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沈狼

作者:  录入:09-04

  话音未落,袁越已黑下了脸。
  我忍不住笑得胸口闷痛,又咳出血来。我抹了唇边血渍,对那老头道:「老阿公,我不要长命百岁,我活到能一刀割下袁宗主脑袋的那一天就够了。到时,右手自然是你的,我只要他的命。」
  话到此处,已然人人变色。
  但那老头却板起面孔。「我只要他的右手,可不要他的脑袋。他虽是个畜生,但你砍了他脑袋这世上却又要多添孤儿寡母,更龌龊的腌臜小人便会来寻无辜妇孺的麻烦以为发泄。你若要他的命,这买卖就没得做了。」他正色瞪着我。
  袁越当即放声大笑:「如此说来,袁某当多谢神医师。」那一脸凛然,竟似真正君子好汉。
  我下意识望向袁以柔,她也正蜡白着脸望住我,眸光颤抖,再也没有当初欢喜雀跃的娇憨神态。
  我唯有暗叹,安静答复:「除非你能叫死人复生,否则这买卖只好不做。」
  老头略略显出一瞬惊色,立刻又「哈哈」笑道:「话可不要说太满,你再好好细想清楚罢。」
  我看定袁越,一字字道:「我死以前,定会要你血债血偿,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想如何先杀了我。」
  袁越声色不动,很是无辜地问:「燕小郎君,袁某可能问你究竟要袁某偿什么债么?」
  每当人前,这厮总能装模作样。而我很清楚,即便我在这里道破他杀了沈濯,也不能叫他折损什么,他会立刻将沈濯狠狠辱骂,甚至还可以再编派出无数由头,把一场杀戮粉饰成替天行道的清理门户,徒劳受辱的只有沈濯。
  于是我说:「天知地知,其余谁人知不知也无所谓。」
  顿时,乱声再起。
  良久旁观的玉柱国终于开口:「十九郎,你还年轻。」她高高在上地俯视我,面色映着白日灯火,目光慈爱又寒冷,复杂交织。
  只一句话,这个女人便叫所有人噤了声。私语骤停,一片寂静。
  我不知她这话究竟是想说什么,或许是千言万语在其中,但我没有回话。
  我要找的「夜枭千杰」早已混入人群再也没有踪影。
  所以我转身离开。
  直到我走,魏伐檀也不曾与我说一个字。他把自己静于角落,雕像般,隐藏在人与人叠出的阴影里。
  那之后,江湖上又有传言:燕拂衣是个疯子。
  我终于有了认同感。
  对了,这才是在说我。我是个疯子。耽溺于兀自坚守的幻象中,众人皆醒,我独醉。
  神医师足足跟了我半月,每天都翘着白胡子说:「小鬼,我实在稀罕你的病,你让我医罢,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一脸不想活的晦气相?」这老头十分古怪,不爱人尊称他「前辈」、「神医」,但最爱人呼他「神医师」,因为他姓神,名医师,被直呼其名便是他的享受。
  我说;「我得的是疯病,医好了我才真死了。」
  神医师抱着他的白玉药臼笑得绕着我乱转,身形灵动得像只野貂。「好小鬼,你真讨我喜欢。」他鹤发童颜,冲我眨眼时,眸子亮闪闪的,似乎天真。「你这小鬼个性虽好,模样却不好,桃花眼,误人误己的祸害相。」然后他忽而又敛了笑,如是说着,瞥一眼我手中的剑,若有叹息。
  我问他:「神医师,你可知道这剑的来历?」
  「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总不过是前尘旧事,水过三秋,既已无人记得,你又何必追问。」他口中说着豁达洒脱话语,仿佛隐士高人,身子却歪歪斜斜蜷在角落软草中,转眼又昏昏欲睡了。
  他悟到我不会回心转意后便不再跟着我,临走不甘叹息:「你这实心小鬼,魏伐檀可比你识时务得多。这花花世界纵有千般不好,你的命总是好的,何苦何苦。」
  我说:「神医师,多谢你,若我有一日改了想法去求你医我,还请你不要赶我才好。」
  他哼笑:「那也要看我到时乐意不乐意。」眨眼便跑得无影无踪,空余丝丝药香,还残留空中,久久不退。
  神医师离开当夜,我隐约梦见魏伐檀。
