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随意，三分清澈，五分的似是而非，在映苍穹第一次见到落华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笑容，静夜林里月色如素，消失了所有声音。
而现在呢。
“你背後的人，是莫相知。”映苍穹说，声音寒得连自己都觉得害怕。
不是若夕年，是莫相知，还是莫相知。
映苍穹一直觉得哪点没对，第一点没对的是那只鸟，第二点没对的，就是落华，为什麽他会利用明明会成为若夕年唯一弱点的月天，为什麽他会比他们都提前知道灵御的松动时机。
这一个三重的棋局，映苍穹少算了一局，所以最终只能走到这里。
局上重局再重局，在初暖殿夺走映苍穹的灵御和地御，在清婉殿里失手於若夕年，以两御换得映苍穹的相助，不过都是莫相知算好了的一步一步，而落华是这场局里，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为什麽。”映苍穹问。
六殿之主，互其六御。落华说过的，他只是要尽快会合六御让轩辕上界重构，背後是谁并不重要。於是是为什麽，不是若夕年不是映苍穹一定要是莫相知，从这场争斗的最初开始。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似乎其他什麽都不重要了，他就是想知道这个答案而已。
落华的唇角带出一抹笑容，是那种终於放下来的笑容，他的身体往後面倒下去，映苍穹下意识伸手抱过来，触到他身体的刹那，他想起那一场治愈之术。
即使含著多少算计多少心机，那也是他和他，最近的距离。
唯一的一次。
那个时候他的容颜他的肌肤，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寸温度，都牢牢地刻在映苍穹的脑子里，忘也忘不掉的。他想起那个时候在他身上闻到的，淡淡的如清水般的味道，和现在一样。
他抱过他，他的头放在他的肩膀上，黑色的头发被风掀起，从映苍穹的嘴边擦过。
他和他从一开始的相遇就是一场算计，彼此都是，相遇相识相处，从霜寒殿到无痕殿，和他一起并肩战斗，从他的身体里取出灵御，从他的身边拿著地御离开，清婉殿里站在相对的位置，红染殿里画了现在的终局。
谁看了谁的真谁窥了谁的假，谁言不解意谁诉爱难解。
谁在谁身上画了爱这个字？
“我该回去了。”
落华在他耳边说。声音很轻，轻得稍纵便逝去。
记忆中有什麽东西缓缓的溢出来，映苍穹抱住落华的双手下意识收紧，最後的温度却依旧在过後的一刹那落空，刚才还抱在怀里的身体瞬间碎成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全部都尽散开来落在金色的光芒之中。
形神俱灭，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到他。
轻轻的一声响，掉落在地的是落华脖子上那条链坠，古老的琥珀色泽，始终於圆形中缺了一块的形状，里面写了一个华字。
“想知道为什麽吗？”
透过映苍穹身边星星点点的琉璃青光芒传来的，是莫相知的声音。
“因为他爱的人是轩辕，上古帝君轩辕。”
莫相知说。
映苍穹终於想起来了，我该回去了这句话，落华曾经也说过。
上歌吟（第二十篇: 爱字难画 2）
所有混沌之世的记忆，映苍穹终於记起来了。
那样一个世界，天色永远灰暗，四周都是血液的味道，不停的杀戮杀戮杀戮，没有间隙没有乐土。
人族、神族、妖族，种族之间的残杀，种族内的残杀，掠夺、杀人、做爱，不过都是欲望本身的东西，比动物更极端的生存方式。
“进食、睡觉、交配、掠夺、杀人，不都是像动物一样，在遵从自己本能的欲望？”
那个人说过的。
落华说的，在混沌之世他遇见他的时候。
流梦曾经展现给映苍穹的画面，他一直都没有记起的那个人的脸和声音，是落华。
“我怎麽知道，这个不是毒药？”
映苍穹习惯性的挑笑，为了掩饰自己心里面莫名的烦躁感。现在他知道，这大约叫嫉妒，即使不想承认也好。
落华似乎有些不满的看了看他，清澈的眼眸闪了闪，然後端起他放下的药碗喝进一口。
“这样你信了吧？”
他重新把装满药水的药碗递给他，映苍穹端著碗看了一会，还是喝了下去。
很苦。
所以草药绝对应该是被淘汰的东西，映苍穹宁愿消耗真气来疗伤，草药就是应该留给真气不足的弱者，可落华偏偏要说用草药比较健康。然後已经喝下草药的映苍穹突然意识到，就算落华不愿意再耗用真气给他疗伤，他自己也应该可以为自己疗伤了，为什麽非要听他的话乖乖的喝下这麽苦的药？
可是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落华的微笑，很清澈的笑容，似乎很开心他喝下了他做的药。於是映苍穹也突然觉得有一点愉快。这似乎也是在混沌之世中很不寻常的情感，那并不是杀人掠夺或者做爱後的快感能够涵盖的。
但是那之前，映苍穹也明明看到了，在自己抬起头之前，落华眼里稍纵即逝的一抹悲伤，那不是看向他的目光。
