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诚愕然地抬头看著周政冷笑的脸,是啊,这里不是自己的家,自己从来都没有家。深沈的绝望涌上来,最後的那点光亮也熄灭了,这样的黑暗让他害怕,他甚至想跪下企求周政不要离开,但是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况且哀求而来的是怜悯而不是他要的东西。
他和周政对视了好一会儿,各种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绝望太过彻底,反而使他冷静下来,这许多天自己的苟且偷生已经够多了,如果这是一场赌局的话,自己已经完全站在了被动的地位。再不能这样下去,他要坚强冷静地把握赌局的走势。
至诚伸手接过请柬和支票,说道:“好的,我会参加。孩子的满月酒记得也要请我。”至诚甚至微笑著调侃起来,完全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冷静优雅,说著就转身决然地离开了。
周政看著那个越发清瘦的背影,怒意更盛了,不知廉耻的淫乱,却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虚伪的赌徒!被这样羞辱都面不改色,想到这些天来的迷恋和用心,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他气愤地把那些照片撕成碎片。
在眉湖这种偏僻的郊区,当然难得有出租车经过。至诚步行了很久,才打到了一辆车,车费花去了身上最後的几十块钱。
终於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区,经过楼道口的时候,又想到了那天,受伤的周政,就是在这里用枪指住了自己。至诚默默地走上三楼,在房门边一盆已经半枯萎的龙舌兰花盆下,翻出了备用钥匙,除了这把钥匙,已经是身无长物了。
至诚低头苦笑著打开门,马上感觉到不对,地上已经积聚了几个月的灰尘,却有几个清晰的脚印蜿蜒排列到门後,有人潜入!只来得及往後撤了一步,一把手枪已经抵住了他的额头。
厄运怎麽没完没了!
至诚张口想要呼救,然而几乎是同时,巨大的枪声响彻了狭窄的楼道。
第二十六章
然而几乎是同时,巨大的枪声响彻了狭窄的楼道。
至诚瘫坐在地上,门里边那个杀手已经躺倒了,不可思议地怒睁著眼睛,右额上多了一个恐怖的血洞。
至诚向左看去,楼道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关手枪的保险,他身後几个人也都拿著枪。男人并不老,但眉心处有一道很深的竖形皱纹,使得他的脸有些戾气。男人熟练地把枪收进腰间的皮套,看著还坐在地上的至诚说:“你太不小心了,竟然敢大摇大摆地回来。”
至诚站起来,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男人。在自己门口获救,总该请救命恩人进家里坐坐。可是一具尸体正好把门死死堵住,至诚看著尸体,皱起了眉头。
中年男人给手下一个手势,有两个人会意地进了至诚的房间,揭下了床上的床单,裹住尸体,抬到客厅里。中年男人命令说:“你们到天黑处理掉。”接著转向至诚,“你就是至诚吧?我们到茶室喝茶,我有话要跟你说。”无论说的是处理尸体还是喝茶,男人都是同样的冷漠表情,“我是乔诚。”
至诚吃惊地看著眼前自称“乔诚”的冷酷男人。
乔诚说:“我已经知道船上发生的事情,有船员们砸开门逃了出来。你不该回来,那个应该是我父亲派的杀手,幸好我正要来找你,早一步等在这里跟了上来,不然你这次完了。”
乔诚语气冰冷,像叙述与己无关的事情,脸上没有什麽波动。
就是为了这个男人,母亲横死,自己和弟弟被抛弃,至诚看著他,渐渐有了怒意,在父亲的情人面前,维护自己的母亲乃是人之常情。
“谢谢你救了我,不过我们之间没有什麽好说的。”至诚冷冷地拒绝。
乔诚皱了皱眉,脸上的戾气更重了:“跟我来,关於你父亲的遗物。”不由分说抓起至诚的手腕,快步走下楼梯,完全无视至诚的反抗。他几个手下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见怪不怪,可见平时就是个强势霸道惯了的人。
典雅茶室里放著舒缓的古典民乐,乔诚点了茶叶就把茶艺师赶了出去。他直接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说:“你父亲在瑞士银行给你开的帐户和经理人电话,密码是你的生日。还有一个是你弟弟的,我也会亲自交给他。你父亲常常念叨你们,又愧疚不敢相见,13年来只好不断地往这两个帐户存钱。”乔诚交代著死去恋人的身後事,脸上却波澜不兴。
至诚看著那个信封,没有动,乔诚又推了推,强硬地说:“收下,你可以用这些钱做任何想做的事,过任何想过的生活。不收的话,你父亲在天之灵会更不安的。里面有还有我的联系方式,有麻烦了可以找我。”
至诚又想到在“北极星号”上的惨烈一幕,父亲举著左轮手枪交代遗言的样子,那些最後的话,却是留给眼前这个男人的,心里更不舒服起来,他拿起信封,说:“没有别的什麽了吧?我走了。”对这个抢走父亲的男人,他即使不去怨恨报复,也不想当什麽爱情信使。
乔诚摇头不语,坐在那里没有动。至诚站起来,走了出去。包间外面,乔诚的手下负手站著。
正要离开,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至诚转身折了回去,推开门,却正好看到茶室里惊人的一幕,至诚愣住了。
一个已经四十岁、强势冷漠的男人,杀人都没有眨一下眼睛,此时竟然像个孩子哭得泪如雨下。乔诚手按著胸膛,泪水嘀嗒打在茶案上。茶室里一段洞箫独奏寂寞地响了起来,呜咽的萧声如泣如诉,更添感伤。
至诚轻轻合上门,走了过去,乔诚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著至诚说:“他死了,死了。”
