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护秋露出满意的笑容,应道:“今日见了有琴慕霜,在下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闲话少说,敝教上上下下数百教众无辜丧命,你总要给个交代吧?”
有琴慕霜心中忿然,然而明护秋距离冷若寒不过几步之遥,只好不动声色地忍下这口气,冷冷回答:“交代?某些卑鄙小人干了什么也算在我头上,也要我一并交代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一旁凌霄已为冷若寒包扎妥当,听有琴慕霜话中有话,不由勃然大怒,又想起上次冷若寒无辜挨了明护秋一箭也是因他而起,更加怒火中烧,当即身子一滑,反手祭起青鸾,“唰唰唰”几剑,已呈现出“落梅夜晓寒”起手势,眼看便是一剑万梅纷落!
凌霄剑至一半,忽然顿住。他诧然侧目,冷若寒已经翩翩而至,宛如一片飞雪,欺上青鸾剑,降魔印当先落下,破了“落梅夜晓寒”!
“小莫,你干什么!”凌霄气愤难消,却又怕伤着了冷若寒,无可奈何收剑,身形立刻凝止!他心中忽然一动,似乎是心有灵犀,插剑在地,转过身子,张开双臂,接住了倒下的冷若寒!
强烈的晕眩不断袭击着冷若寒的神智,他亦明白现在出手的确是在勉强自己,缓缓仰起脸,悲伤地望着凌霄:“阿霄,不要。”
凌霄一时无措。
冷若寒竟然请求他放过有琴慕霜?没有政治目的,也不曾有过什么恩情,就只像孩子一样请求,凌霄的心乱了。眼角的余光告诉他,那个传闻中的冷血魔鬼,正忧伤而宠溺地望着自己怀中的少年,那目光,竟与已逝的青衣男子一模一样!
“为什么?”良久,凌霄蠕动干涩的嘴唇,声音沙哑地问。
冷若寒的哀伤,如花飘零,他不知道自己该对凌霄说什么,那种感情太紊乱,乱得他已经不知所措。
“你……不能……伤害他……”冷若寒低垂眼眸,面容愈发苍白。
“什么?小莫你说什么?”凌霄根本不明白冷若寒此刻的心情,疼惜地托着他单薄的身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他轻轻摇晃着冷若寒的身体,试图让这少年正视他所提出的问题,但他不知道,冷若寒此刻头痛地快要裂开!
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有琴慕霜。
“放开他!”再难以忍受看着心爱的人受苦,有琴慕霜终于出声喝止,弦上一阵乱音滑过,他已经从凌霄怀中夺过了冷若寒,让那孱弱的身子靠在自己温暖的胸膛里。
凌霄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才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痛,他立刻拔剑,仿佛一只发狂的鹰“有琴慕霜,你放开小莫!”
有琴慕霜皱起眉,看着怀中虚弱的冷若寒,虽然还未开口,就已明白了他的心意。他安慰地点了点头,轻拍冷若寒的肩,微微一笑。
“你快放开他!”凌霄更加愤怒,眈眈向着有琴慕霜,他似乎全然忘了对方的力量有多么可怕,惯入剑中的杀气愈来愈强。
怀里的少年倔强地支撑着仅存的意识,缓缓脱离了有琴慕霜的扶持,温柔无奈地望着他的挚友,一字一句如清玉坠地“阿霄,你绝对不可以伤害有琴!”
凌霄如遭雷击!他的小莫,他的神,竟叫他不要伤害有琴慕霜?可是……那个人,不是你最为厌恶的刽子手么?凌霄不肯相信地望着冷若寒,那美丽的脸上,的确没有任何不甘心,反而写着无悔,他心如刀绞:“小莫,他对你说了什么?你轻信他是不是?有琴,你竟称他为有琴?”
“我在你眼中竟如此无知么?”冷若寒咬着嘴唇,正对凌霄的怒火“阿霄,我会判断我所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能相信我么?”
凌霄苦笑,语气也软了下来,夹杂着无奈:“你的判断?小莫,你竟对这魔鬼抱有希望么?”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冷若寒黯然低语,真想把他所发现,疑惑的东西全部告诉凌霄,却又同有琴慕霜一样有所顾忌,不愿意伤害他的挚友,只能自己承受煎熬。
胸口的血仿佛都凝固了,窒息般的痛开始慢慢扩散。冷若寒忍不住皱起了眉,强忍着痛问:“凌霄,你不愿意相信我么?”
