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下)----clairek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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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一声枪响,小夜子再次惨叫了出来。她顾不上了,虽然旁边有两个人在拉她,她还是挣脱了手臂,朝她的宝宝跑。本是抱着真纪的薪手中拿着伊贺曾使用的枪,他哆嗦着,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开枪。枪打得好歪,他瞄准的是对方屁股,打到的却是小腿。可他不敢瞄准躯干,怕子弹穿过去打到藤真。第一枪出去之后,趁着混乱,门口站着的牧明开了第二枪,牧明枪法好,第二枪直接穿过了笛木的喉咙,他又补了一枪,打在笛木的腹部;笛木倒地后很快就没了动静,他脸上挂着满意地表情,他在任何时候死去都不会留下遗憾。小夜子和薪一同冲上前抱藤真,小夜子痛苦道:“宝宝……腿……宝宝……”薪摸着藤真流血的耳朵问:“……这就是你的工作?你老实告诉我们,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藤真什么也不想说,他敷衍道:“牧呢?我过去看看。”
  藤真抬腿,要离开有关实验室的一切,真纪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拉住了藤真的手臂。
  “他是不是不想活了?”真纪表情凌厉,一把抓住藤真的肩:“你和他最熟你知道他想什么,他是不是不想活了?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但他什么话都对你说……他是不是想死?是不是因为我?”真纪死死抓着藤真的肩,冷冽地表情和两行清泪;真纪问自己:“我都做了什么啊……”
  藤真扶着真纪的肩膀说:“等一会儿的加演,你们是不是要跳《十全十美》?上个星期薪让我改过,因为你的力量不如我,举不起薪。你记住,243小节,pirouette时,你就朝下着力,但是手不要抓薪,手朝下挥。下挥能在空气中借力,你在空中多停留一点时间,给薪时间,之后的一切,薪知道怎么办,我已经跟他说了。”
  真纪愣愣地点头,藤真微笑道:“好姑娘,去吧。”
  他接过薪递来的拐杖,转身追着什么人去了。在场人都看着藤真离去的背影,小夜子死死抱着自己的头,不明白独自生活的儿子都做着怎样的事。藤真跑过走廊,一路上,整个走廊的人都在看他:原来荒木小夜子居然结过婚,还有个儿子;这个儿子到底多大,明明是个高中生,为什么懂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牧明派来守护现场的警察到了,那两个警察一直叫藤真“藤真所长”——原来荒木小夜子的丈夫姓“藤真”,她的儿子看着这样小,却是哪个地方的所长。

  第七十三章

  藤真由后门出了后台,大家一团乱,正好让他溜了出来。他需要冷空气缓和情绪,脑子里念着牧绅一,可他迈不动腿,他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外面是个棚子,再过去是个喷水池,天气冷,水也没喷,路灯让雾气拢得也不亮;他抬步,选择了最昏暗浑沌的一方。路灯下有个影子,影子却是白色的;影子且还立着,这影子独自地活了;藤真朝前赶了几步,靠近了那抹影子。真木伸市站在藤真面前,静静地,像一座石膏雕塑。藤真一愣。雕塑的眼睛看着空洞地前方,雕塑的脸色和他的衣服一样白,白色绵衣上连着帽子,帽子罩在头上,几乎遮住眼睛;他的手上戴了白色的手套,脚上是白色的鞋子和袜子。他缓缓上前,手哆嗦着,将怀中口袋里的药粒一把一把地捧去藤真面前,藤真摊开手掌乘下那些药粒,很快药粒就满泄去了地上。藤真装满了左边口袋又装右边口袋,要俯身捡地上的药粒时,伸市轻轻用手腕碰碰藤真的肩膀,停下他的动作,然后自己迟缓地蹲去地上,用两只手的手掌侧夹起药粒,一颗一颗地,放去双腿之间架着的白袍子上。他用手掌绷起袍子两角重新站直,抖一抖,整理好药粒,让藤真捧了过去。
  伸市的手抖得太厉害,藤真有些慌忙地将最后几粒药粒放入口袋,随后伸手入怀中,摸了药瓶出来。他一边摸一边喃喃道,你这样只能手术了,不知道真希能不能做。十指纤长灵巧,藤真旋开药瓶倒出唯一一颗药丸,交去伸市手掌中心,随后快步去了路边的绿化带,弯腰打开水龙头,捧了一把水,平稳地走回来,让伸市就着水将药服了。伸市目光很深,就像一个纯白色地中空雕塑,眼睛那里独独挖空了,里面装了个活人,从两个孔中露出满带人性的双眼,由空洞中朝外看。
  藤真半眯着眼睛看伸市,伸市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告诉藤真自己好受多了。藤真观察了下伸市的状况,看着伸市的手一点一点地减缓抖动,微微点了点头。伸市指指远方,让藤真去陪牧,可是藤真不走,他根本不回头看身后。看着藤真不愿离去,伸市朝后退了两步。路灯光刚好圈住伸市,他的脸明显了,从来没有过表情的脸此刻一片雪白,和他身上的衣服、和他的手套袜子一样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伸市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藤真眨眨眼睛,这才转身。身后是条小径,蜿蜒穿过环绕音乐厅后园的小树林,小径两侧竖着典雅地路灯,散发着温暖柔和地光芒。藤真杵着拐杖,沿着小径走了。