为什麽会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那个时候映苍穹一直想问的，却一直没有问出口。
想懂的人却一直都不懂，而现在懂了，又能如何？落华的目光看向轩辕世界上古的帝君，他的悲伤和喜悦也都是为了那个人。
那个时候，映苍穹终究还是一次一次的喝下了那样苦的药。
“天空越来越灰暗了呢，这个世界。”
落华说，目光向著一望无际的荒野，空气里有潮湿和阴冷的气息。他的目光很清澈，却含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映苍穹顺著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界之处的地方并没有除他和他以外的人，但是血液和颓败的气息已经散发到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我该回去了。”落华说，他的眼睛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该回去了。
被映苍穹抱在怀里消失之前说的最後一句话，他以前的确也说过。
“我再如何，他都不会为我停留，也不会来找我。”後面的这一句很轻，他的唇角带著一抹淡淡浅浅的微笑，三分的清澈，五分的似是而非。
当初映苍穹所不懂的，不会停留，是指那个人终究还是会为了新的世界而舍弃自己；不会来找他，是落华心里面卑微的希冀，即使那个人不会为他而留在这个世界，至少也能来找他。落华知道，如果他不再回去，那个人也会找到另一个人来代替他的位置，帮他完成他想要的轩辕世界，所以他对於那个人来说，连这样的唯一性也不具备。
当初映苍穹不懂的话现在他懂了，连落华的悲伤和自己的悲伤一起懂了，但那又能如何？之前和之後他都回到了别人的身边，是他的劫也是他的劫。
“所以，还是把你完全治好吧～虽然有点麻烦。”
落华转过头，再又恢复到那样全是清澈的样子。
当初是谁说用草药是因为比较健康的……
手上有一丝清清凉凉的温度，那是落华的手指贴上他手背的感觉，白青色的光从那里萦绕出来，从他触碰他的位置，轻轻的流入了他的血液。
“这是治愈之术。”
落华说。
“这个世界不需要救人这样的行为，所以不仅是药草，连治愈之术也一样低劣而混乱，因为你们只会想到去救自己。”
他的唇角重又带了一抹清清淡淡的微笑。
“但是以後就不会了，在新的世界里。”
他说，笑容里有悲伤的色彩。
“他给你说过的话吗？”
映苍穹问，但又像在自言自语。
他知道他在重复著那个人说给他的话语和未来，那是要用那个人的所有去换的未来。落华没有回答他，唇角依然保持著那一抹清清淡淡的笑容，带著悲伤和疼痛的味道，贴到映苍穹的唇上。
那个仅仅止於双唇的吻，有清澈的如同流水般的味道，对映苍穹来说，那是第一次所有欲望本身的东西都消失了，就只剩下喜欢这种感情。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吻以及给这个吻的人。
“可惜，我连这样的吻也没有被他允许。”
他说。
在那个吻结束之後，落华的话如同最後一声叹息，落幕在映苍穹沈睡之前。
而现在的映苍穹知道，就连那个吻，也不过是新尘这场治愈之术的一环而已。
所以就算懂了，又能如何？
那个他之前和之後都第一个想要去懂的人，却在之前和之後都回到了另一个人身边。
映苍穹抬起头看著莫相知。
他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可能赢过他，三御已经完成了融合，而本来一步之遥的雷御，现在也已经在他手里。
取的人是雨文，无痕殿上阶。
非要莫相知不可，因为他的身上有那个人的痕迹，映苍穹也能够懂了的。落华爱的，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现在已经不存在的人，所以都懂了，那又如何。
上歌吟（第二十一篇: 刹那烟华 1）
“落华。”
很柔软的声音，带著和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的温暖音调。
“落华？”
男孩抬起头，恍恍惚惚的重复。
“嗯。”
男人微微的轻笑起来，向角落里的小男孩伸出一只手。
“芳菲尽落，刹那烟华。”
他说。
那个时候的落华当然不会懂这几个字的意思，他只是懵懵懂懂的伸出手，握住了那个人伸过来的那只大手，然後刹那间温暖的光芒从那个人手间流过来将他整个人全部包裹进去，寒冷和饥饿的感觉都消失了，身上的伤口也不再疼了，抬头的一目，惊鸿游龙，他的眼睛，明若流星。
就是这样刻上去了，刻到了身体里刻到了魂魄里，多少沧海多少桑田，多少年轮多少岁月，都忘不了了，从有他的混沌之世，到没有他的轩辕世界。
他的世界是从他开始的，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世界在他的背後褪去了所有黑暗与寒冷。
他给了那个小小的男孩一个名字。
落华。
芳菲尽落，刹那烟华。
