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杜咏珒背过去不理自己的身影,曲正彦有些奇怪。过了些天,他才知道这是为什麽。
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06]
那个时候,曲正彦自己也正为一件事情在烦恼。父亲准备更换工作,受聘到一家全国知名的经济类刊物担任总编。本来对曲正彦来说没什麽,问题是新的工作地点在城市的另一头,要过江,之後还要乘时间不短的公交车。曲氏夫妇於是打算搬家,同时也准备让曲正彦报考江对岸的高中,以便秋天入学时方便。
曲正彦不知道该怎麽跟小珒说。他不想跟小珒分开,可是杜咏珒肯定是要直升附中高中部的。他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报考附中,试著跟妈妈沟通,曲太太很是诧异,问他:“很远的,天天要起早,你不怕?”曲正彦摇头。曲太太再次强调:“高中功课很重,很累的!”曲正彦仍然说不怕。
曲太太不作声了。
曲正彦觉得妈妈肯定知道自己为什麽这样固执,但曲太太什麽话也没说。
事後告诉了曲先生。曲先生也没反对,只说让他自己决定,只是决定之後不得半途而废,也不得叫苦。
一个周末,曲正彦决定去杜家找小珒,一方面多少催他做做功课,另一方面也汇报一下快要搬家的事情。
杜家在大学宿舍区一个很安静的角落里,是前面有小花园的老式公寓住宅,有高大的围著雕花石栏的露台。杜家的露台上用木盆栽著葡萄树,夏天天热的时候,小珒会在下面放一把藤编躺椅,蜷在上面睡午觉,曲正彦看到过一次,觉得美的像一幅画。
他穿过花园的小径走过去。茂密的珍珠梅长得像小山一样,雪白的花披覆下来,遮住了视线。走著走著,忽然听到小珒的说话声,曲正彦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但再走几步,声音更加清晰。
“……让人带给你怎麽还退回来?非要从我手里拿?毛病吧你!”
“跟你说啦,不要!”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有点懒洋洋。
“别让我觉得欠人情。”小珒的声音则一如既往的透著不耐烦。
曲正彦忽然醒悟,花园里有个小凉亭,小珒一定是在那里跟人说话。他改变方向,走过去,转过一丛花木,立刻看到自己要找的人。
杜咏珒只用一侧身子支撑重心,抱著臂站的很嚣张,下巴扬起,眉头微锁,斜眼看著面前的人,一付傲慢的样子。跟他说话的人靠著柱子坐著,一条腿跷在栏杆上,漫不经心的晃荡著。是个男孩子,看年纪比他们要稍大一点。
杜咏珒没看到曲正彦,还在问,“你差不多点啊,这也不少了!”
那男孩把什麽东西用脚尖向他那边推过去,抬头看著他笑,“我想要别的。”
“什麽……”杜咏珒打算追问的时候,看到了曲正彦,话头顿时停住。而这个时候,曲正彦也看到了原本放在栏杆上的东西,纸包微微散开,露出来……钱。
那个男孩也顺著杜咏珒的视线转过头来。他头发留的挺长,有些乱,相貌还算周正,就是有股流里流气的劲儿。衣服也不好好穿,衬衫只纽上一粒扣子,挽著衣袖,露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眼神很好的曲正彦甚至瞄到他小臂上隐隐的纹身。
曲正彦不自觉地抿下唇,看了看杜咏珒。
他是知道小珒爱玩,在游戏厅滑冰场之类的地方也认识不少人,但……这明显带著混混气息的少年,小珒什麽时候认识了这样的人?