  第七十四章

  伸市去了树林子另一侧,树不高也不多,草坝子很是空旷。身体终于听使唤了,他开始做动作了。他的动作是缓慢而优雅地,每一寸移动都让整个雕塑转换成了另一个动作,成了另一尊雕塑,他在创造一座一座地雕像。手臂抬起必将伴随着脚的后移,颔首和佝偻背脊也在同一时刻完成,他的任何动作都可以定格成又一件作品。他摆出了农神的动作,却没有选择二维地表达方式,而是正正站着——一头活生生地、半人半兽的怪物(1)。他在跳内心的惶恐内心的斗争,他沉迷于做为野兽的自己,可又为身为人类的自己所困扰,两个自己是矛盾的,他因此几乎疯狂。他是那样憎恨做为野兽的自己,但又爱着他。
  这座雕塑明明只是一座雕塑,一头半人半兽的野兽,但却比人还要纯洁,比人还追崇人性之美。他诠释的农神哪里是长着犄角翘着尾巴的野兽,那是一尊艺术品,他的脚趾头都展现着艺术家哪怕付诸生命也想要表现的美,他是艺术家完美地模特。
  伸市最终疯狂了,他爱着自己,又恨着自己。他爱着人性,又享受着兽性。他从怀中拔出一把刀,他要杀了这个见不得人的野兽,可他又想活下去。伸市举起了刀。手剧烈一抖,刀“咣当”一声掉落去了地上,可是这个抖动不再是之前那些无法控制的、病态的抖动了,那是他的心做出的反应,是心和身躯合一的象征。半人半兽地妖怪缓缓埋头,躯体静止了,他凝视着那把刀,思索生死去留。
  伸市俯身拾起了刀,稳稳地捏在手上。伸市手中有刀,他忘我地跳着,他掌握了自己的生死。伸市脸上本该挂着狰狞而痛苦地表情,嘴该死命地张开,脸上的皱纹该丝丝缕缕;可是伸市的脸上没有皱纹也没有表情,他的嘴空洞地张开了,张圆了,却不带生气。他的一切情感都借着肢体来表达,他的肢体纤长灵巧,比藤真第一次见他时还用得得心应手,一点儿也没有药物侵蚀的印记。
  他最终将刀刺入了自己的心脏。半人半兽的雕塑的胸口,血喷洒了出来,正如藤真雕的彼得路西卡。雪白的雕塑,面部不带任何表情,然而它的体内有血有肉,伤了会死,孤独了要病。是啊,连彼得路西卡都要流血,哪个人没有心?
  他是一个被孤独杀死的人。
  他连死也死得那样美丽,像墓地里陈列的最美丽地雕塑。藤真给的药,药效已经过了,伸市的手慢慢地爪了回去,伸市的手其实早就废了。这是bi原始药的末期症状,很快,他就不能动了……不能动的话,他又得重新学习其他语言来表达自己了么?