薄唇间滑出的名字,深深割痛了凌霄的心,陷入两难境地的他,忽视了冷若寒所忍受的疼痛,忽视了他心中的苦:“原谅我,小莫,我不能再因为你的任性而让你受伤。”凌霄冰冷地回答,向有琴慕霜举起了剑。
痛,迅速席卷了冷若寒的身体,他再也无法支持,颓然跪在地上,不得不拼命捂住嘴唇,鲜血从指缝狂涌而出。
“小莫!”凌霄几乎心跳骤停,惊骇地连剑也控不住,“青鸾”落地,它的主人跌跌撞撞地扑上前,抱住了冷若寒孱弱的身子,“小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冷若寒急促地呼吸着,慢慢放开了双手,朱红一片。凌霄的心都颤抖了,那鲜艳的红映得他一阵恍惚“怎么会这样,小莫?你怎么,怎么会吐血……小莫!”
“呵……”冷若寒低声呻吟,苍白的面孔与鲜血刺目地对比,宛如一碰即碎的雪花,他淡漠地推开了凌霄,无力地瘫倒在地,澄彻的目光再也没有一丝波澜,低唤:“有琴……”
“寒。”有琴慕霜俯下身,腾出了琴的位置,好让冷若寒有所依靠,疼惜地拭去冷若寒唇角的血迹,他空灵的眼中似乎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疼么?”
出乎意料,冷若寒竟乖乖点了点头,虚弱地倒在有琴慕霜怀中,握住他的手,乏力地闭上眼睛,“有琴,我们走吧,我好累。”
有琴慕霜微微点头,柔声道:“好,你先休息吧。”他小心地抱起了冷若寒单薄的身子,旁若无人地转身离开。
凌霄失魂落魄地望着远去的背影,脚下似有千斤重,他和冷若寒之间的滴血情缘,原本该连轮回也无法冲淡,可是红尘纷乱,当这份缘因为仇恨与误会而被掩盖,维系两人的羁绊也正经受到挑衅。
“小莫……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凌霄哀伤地下了结论,心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
楚佩玉将青鸾物归原主,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凌霄的肩:“成长对于他是必要的,但是,三弟你也是一样的。”
凌霄一怔,目光随即暗淡:“可我……不想再见他受伤。”
往事
有琴慕霜和冷若寒才下栖霞岭,便被人拦住了。葛衣在身的男子负着长剑,骨骼清新飘逸,武功造诣不凡,见着有琴慕霜,他半晌不言语。
有琴慕霜见来人背着长剑,绝美的脸上冰成了霜,冷漠无情的笑靥有着残忍:“是你啊!”
“少……少主人!”闻言,来人露出了笑容,自袖中滑出一支长笛,双手虔诚地托起,单膝跪在了有琴慕霜面前“参见少主人!”
“想不到你还留着玉笛。”有琴慕霜清冷的目光一黯,冻结的视线里有几分嘲笑,“我都认不出你了,云若离!”
云若离低着头,不敢正视有琴慕霜清冷的眼眸:“若离未曾尽职守护少主人,请少主人恕罪,然而玉笛在身,若离片刻不敢忘了少主人!”
“呵!”冷笑着注视伏跪于地的云若离,有琴慕霜烟眸中的光辉却依然冷漠如霜,“你凭什么?”
云若离面露愧色,以额触地,换了双膝下跪,低声道:“若离该死,竟然醉生梦死了七年,辜负当年老庄主的栽培之恩,若离一直浮居金陵,在莫愁湖畔开了一家小酒馆,日日醉饮,不过……”云若离直起身子,炯炯有神的目光显出了他的精干,双手紧握玉笛,他的语气多了几分凝重:“云若离已经清醒了,愿蒙少主人不弃,让若离再为效力,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不必了。”面对云若离的一番剖白,有琴慕霜冷漠地拒绝了。他是轻易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哪怕年幼时连性命也可以交托的人!“你所效忠的秋水山庄十年前就毁了,你早已经是自由之身!”有琴慕霜冷冷说完,抱着冷若寒转过云若离,毫不犹豫地离开。
“少主人!”云若离蓦然抓住有琴慕霜的衣袂,倔强地仰起头,“云若离……当年对玉笛立誓,并非效忠于秋水山庄,而是,效忠于您……有琴慕霜!”
