻明蔚眼前一亮：“爸爸找过你？”一边接过沉沉的礼品袋，往里瞥了眼，看到了IBM的商标，居然是手提电脑。
“他移民出国了，明天上午走。”妈妈抿了抿唇，神情复杂的看了眼他，“他想见你，半小时后在小区外的咖啡屋。”一说完就转身走了。
移民、出国……就是说爸爸终于要完全抛下他了吗？
晚餐时间刚过的咖啡屋只有寥寥几位客人散坐着，进门不久喻明蔚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爸爸。
咖啡屋的座位设得很巧妙，既不逼仄又有隐蔽效果，很适合谈私事。
喻静良殷勤的问：“要不要喝点什么？外边很冷，喝热可可怎样？”
喻明蔚沉默的坐在对面点了点头。
喻静良又问了些日常琐事，比如学习如何、学校如何、同学如何。喻明蔚的回答很简短，都是“不错”或者“还可以”。空气中漂浮着微妙的尴尬。
热可可送上来的时候，喻明蔚捧着杯子浅啜了几口，舌尖微烫，似乎忍了很久，才终于有勇气抬起头直视对方：“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喻静良睁大眼睛：“你怎么会这样想？”隐忍乖巧的儿子此时泫然欲泣让他很是心痛，叹了口气，“小蔚，你长大了，多少也知道爸爸对你妈做的事。爸爸的决定在大多数人眼中是错误的，甚至是不可饶恕的。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努力，依然没有人愿意原谅爸爸，接受爸爸。这样的环境，爸爸没有办法改变，只能离开。”
喻明蔚第一次听他谈起这些，不由放下手中的杯子，认真听着，他不禁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跟妈妈结婚？”
“因为当时的我没有看到自己的心，屈就了现实的社会。这件事我真的错了，很对不起你妈妈。这些年我一直尽全力想弥补她，只可惜对他人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喻静良苦笑道，他伸手拉住喻明蔚的手，用力的握紧了，“所以，小蔚，爸爸想跟你说，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要做什么决定，一定要对自己诚实。所谓对错，都是旁人加上去的想法。每个人都有一种让亲人、爱人幸福的方式。爸爸以后会离你很远，可爸爸是爱你的，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的希望你平安幸福。”
在那一刻，喻明蔚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些东西，但仍有些太过飘渺，无法理解透彻。
与此同时，妈妈的态度亦渐渐有所缓和，不再僵硬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