  第七十五章

  藤真去了医院,到达时真希正和医生商量手术事宜。牧居然醒着,牧明陪着他,“合情合理”地,牧不理他。藤真进去后牧明立刻跑了出去,藤真无奈道:“我以为你们关系改善了。”
  “布施让他去对付。啊对了,我又突然不恨我爸了,”牧口齿伶俐,不像病入膏肓:“突然理解了他的心情。对家庭有感情;对情人也有感情,但得不到实现……的感觉。以前我觉得他不负责。”
  藤真不大懂,只得顺着说:“两边都爱,是很痛苦。”他观察了下牧的脸色:“你头痛不痛?现在我反而庆幸你的肿瘤埋得深了,不是这么多脑组织保护,早裂了。没裂是奇迹。”
  他见牧一脸微笑,立刻来气了,皱眉说:“牧绅一,你是不是觉得,你的苦,只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牧枕着自己的手臂,抱头说:“我哥说,笛木临死之前还在问你问题?”
  “千叶实验室运作到第六年时,曾有一次,说是配出了完美地bi。这组药立刻用在了猴子身上,用药后猴子的各项数据都正常,但有几只猴子疯了。我看了,那些猴子会疯,是因为他们到了完美。反而有几只有缺陷的猴子,很认真活——我当时让他们学抓香蕉,有缺陷的猴子才抓,怕饿——其实,那句老话说得对,完美了,完美本身是缺陷。”
  “你是不是真的喜欢猴子?”
  “喜欢,我喜欢动物。”
  “人呢?”
  “人也算半个动物,”藤真笑了:“你不要说话,休息一下。”说罢探了探牧的额头。
  “你喜不喜欢傻子?”
  一遇到这样的问题藤真就要短路,他又不确定了,猜测道:“我好像没有哪类人特别不喜欢,具体情况,具体看。”
  “我手术之后,你回北海道养病?”
  “不用养,吃药就可以。我喜欢麻醉,以后还做这个。喂,我给你说,麻醉其实很像控球后卫,它要考虑方方面面。外科医生是前锋,麻醉是控球后卫。”
  “确实是整体好更有看头,控球后卫好整体上吃香,”另一位控球后卫附和道:“你看公牛,现在打得什么样子,一人球队没意思。”
  “不,不,你错了,个人还是重要,少科比少强森,球队都要出问题。一个普通强队因为一个人成为超级强队,这个人本身就是有看头,你不要反感个人英雄。控球后卫只能临时管用,其实,控球后卫看看就算了,整个球队好不好,还是看教练。噢俱乐部有钱肯定最重要。”
  “没乔丹没以前有看头,”牧倦了:“现在NBA用不着场场看,看两回季后赛就够了。转会太频繁是个问题,团队默契还是靠时间磨。”
  “那俱乐部有钱,也不一定是好事。”藤真点头:“商业化不一定是好事。”
  “你现在不是白血病了,那又还要不要谈恋爱?”
  藤真顿时心慌起来。他敷衍道:“不急,现在可以了。”
  牧有些失望,不甘心道:“你在怕。”
  “我不怕,”藤真自信地摇头:“我锻炼出来了。”
  牧哑然:“你锻炼出来了,我就要怕了。”
  藤真埋头想问为什么,手突然被握住了。他奇怪地看看牧,牧把他的手朝怀中拽,他使力气想停住,可是牧执意要拽,拉锯一番,他惊奇而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手被牧拿去了面前。牧握着藤真的手,平平躺着,看着天花板说:“我怕我手术不成功。”
  “我也不知道。”藤真摇头,感觉着牧的嘴唇和鼻子死死压上了自己的手背。牧用鼻子和嘴唇挨藤真的手指,一根一根挨,好像是在亲,可是鼻子也上去了,又不好说是亲。牧握着藤真的手捏得死,往上挨的力气又大,嘴唇让大力搞得呲牙咧嘴的,又跟啃差不多。藤真突然意识到牧是不是在哭,他吓一跳,赶紧捏捏牧的肩膀:“好不容易确诊我不是血癌,你怎么会死。那我的确诊就没用了。”
  这话出来,藤真自己也顿了很久。然后他重复道:“那我到底是不是血癌,还有什么意义……”