至诚眼睛湿润了,不知道该怎麽安慰,越是强势的人,在无助的时候就越是显得软弱。越是克制隐忍的悲伤,在爆发的时候就更加不可收拾。
然而生命的逝去是最残酷的事情,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安慰,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挽回。有些悲伤,注定要自己独自化解,何况死的人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但是,可以怨恨那个冷漠强势的乔诚,却无法漠视这个失去恋人无助痛哭的男人,至诚叹口气坐下来,说道:“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乔诚转头看向窗外,慢慢开始诉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赌场上──”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赌场上,叶海天就坐在乔诚的对面,老实不客气地赢走了乔诚的最後一个筹码。乔诚无奈地站起来,却在旁边痴痴看著舍不得离开。叶海天恶作剧地取出自己的一枚筹码,递给乔诚,微笑著说:“输得精光回不了家了?送给你,当车马费。”
这一枚筹码一个微笑,注定了一世的纠缠。
相处的日子刻骨铭心却很短暂,叶海天迫於乔诚父亲的威逼,无奈离开,结婚生子,远赴海外。乔诚得知,与父亲决裂,只是偷偷追随,只要能在世界各地不时“偶遇”,只要看到他幸福就好。
乔三爷大怒这样的儿子,设计要在“LION号”上杀害叶海天,乔诚得到消息,赶到赌船时候,已经起火了,别的客人被推下海去,而叶家夫妇在火海中被绑在船头,乔诚解开叶海天,正在给秋沙松绑时,补枪的杀手却出现了,举枪对准救人的乔诚,叶海天下意识地推开了乔诚,呼啸的子弹却正好打中秋沙。
乔诚转身射杀了那个男人,然而秋沙已经吐著带泡沫的鲜血快不行了。秋沙看著扑上来的丈夫,留下了这样的遗言:“你要跟他在一起,就不要再见我们的孩子;选择要孩子,就不要再见他。我很爱你,情愿给你选择的自由,但是,我的孩子绝对不要跟那个男人一起生活。”
至诚默默地听著,心下黯然。这才知道父亲那句“我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意思,死死咬著嘴唇,好像看到了母亲临死的怨怼和不甘。
至诚悲痛地说:“所以他抛弃了我们,他更爱的是你。”
“你不要怨恨我抢了你的父亲,是你们母子三人抢走了海天,这十几年来他每天都在後悔,一直在思念你和你弟弟。血脉亲情无法割断,我却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他离开过我一次,也许随时都会再次离开。”乔诚看著至诚,已经回复了克制与冷静。
至诚沈默了,很多时候其实赌场比生活本身简单多了。每一块筹码上都有实在的价格,赢了还是输了一目了然,但在感情这张赌桌上,输赢只是一本一塌糊涂的烂账,没有人说得清输赢。
至诚转开眼睛,压住要把父亲遗言说出来的冲动,想起了那个使他折回来的重要事情:“你见到我弟弟的时候,请隐瞒一切,叶海天和秋沙在13年前就死在赌船失事事件中了,以诚不需要知道这些。暂时我也没勇气见他。”如果结局是悲剧,那麽还不如只看童话般的前半段。
乔诚理解地点点头,说道:“你最好尽快离开这里,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我明天会赶往美国,找你弟弟。”此地乔诚是再不愿久留了,有太多回忆,况且怎麽面对父亲?他逼死了自己最爱的人,但永远都是父亲。
“我准备周游世界赌场。”至诚晃了晃手中的信封,“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虽然少了计划中的漂亮妻子,两个孩子。
乔诚低头有些歉然地说:“你母亲安葬在俄国斯柳迪扬卡附近的公墓里,你小时候去过那里几次的,你可以去拜祭。”
至诚点点头再次站起来,准备离开。
乔诚说:“再见。”
“还是不要再见了,这些事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至诚又想到了周政的无情,“我得马上离开,再纠结下去,我要疯了。”
一切都让人发疯,自己和周政,周政和乔菲,乔菲和三爷,三爷和乔诚,乔诚和父亲,父亲和母亲,丝丝缕缕的关系像一张网,把至诚牢牢困住,越缠越紧无法脱身。
终於坐上了火车,至诚舒了口气,斯柳迪扬卡位於贝加尔湖西南角,是第一欧亚大陆桥的一个站点,所以坐中国至莫斯科的火车更方便。那里是外祖母的故乡,也是母亲生长的土地。
火车鸣笛出发的那一刻,至诚感觉到了很多天来没有过的轻松。可能总有些时候,人会想逃离,想要自由。
“离开吧,把斯柳迪扬卡当作第一站,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地方和有魅力的人。
周政,你爱我的时候,我拒绝敞开心扉,而我承认爱上你了,你却因为误会而羞辱嘲讽,或者说并不仅仅是误会,我们的开始就不纯粹,金钱地位的差异,性格的冲突,阴差阳错之下还是擦肩而过。生活里各自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人到底要多麽坚强,才能坚持不断地爱下去;又需要怎样的运气,才能在我爱你的时候恰好你也爱我。
不管怎样,现在我只想逃离一切。”
车窗外的风景飞快地倒退,火车先向西行驶,然後转向北行,终於从二连浩特出关。
是处湖水幽蓝:http://209.133.27.105/GB/literature/indextext.asp?free=1001522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