“呵!”有琴慕霜冷笑着,孤独的恨意在他的心头复苏,积郁了太久,他变了,不是那时那个单纯的孩子,他孤僻,阴晴不定!“我不会相信你,不会相信任何人!”
内力如同奔腾的野马狂泻而出,疾风般卷向云若离,而后者却以血肉之躯,毫无防备地承受着无法承受的攻击!
云若离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脯都已被这一击击得粉碎,喉头又腥又甜,“噗”地喷出了一口血!然而,依然不肯放开有琴慕霜。他抬着头,目光落在有琴慕霜臂弯中的少年上,那张如玉石雕刻的脸庞,是那么安心地依靠着这个冷酷的男人的怀抱,“即使,是这个孩子……也不相信么?”
有琴慕霜的心一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望着怀中毫无戒备的少年,那种无法被补偿的美丽。
“相信”此物,或许在这颗已经死过一次的心中,再也没有容身之地了吧。正是因为“不信”,才深深地伤害了这个荏弱的少年,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已将不可逾越的屏障筑在了两人之间,早晚有一天,他心中所有的苦会全部倾泻,那个时候,他或许,会生不如死!
“他不一样!”有琴慕霜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心中一个隐秘的角落,不受控制地藏进了某种东西,他只能小心地呵护,因为伤它,痛得却是自己!
云若离慢慢松开了手,对于那样的有琴慕霜,他无可奈何。“少主人,云若离不会再背弃自己的誓言,若您有任何需要,请来朝月寺,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回林吟小轩,那个地方已经被红枫教所掌控,请少主人多加小心!”
云若离声音艰涩,随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丝毫没有把自己的伤势放在心上,窥探着有琴慕霜的神色,犹豫地开口,即使这样会再度触怒这脾气古怪的少年!“……少主人,这孩子气血中虚,似乎有先天不足之症,若不好好调养,只怕……”
“我知道!”有琴慕霜转身就走,不曾有丝毫留恋。
他的恨他的情如一团乱线交缠,怎么也梳理不清。
“不能回林吟小轩,又要好生调养,那我要带他去哪里?”有琴慕霜烦躁地嘀咕着,因为走得太快,额头上已渗出了点滴汗珠,被沾湿的头发不听话地往那白皙的皮肤上乱贴,毫无顾忌地与长长的睫毛窜通一气骚扰烟色的美眸。
有琴慕霜拼命眨眼,想赶走那缕顽皮的长发,然而总办不到。正在懊恼的时候,冰凉的指触让日光黯了,轻轻巧巧挑起了调皮的头发,“有琴……”
有琴慕霜寻了一棵树荫较大的树,小心地放下了冷若寒,那种荏弱和苍白,漂亮地好似瓷娃娃,有琴慕霜认真地看着,却一句话也不说,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竟晶莹剔透。
“寒……”他轻喃,这一刻软弱无比。
“有琴……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对待他?”冷若寒没有逃避有琴慕霜灼热的目光,反而稍稍仰起头,温柔地与他对视。
有琴慕霜不安地别过脸,强作冷漠:“你不明白……寒,你不该轻易相信人,比如我,我那样地伤害你……”
“不要再提!”冷若寒嫌恶地打断了有琴慕霜,然而这自然流露出来的嫌恶,却是对于自己的身子!“你和叶祈一般,连真心相对的人也不相信,你可知道,这对于他们,有多残忍!”
“我知道!可是若是被背叛与欺骗到心都毁了,你要我相信谁?!”有琴慕霜哀然冷笑,不堪回首的过往一一涌入脑海,黑暗残忍血腥肮脏,充斥于年幼时的每一个日子!“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江湖,那种肮脏,不是你可以想象的!寒,你想知道真相么,你想知道,那些,那些……你可知道这具身子肮脏到什么地步,你可知道这双玉手沾了多少血!”