  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努力挪动他的左手,竟真的挪动了。他将左手抚在我肩上,依然没有半点气力,就像一块虚弱的绸布,随时都可以滑落。但他眼里却闪动着欢喜。他在我耳畔轻语:「还差一点,十九,你要好好等着我。」
  我被魇住了,一时似醒着,一时又怎样也醒不过来。
  他却摩挲着我脸颊叹息:「十九,对自己好一些,这种为仇恨而活的日子不适合你。」
  那语声沉沉落在耳中,滚烫如火。我蓦得睁开眼,来不及清醒,已下意识拔出了掌中剑。
  剑光耀寒,恍如隔世,眼前只余浓黑漫漫,长夜无边,什么也没有。然而,那轻缓触摸却犹在面上,热痕未消,我疑惑自己被灼伤了。
  那时我追踪「夜枭千杰」,在洛阳与长安之间往返奔波。
  「夜枭千杰」不是一千个人,而是一个人,一个拥有一千种模样的人。千是个虚数,无人能将他的千般面孔见全,因为他从不以同样的面貌示人。
  关于「夜枭千杰」这个名号,他自己如是说:「原来他们喊我『千面夜枭』,多么庸俗无趣,我不喜欢,于是就叫他们改了。」他在暗香浮动的夜风中笑看住我,「我是黑夜里的一双眼睛,藏在每一个人身后,人人都厌我怕我,因为我看见了那些羞与人见的千疮百孔。而最令他们恼恨的,是他们杀不了我,所以他们得听我的,这是守住隐秘的唯一法门。」他抚着风的剪影,低语:「燕郎,让我也看一看你。」
  他的手凉滑如蛇,攀上我面庞,那双眼睛,黑得没有瞳仁,就似两团化不开的乌墨。
  然后,他变作了沈濯的模样,快到我无法看清他的手法。
  「这就是你心中的深潭么?」他的指尖划过我的唇,冰冷刺痛。
  我望着那久违容颜,不能言语。
  但我很清醒,他不是沈濯,沈濯不会有这样轻佻的语调和姿态。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剑比在了他咽喉。
  「容貌不过一张人皮,有什么稀罕。」他漫不经心地玩弄我的长剑,将乌发绕住剑身,勾起唇角嗤笑:「杀了我吧,看着这张脸。」
  我可以杀了他,只需轻轻划破他的喉管,可我竟迟迟不能下手。
  我分明清楚地知道着,他不是沈濯,却还是对着那张脸,浑身轻颤,指尖凉透。
  「你也杀不了我啊,燕郎。」他两指拈开剑锋,凑上前来,吐息软软喷在我面颊,如有兰芷清甜。他嗅着我鬓角,轻叹:「来做个交易何如?我助你杀了袁越,你让我尝尝你的滋味。」
  他如是诱哄我。
  我终于厌恶地甩开他。
  他却盯住我,「咯咯」怪笑得弯了腰。「你竟害怕□,燕郎呀,」他魅影一样帖身在我脊后,气息便又喷在我颈侧发梢。「为何害怕□?因为那坦诚的欢愉难以自禁到叫你痛苦么?」他扳住我双肩,忽然生生啃下一口,几乎要连皮带肉咬掉,含血睨笑,「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情有欲,情和欲乃是在世为人最活色生香的乐趣。你连这滋味也害怕,难怪少见你开怀而笑。」他又绕到我面前来,伸手来描我眉眼,叹道:「这样美的一双桃花眼,却不会笑,多可惜呵。」说时,唇角染血,眸中妖色翻滚。
  他邀请我:「若你放不开,我不介意让你看着这张脸做。可你难道就真的一点也不好奇么?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夜枭』究竟是男是女,是美是丑?」
  我皱眉,不愿理他。
  但他笑得愈发眉飞色舞,兀自接道:「可我对江湖闻名的俊美侠少却垂涎得很哩。」他猛将手插进我胸口,眸中精光不灭,用好无辜地嗓音,软声嗔我:「你怎么能让这样一颗鲜嫩的好心变成了石头?」
  他这五根手指葱管一样白净细滑,却锋利如刀,开膛没入肌骨,我竟连痛也未察觉,就被拿住了心脏。那精狠一握掐在心尖上,瞬间,抽搐紧缩着淹没了神经,颈嗓一紧,腥甜便压不住了,一口喷在当场。那些粘稠鲜红落在他掌心,我看见他眼角妖异闪烁的冰冷,听见他笑意散漫地嗓音。他附在我耳便低语:「袁越让我杀你,可你叫我真真舍不得下手呀。不如再给我看一看吧,这心深里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