……而且,总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对劲。
他想,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那个男孩也发现了他,转过头来看他。但是杜咏珒不让他看,他飞快地踢了他脚一下,提醒他把目光转回去,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後有事再找你。”然後向曲正彦走过去,同时有意无意遮住另两人之间的视线。
“你怎麽来了?”杜咏珒问。
两个人在一起将近十年,曲正彦太熟悉他每个细微的神情动作……小珒百年难得一见的有点紧张。
曲正彦没回答,只是越过他的肩看那男孩。那人慢悠悠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把栏杆上的钱塞进口袋里,临走还似笑非笑的回头看他们,眯著眼,视线落在小珒背上。不知道为什麽,曲正彦有一丝不安。
“……你朋友?”等到只剩他们两人,曲正彦问。
杜咏珒犹豫一下,说,“只是认得。”
曲正彦默默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往杜家走。
快走到时,曲正彦忽然站住,转头看杜咏珒。他终於想起来在哪里看到过那个男孩。确切地说,他看到过他身上那件衬衫,口袋上绣著一枚小小的徽标,那是三中的校服。
三中。
坚持说自己跟王白鹭有染的那个男生,就是三中的。
曲正彦定定看著杜咏珒,为自己心里冒出的念头感到恐慌。他怎麽可以怀疑小珒呢?小珒是任性,可是,可是……他不会真的做那样的事……他了解他……小珒的心地其实不坏,只是被宠的有点无法无天……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觉得自己对不起小珒。怎麽可以这样怀疑朋友?!应该道歉,他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说出一个字。
……但是杜咏珒的脸色慢慢变了。
他美丽的瞳眸里明显地流露出不安与畏缩,甚至转过头去不看曲正彦的眼神,只是局促地说,“你怎麽了?干嘛停下来?”
曲正彦呆呆看著他,心开始沈下去。
这不是小珒。真正的小珒,从不心虚的小珒,应该是立刻扬眉抬下巴,质问自己在磨蹭什麽,嘲笑自己像老牛拉破车,直到不耐烦地甩下自己,扬长而去……
“是你吧?”曲正彦记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
“王白鹭的事……她真的是冤枉的……是不是?”
“……”
“为什麽要做这种事?!”
“……”
“为什麽?为什麽?你说话啊!”
“她活该!”一连串的追问,终於激怒了小珒,他抬起头来,强硬地说。
曲正彦瞪著他。他到现在才明白,其实事情一发生,自己的心里就有隐隐的怀疑,但是却故意地忽略了。除了杜咏珒,没人会故意找王白鹭麻烦。除了杜咏珒,其它人就算有敌意,也最多只是背後说说孩子气的坏话。
这样计较,无论如何也要报复回来,把自己的错硬拗成别人的错……这样让人头疼,不听人劝,没有同情心……从来都是杜咏珒的个性!
曲正彦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她到底哪里得罪你?你要这样害她?”
杜咏珒回瞪他,半晌,大声说,“她就是讨厌!她浑身上下都让我看了烦,谁让她天天在我眼前晃,这还算便宜她了呢!”
曲正彦简直无话可说。
两个少年在盛夏的花园里相持,连树上的蝉都吓得噤声,周围静悄悄的,越发显得空气的凝滞。
曲正彦从小到大,没有对杜咏珒说过一句重话,现在他也说不出。可是他觉得心里窒闷得难受。对面的这个男孩子,仍然漂亮的耀眼,抽高的身体有著少年特有的修长清秀,面孔仿佛一块玉雕成,晶莹剔透。即使现在气急了,面孔上沁出一层微微细汗,脸颊涨红,表情僵硬,也仍然漂亮。
可是他现在不想看到他。
曲正彦深吸气,吸气,掉头便走。
杜咏珒愣了一会儿,叫出来,“曲正彦!”
曲正彦一点也不想停下,不想留在这里。
“曲正彦!曲正彦……”杜咏珒在後面叫他,原本气恼高昂的语调渐渐变得软弱,含著一丝委屈和惊慌。
但是盛怒中的曲正彦并没有听出来,他一步一步,气鼓鼓的,走得飞快,小珒的声音迅速被他甩在身後。
回到家,曲太太正在整理一些旧日的收藏,见到他脸色,有点吃惊,问,“怎麽了?”