於是从握住那只手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中画上了一个人的颜色，从头到尾，染尽了他整个岁月。
“这个给你。”
男人在小小的落华面前蹲下身，他的微笑始终带著春暖花开的梦境。
“嗯？”
一条细细的链子从他的手上扣到了落华的颈上，上面有一个坠子，琥珀色的表面流淌著琉璃的斑斓，於圆形中缺了一块的形状，注定永远和圆满止於一步之遥。
他的手指在上面轻轻一点，坠子表面的光泽流动了一下，隐隐约约的透出了一个华字。
落华的华，烟华的华。
落华从头至尾所带的那条项链，视为珍宝从来不曾取下来过的，寄了含了多少思念，比他长久的生命更久更深的执念。
从他扣上那条项链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便注定扣上了这一个劫，从开始到结束，扣住了他整个灵魂。
“我不要你消失！”落华吼了出来。
“我不会消失的啊，我的所有会化为新的轩辕世界。”
那个人说话，始终保持著淡淡暖暖的语调，不起波澜。
“我不要用你换新的世界。”
就算那个世界再好，也敌不过你一个人。
“落华，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轻轻的俯身，手指画过落华长长的黑发，温暖而柔和的语调和动作，却从来不具备多一分的感情，从落华跟在他身边开始。
“为我留下来。”
落华说。
“为我留下来。”
落华固执的重复，声音低微的近乎於乞求。但其实，他早就在心里预见了那个人的答案。
“落华，我需要你的帮助。”
那个人开口，也只是重复著刚才的话语。
然後落华从他身边跑开了。但那又如何，到最後，他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混沌之世的时候是，轩辕世界的时候也是。
他知道他不可能爱他，那就只要他爱他便好。生灵涂炭的混沌之世也好，只要有他，就都是好的。平和安乐的轩辕上界也罢，因为没有他，也只剩下了荒芜。而他还留下来，留在这个轩辕世界中，也只是为了完成那个人所剩下的，没有完成的夙愿。
圆形缺了一块止於圆满，自那个人从这个世界消失以後，心就缺了一块一直都填不满，即使他可以笑得随意笑得清澈，即使他可以喜欢月天喜欢迷蝶，却永远杜绝了自己再爱上什麽人的可能。
谁犯了傻谁挑了笑颜，谁成为了谁永世不拔的执念。
这一个劫，要什麽时候才走到终点。
莫相知轻轻一笑。
而彼时的混沌之世，从纷乱中救出他的时候，是不是就预见了如此的未来，是巧合还是那个人布下最早的一颗棋。连莫相知都不知道。
芳菲尽落，刹那烟华，一个名字，盖了那个叫落华的人，整个光年的岁月。
上歌吟（第二十一篇: 刹那烟华 2 全文完）
*
“你到底是谁？”
映苍穹开口。
上古帝君还留下了第七份力量，而莫相知拥有它。
记忆。
当一个人拥有了另一个人的记忆，他会是谁。
莫相知抬头，容颜精致，烟尘不染。
布局之人。
算人心算局势，要算得多深多长，又多精多细，才能够如此恰如其分，差了一分一毫，也走不到此处。
初暖殿的埋伏映苍穹一定会想到，然後将计就计，他会在清婉殿重新夺回地御和灵御，确定落华背後真正的人。
所以他可以冒险身中星御的幻觉之术，以此退到後方，完成真正的隐藏。
霜寒殿初暖殿的事若夕年一定会看在眼里，於是顺理成章，落华要在之前就假装站在他这边，才能和他做一场互相利用的交易，在他身上埋下月天这个弱点。
所以他可以让若夕年拿走星御，以此变成旁观，做得利的渔翁，黄雀後的捕鸟人。
他拥有上古帝君的第七分力量，所以六御何时松动早就计算清楚，占得先机。
但是，当一个人拥有了另外一个人的记忆，他还能是谁。
“你是轩辕。”
映苍穹的声音很冷，声调没有一点起伏。
轩辕，是上古帝君的名讳。
莫相知笑了笑，长久不带任何感情不染任何烟尘的笑容却隐隐约约的，多出了一分怅然。
“轩辕麽？”
他说，似答而非答，近乎於自言自语。
“本座曾经也以为是。”
这一句话缓缓而落，朦朦胧胧的含了叹息的颜色。
“半个轩辕，半个自己，也许是轩辕，也许不是轩辕。本座是谁，其实连本座自己都不清楚。”
他的眼神淡漠，表情事不关己，说出的话却分明带了几分若失。
“映皇座。”
他看著他。
“缺失记忆，有什麽感觉？”
唇角弯出一个弧度，代表微笑，却又不具备微笑的意义。
映苍穹微微敛了眼色，没有说话。
“想来，本座和你，似乎正好相反。”
莫相知唇边上扬的角度有些许苍凉的味道。
“正好相反。”
他说。
“半个自己，半个轩辕，哪个是自己，哪个是轩辕？自己都不清楚了。”
从继承这个记忆到现在，过了多少岁月多少时间，同时存在於脑海里的两个记忆，於是谁应该是谁，谁又分得清谁。
“映皇座，我们，似乎刚好站在了一条线的两端。”
莫相知说，轻笑。
在清婉殿里，善用幻觉之术的莫相知在星御的幻觉之城中看到了什麽？
没有人知道。
映苍穹能够救他，也只是因为之前鲲鱼的布置和地御灵御的帮助，使身处外部的映苍穹能够让处在幻觉之城中的莫相知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