  第七十六章

  牧啃咬着藤真的指关节,没有落泪也没有呜咽,可藤真觉得牧就是在哭,哭又不见得要落泪。这时,藤真的手机又响了。真希正开门进来,说是准备好了,藤真看看真希,问手机里的人:“您是谁?……负责我雕塑的艺术品商?有什么事?”
  然后他的身体很明显地僵硬了,眼睛瞪着,嘴巴半张着,脖子伸得老长。他突然挂下电话,惊慌而又不敢相信地看看牧,看看真希;牧和真希以为藤真庸司是不是出事了,心里都紧张起来。
  “……我的雕塑,搬去巴黎哪个地方展出,有位画家看见了,喜欢得不得了……”放下电话,藤真吞吞口水,努力压下胸口的紧张感:“……那人,跟我一个姓……”
  他突然朝外跑,跑两步觉得不好,又折回来,用捏着拐杖的左手拍拍牧的肩膀:“你先手术;我去巴黎看一下就回来,你们不用等我。”
  藤真一溜烟不见了,这是全世界跑得最快地瘸子;牧和真希瞪着眼看空荡荡地门口,半天说不出来话。东京的医院自然有手艺高明的麻醉师,可是没有藤真陪伴,牧和真希都有点怏怏地。躺在手术台上,牧想自己一定不会这样匆匆地离开藤真。他曾想凭什么真木伸市的窗口正对着藤真,自己的窗口面朝墙壁;现在他想,就算以后窗子面朝地狱他也要想法子看到藤真(当然,最好不光是看)。他是个不折不扣地傻子,生死相逼,都不懂得珍惜;现在,他也不知道之后的自己能改变什么,可更改了自己内心对藤真的态度之后,他觉得很轻松;他终于由心地选择了正视。这么一调整心态,只是扭动了一个唯心地开关,他的状态就变了,不再处于步入死亡的状态了。
  麻醉师给他带上了面罩,他要好好睡一觉,太累了。

  第七十七章

  后台出了一连串事,薪担心着藤真,谢尔盖听说“佛朗索瓦-夏维耶”来了,更是心神不宁,反而真纪很镇定,一面给自己化妆一面安慰小夜子,最后还去楼上同庸司问候了一下。快开始了,小夜子在幕布后面问真纪,你想不想去看牧,想去现在就去,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早已没有退路了,我一定要跳好这出舞。”真纪目光温柔,看着前方:“已经回不去了,但我和绅一也永远不会分开。”
  “不要学我,”小夜子一把拉下正要踏上台阶的真纪:“快去医院,不要跳劳子舞了,快去医院……”她突然发疯了般哭泣起来,死死拽着真纪喊道:“不要这么做,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在四十岁的时候……”她哭倒在真纪脚边:“……在你功成名就的时候……快回去傻孩子快回去,不要选择这条路……”
  真纪和薪不安地陪着小夜子,谢尔盖和皮埃尔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均是一脸疑惑。真纪不能哭,她一脸的壮;她噙着泪水对小夜子说:“已经回不去了……你要我怎么回去!”
  她一把站起来,拽着薪朝台上走;薪不想丢着小夜子不管,但真纪拉得坚决,他只得跌跌撞撞地跟着上。谢尔盖看看时间,一头扎进旁边的泥巴池子,在里面打了一个滚,让全身涂满泥浆之后,擦了下眼睛,也上了台。
  从前有个雕塑家,他想做木雕,而他家院子后面有棵紫檀,长得很好,通体光滑没有瑕疵,更别说虫蛀的痕迹。他很爱惜这棵紫檀,天天照应它,给他浇水,甚至不远万里找来了最肥沃地泥土,一心一意等待它长成。那把沃土也爱上了这棵美丽地紫檀,每天晚上,雕塑家回屋睡觉之后,泥土就悄悄地睁开眼睛,打量美丽地紫檀姑娘,看她摇曳着枝条梳理头发。
  有一天,国王送给雕塑家一块大理石,从此以后雕塑家就不再照应紫檀了,一心一意雕琢那块大理石。大理石逐渐显现出了轮廓,是一位大天使,穿着华丽地布袍,带着月桂编成的桂冠,当然,他也拥有全世界最美丽地容貌,最慑人的躯体。当大天使的上半身成型时,紫檀就爱上了这位洁白而俊美地天使,可是她没有办法同他说话,她只是一颗树。
  给予她养分地沃土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每天夜里,沃土都绕去紫檀身后,带着她动手动脚,把自己的生命灌注为紫檀的生命,把自己的养分输送到紫檀的身体里。他在紫檀身上拴了“爱之线”,让紫檀像玩偶一样动,他在后面用爱情的力量拉扯线,他始终未曾缩短这条线的长度。紫檀快乐极了,每天晚上,她都给大天使跳舞,然而她吸取了沃土过多地爱情,那片沃土越来越没有营养,每次紫檀跳了舞之后,沃土都筋疲力尽。

推书 20234-08-14 :千年-前世----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