曲正彦闷闷的回答没什麽,进了自己房间。他心烦意乱,手足无措,又是生气,又是害怕,又有些愤怒,整个人搅成了一锅粥。到周一上学时,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找杜咏珒,而是独自一人恹恹地去了学校。
那天左前方的位子始终是空的,杜咏珒没来。
右前方,是肩背挺的笔直,一动不动的王白鹭。
就这样,第二天仍然是曲正彦一个人上学。这一天小珒也去了,但两个人没说话,甚至都低著头,好像没看到对方。
第三天,第四天……
直到有一天,回家时曲太太对曲正彦说,“你哥哥让你考完中考去他那里过暑假。”曲正彦才猛然发现离中考仅仅剩下一个月,而他与小珒的冷战也已经持续了十多天。
那一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代数小测的卷子发下来,老师很不齿地当众点名批评了王白鹭,“看看你这成绩,还能看吗?收敛一下吧,别总是在歪门斜道上用心思!”
同学中有人偷笑,有人窃窃私语。王白鹭垂眸板著脸,没有表情。曲正彦悄悄瞄了瞄小珒,发现他用手支著腮,把头侧向另一边,好像完全没听到发生的事。
曲正彦忽然特别难受。
第二天,他趁午休的时候往王白鹭的笔袋里扔了一张小纸条,约她放学後在附近的小广场雕塑下面见面,然後忐忑不安地等待。下午上第一节课时,王白鹭取笔准备做笔记,很明显地看到了那张纸条。她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曲正彦,眼神里全是惊诧……和戒备。
曲正彦为时已晚的想到,类似的事她已经经历过,会不会又把这次的约会当成是一个新的陷阱?一整个下午,他如坐针毡,思前想後,毫无结果,最後决定还是照原计划去小广场等。王白鹭晚来了半个多小时。就在曲正彦几乎已经彻底放弃希望时,看到她慢慢从远处走过来。他立刻跳起来。
王白鹭把书包横在身前,一边走一边用目光观察四周,在离曲正彦足足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就停下来,打量他。
曲正彦反而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先打个招呼,“你来啦。”
王白鹭看了他一会儿,语气生硬地问,“你说有很重要的事找我,是什麽事?”
曲正彦没想到她这样直接,嘴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白鹭并没有不耐烦,安静地站著等。
“那个……我想告诉你……嗯……我……我相信你……”
女孩的眉毛挑起来。
“那件事……我相信……那个男生是说谎……”
“……”
许久听不到回答,曲正彦紧张地看她。女孩的表情有些怔忡,半晌才苦笑一下,“谢谢你。”得到回应,曲正彦胆子大起来,“我是想跟你说,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学习,别人说什麽是他们的事。”
王白鹭沈默著,紧抿著唇,几乎掉下泪来。从那件事发生後,她简直如生活在地狱里。周围人的目光,家人的不谅解……她也想坚强起来,可空气中那种可怕的压力已经让她几乎失去所有的信心……面前这个稳重端方,性格像阳光一样温暖的男生,却突然在这个时候用紧张的语气对自己说:我相信你……
无论如何她感激他,但现在的她,已经不敢轻信……她轻轻地问,“为什麽?”
“……”
她抬起头,“为什麽你会相信我?”
曲正彦张口结舌。为什麽?因为他根本就知道真相是什麽。他只想安慰王白鹭,向困境中的她伸出一只手,让她不要因为小珒莫名的敌意而在中考中失利……减轻小珒造成的伤害……也减少自己的内疚……
他喃喃的,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麽。
王白鹭听清了,是“对不起”三个字。
面前的男孩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歉意。
原来真是如此!她想。
事情发生後,她整理思绪,仔细思索短短的转学生涯中自己得罪了谁。又有谁是只敢在背後嚼舌头,谁是喜欢明目张胆欺负人,又是谁可能在背後捣鬼……曲正彦的这三个字,让冰雪聪明的她立刻在怀疑名单中圈定了那个名字。
“你为什麽要替别人道歉?”她问。
“……”
“容我猜测一下,”她冷冷地说,“你是不打算向学校揭露真相的,对吗?”