  「夜枭千杰」是在死亡阴影中跳舞的人,找「夜枭」杀人万无一失,无论谁死,都是收获,这是绝不会赔本的买卖。
  然而江湖中几乎人人都想杀了他,却人人都杀他不能,他便靠着这些恨他入骨又不得不依赖于他之人的佣金讨生活。
  袁越找「夜枭」来杀我,真是个绝妙的法子。尤其是在我追踪「夜枭」的时候,如此一来,无论谁死都与他没有关系。我猜他大概盼着我们同归于尽。
  「夜枭」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虽然嘴上说着不想杀我,却如此阴冷的一下便掐住了我的命脉。生死并不是他所关注,他只是想玩一场游戏,一次以性命为赌注的奢华享受。
  他掐着我的心脏将我推在地上,冷笑低语:「你现在还不想死吧?否则谁替沈濯报仇?」
  我终于感觉到那五根手指插入胸口的灼热锐痛。血不断涌上来,咽也咽不下去。我闭起眼,不想看那张脸。
  但我依旧听见那满是嘲弄的声音:「你怎么就看不透呢?袁越是什么人未必无人知晓,可他们不会说出来。让一个袁越风光上位与让另一个袁越风光上位有什么区别?待到利益与利益再无法维系时,这位子自然会换人来坐,到那时,袁越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我若是你,便去投靠藏剑城。你看看,玉娘子多么喜欢你,她看着你的眼神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你只要肯喊她一声『阿娘』,叫她从头到脚得欢喜,还愁无人替你收拾了袁越么?可怜的燕郎,你这颗心真是直的呀,这世间的规则是供人牟利的,你却偏用来虐待自己。」
  对,我知道,「夜枭」生存在人心的夹缝中,这千变万化的玲珑面孔便是他的利器,他看尽了繁华锦簇下的满目疮痍,并乐此不疲。但我不是。我办不到。
  我睁眼瞪住他,竭力想要看清这虚无背后漂浮的影。
  他倚身压住我,捏住我下颌,仔细端详我的眼睛,「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初看还只是容貌肖似,如今竟连眼神也像了。可你分明这样像他,却又一点也不像他——你竟然姓燕!」他忽然狠狠收紧五指。
  我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却全没能吸入肺里,不由自主咬牙仰直了脖子。恍惚忆起,玉柱国似也与我说过同样的话——我姓燕,但又如何——那时她眼神可怖地似要生吞了我,血丝鲜红。
  「夜枭」撇开我的脸,又将手抚上我掌中剑,软声叹息:「『天狼』『啸月』本是一对双剑,我曾经瞧见过他们的故事,燕郎,你可想听我说?」
  我闻声一颤。
  他立刻发现了,猛收手将我整个拽到眼前。「你怕什么?没用的懦夫!」他尖声骂我。我直觉他要拆骨将我的心掏出来。
  可我忍不住笑了。源源涌落的腥浓让我发不出声音,我用无声的笑意告诉他,是,我是怕,但我又什么也不怕。
  「夜枭」掌握着诸世暗影,但惟独有两种人他握不住。他握不住「赤子」与「疯子」。只有这两种人是无畏的。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不畏死者,又还何畏之有。
  而我不过恰好是个「疯子」。他可以杀我,但他永远休想控制我。
  他一定察觉了这轻蔑。
  他将我拎起来,摁在墙上,冷然警告:「你不该激怒我。我能有千般模样,便能有一千种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我盯着他,不做任何回应。我听到另一个声音沉沉响起。
  「如此同理,妳该现在放开他。」
  那是魏伐檀。
  我几乎以为我是看见了幻象。