有琴慕霜压抑着感情,把头埋在冷若寒的小腹上,双肩不断颤动,那个黑暗的过去,他本想凭着绝世的武功全部抹杀!可是面对冷若寒,他依然无法隐瞒。
冷若寒柔柔地拥着有琴慕霜,他是爱他的,宽容地抚慰着他心中流露出的软弱,低低叹息:“你是害怕再被伤害。”
“寒,你绝对不能……你不能被那黑暗所污染!”有琴慕霜的肩头耸动着,紧紧抱住冷若寒,整个人都陷入了狂乱!“我告诉你!全都告诉你!”
“很久以前,我和你一样,我家是武林世家,父亲,母亲,我,还有一个姐姐,我们那时很幸福。那个时候,我也很天真地想象着江湖,很单纯的江湖。”
“我九岁的时候,遇到了灭门之灾,父母都死了,唯一的姐姐,竟然扔下我跟着凶手走了!那是我第一次被背叛,当时我怕得要命,哭着喊着,可是姐姐连头也不回一下。于是我天真地去追她,拉着她的衣角叫她不要走,结果,只换来那个凶手的一刀,就划在我心脏边上。”
“我昏迷了七天,差一点死掉,是我家里幸存的两个属下萧天宇和云若离救了我,他们带着我在江湖上到处流浪,被人看得连乞丐和狗都不如,任人侮辱和欺凌。后来萧天宇和云若离为了替我父母报仇,以断箫剑和孤笛剑之名现身江湖。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让别人知道了三个好骗的小孩身上有绝世武功,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一面假惺惺地说要帮我们,一面就骗秘笈,心狠手辣地杀人灭口!”
“就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了三年,我们到处被人追杀,后来一次,萧天宇去引开敌人,让云若离独自保护我,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他把我遗弃在了破庙!他说他去找食物,让我在那里等他,然后就一去不复返,可笑我那么天真地相信他,在那间破庙等了他三天三夜。”
“后来,我只能独自在江湖上流浪了,那时我只有十二岁,没有人会同情我。那时我不会武功,也没有钱,没有东西吃,也没有地方睡,可是上天偏不让我死,给我一张这样的脸,于是我被人骗,被人卖到赌场里当彩头,肆意□……”
“我当时恨不得死掉!每天我要被弄昏过去好几次,醒来,又是无休止的折磨!可是,那个地方,也教会了我仇恨和杀戮。我在一天深夜爬进了赌坊主人的屋子,把他和他的妻子全都杀了,然后放火烧了赌坊!当时我身上全是血,可是我一点也没有害怕,我甚至……甚至没有犹豫。”
“也就是那一年冬天,我又冷又饿,还发起了高烧,结果就晕倒在了路边。一个过路的商人把我带回了家,他很仔细地照顾我,我一直对他很戒备,我害怕再被卖掉。然而过了半年,他始终对我很好,于是我就渐渐放松了警惕,开始相信,相信那个禽兽!”
“他从开始就在骗我,他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帮我,他只是,只是要这具身体!……他和另外两个人给我喂了迷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被他们关在柴房里,然后那天晚上……他们就在那里……在那里玷污我的身子!他们连禽兽都不如,他们肆意掠夺了我的身体,可是我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我又怕又痛,可是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
“我乘他们睡着的时侯逃了出去,那时候我就发誓,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我再也不要被任何人伤害!我躲在山里修习武艺,我要变强,我要没有人再能欺侮我!哼,我把那三个玷污我的禽兽扔到山上的狼窟中,就站在边上看着他们被撕咬成碎片!我恨他们,我绝对,绝对不会饶恕他们……”
有琴慕霜黑暗的过去,终于完全呈现在了冷若寒的面前,他的心颤抖了,从有被宝贝般呵护的皇家贵公子,从来连做噩梦也想不到这个所谓的江湖会是这样可怕,冰清玉洁的孩子,竟被这般地糟蹋□!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倔强而美丽的孩子,一次一次将至真至纯的情献出来,却又一次一次被毁灭,最后他伤痕累累,再也不肯付出哪怕一点点真情。
“寒……”有琴慕霜近乎绝望地抱着冷若寒,他已经揭开了秘密,可是这真相却又如此不堪!“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不要再被抛弃……可是,我好脏,我害怕我抓不住你,你会嫌弃我的肮脏,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