曲正彦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慌。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替他说对不起,他……他不是故意的……”这话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所以到一半就没了下文。
王白鹭的背挺得越发直,定定看著曲正彦,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
曲正彦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担心她去向学校告发。他不明白她为什麽会知道,自己说了什麽?如果事情闹开来,小珒会多麽的生气,他绝望地想,也许他永远都不会跟自己和好了!
良久,王白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些天来堆积在脸上的阴郁褪去,恢复的是高傲的倔强,短短几分锺,她似乎成熟了许多。
“好吧,我接受你……代替你朋友的道歉。”她说,心里想,杜咏珒肯定不会向自己道歉,但这又有什麽关系呢?
“但是,曲正彦,你有没有想到一件事?你这样包庇他,能包庇到什麽时候呢?他做错任何事,都有人容忍,都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你们宠坏他,还以为是为他好,这样的人,他以後会做出什麽事,你能想象的出来吗?”
她看著对面的男生,轻蔑地笑了,“总有一天,会有你们包不住的事情发生。”说完这话,她转身离开了。
曲正彦站在那里,很久都没动。他的背脊上,掠过一阵寒意。
时间的背面 之 韶光以外[07-09]
[07]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曲正彦说这样的话了……
之後的数天,曲正彦异常安静,在学校里遇到杜咏珒,只是低下头,沈默地走开,似乎完全没看到对方恼怒而阴沈的目光。就连杜咏珒又寻个茬子泄愤似的打了小胖子一顿,打得小胖子呜呜地哭,曲正彦都努力忍住没有插手。
他很清楚,他开口,也只能是反复地央告著,求小珒别再欺负人。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他几乎能看到小珒胜利地斜睨他的样子。
这一次,决不先後退!他握紧拳头想。
可是又有点害怕,杜咏珒自小构筑的强烈自尊和骄傲,又怎麽能容许他向他低头呢?
这样下去,他们的和好岂不是遥遥无期?
曲正彦渐渐恐慌起来。
星期六中午,曲太太叫上小儿子一起去新房子看一看。回来的时候,在大院门口遇到一群职工家属在聊天,以中老年妇女居多,声音颇嘈杂,其中又夹著一把明显兴奋高昂的声音,是第一老太太,杜咏珒的奶奶。原来是说起前一阵子她孙子小珒参加市里钢琴比赛拿了大奖,还被评了市级优秀学生。只听她炒豆般表达著愉快心情,满脸都是夸耀,周围的人也一叠声地恭维著:这孩子真争气,长相又好,功课又好,多才多艺,前途无量……真不真心不敢说,至少听起来是让老太太心花怒放的。
曲太太从旁经过,也被拽住报告好消息。看著老太太一脸得意,她微笑著说,“恭喜了,这孩子大了一定会叫人大吃一惊的。”说毕拉著一脸闷闷不乐的曲正彦走开。
楼下邻居小胖子的父母在母子俩前面不远处,看样子也被骚扰过了,两口子悄悄说著什麽。进了楼道比较聚音,隔著一层楼梯,曲正彦听到小胖子妈妈愤愤地说,“就那种孩子还优秀学生?不就仗著他爹有点权利吗!又不是国家主席,至於吗?”
小胖子爸爸安慰她,“别理他们,回去告诉咱家宝贝儿,惹不起咱就躲。”
“哼!惯成那样,迟早出事,我就等著看,看他们家那个所谓优秀孩子以後能混成什麽样儿!”
“嘘……”
曲太太停下脚步,特意多等了一刻,待那夫妻俩进了门,才继续向上走。回到家,低声嘱咐曲正彦,“听见当没听见,出去少说。”
曲正彦沈默著点头,过一会儿,抬起头,“妈,我决定了,还是报离新家近的高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