  可他从模糊夜雾中走来,拖着一身银辉,眉目清晰如画。「妳明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何必?」他步步上前,对「夜枭」柔声低语。他用诱哄声色催促:「放开他,别让我再说一次。」又透着浅浅压迫。
  我看见「夜枭」扭过脸去。「你……你还活着……?」他浑身都颤了一下,当真放开我,茫然起身向魏伐檀走去。我跌在地上,胸口似已开裂,空荡荡得疼。我摁住伤处,抬头只能看见那萧然背影,身姿凄迷。他仰面望着魏伐檀,声如呜咽,却唤着另一个名字:「安之……安之……」他猛一把将魏伐檀扑住。
  就在下一刻,魏伐檀杀了他。
  「天狼」贯穿了他的胸膛,但见白光耀过,已是鲜红涂地。
  他的身子向后倾下,仰面时,我看见了他的眼睛。那双乌黑眼眸中竟散射出奇异光华,璀璨如星,熠熠生辉。「你终于,连我也推开了……」他伸手抓住魏伐檀衣摆,痴痴扬起笑脸,嘶声时如着疯魔。他大笑:「『天狼』『啸月』是饮人血噬生魂铸成的魔剑,凡剑主必众叛亲离孤独终老,这是无解的诅咒……安之,黄泉路上,我会等着你……」笑得眼角裂出了血。
  然后他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十九!」魏伐檀涌身来扶我。
  我呆呆望着地上余温未散的尸身。那张脸时而是沈濯,时而竟又是燕倏,在血泊腥雾中变幻莫测。眼前似有红云,天旋地转着被撕裂,四下飞溅。我终于发出一声哀鸣,浑身筋骨都碎了般,再也支撑不住。
  「十九,她不是,她不是,你看清楚她的脸!」魏伐檀牢牢箍住我,不许我倒下。
  我觉得透不过气来,每一次吐息都漫着血腥,还有剧痛。视线模糊中,那张脸渐渐又变了,变成一个陌生女子。脑子里有根弦「嗡」得终于崩断,我双目一黑,软在那桎梏我的怀抱里,依稀还听见魏伐檀大喊:「十九!十九!」

  十、红尘尽处

  「夜枭」其实是个女人,本名叫做叶下红,乃是个幻术高手,祖上也曾声名在外,后幻术遭大帝禁止,江湖客又早已恐惧这能魅惑人心的伎俩多时,纷纷声讨,便没落了。叶下红孤身无依,靠着一身幻术在江湖骇浪里穿梭弄潮,数十年未有敌手,而魏伐檀却用她最擅长的幻术杀了她。
  我醒来时已忘了她的面容,只记得是个依旧娇妍的美人,娃娃脸,仿佛永远不会老去。
  我亦不知道,叶下红临死前望住魏伐檀声声唤着的「安之」究竟是谁。或许那是另一段曲折故事,然而,每每想起那女人垂死时血泪横流的凄绝哀笑——那容颜与沈濯叠合一处,我便浑身冰冷得什么也不想知道。
  我躺在淡香袅绕的房间里,似漂浮温暖水波上,懒于动弹。屏风与重重纱帘遮蔽了我的视线,我听见魏伐檀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他在与另一人说话,听来是神医师。他问:「他这病到底怎么治?」
  「怎么治?」神医师哼哼唧唧地笑:「心病拿心治,疯病就疯着治。」
  魏伐檀道:「我是说认真的。」
  「认真?」神医师道:「认真就没得治。」
  「那……」魏伐檀竟给堵住了,良久反问:「当初说能治的不是你?」
  神医师冷道,「你还知讲当初。现今他是怎么个咳法你也瞧见了,跟开了腔子往外倒一样,我看那心没给挖出来也快咳出来了。还治什么。」
  魏伐檀又是久久没说话。
  天地瞬间很安静,听得见微风穿林打叶声。
  我浅浅吸一口气,立刻察觉心口隐隐作痛。空气浸入,丝丝得凉。
  好一阵子,我听见神医师笑:「怎么,你胳膊已好利索了?就操心起别人的生死来。」他静了静,又叹:「太干净的人命不长呐。」淡淡的一句,也不拖泥带水。
  魏伐檀仍旧许久未应声,末了缓道:「无妨,有我这不干净的替他续命,余下多少,给他一半,我只盼同年同月同日死,谁也无需多受煎熬。」那语声竟沙哑得几乎要叫我分辨不来。他顿了一顿,愈发黯然低沉起来,恍如自问:「若他没了,我这条手臂好了又还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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