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以为牧疯了,神经错乱之类的;他死命推推牧:“你小子说什么呢?……腿不方便,你说‘美人‘?”
牧笑眯眯看着前方,瞳孔没有对焦。泉步问他:“你说‘美人‘每个月去探你的监?他暗恋你?他是同性恋?他不回应我上面,是因为你?”
“我怎么知道?我跟他不熟。”牧突地回头,眼神又聚焦了,炯炯有神:“我就收到一封信,一封,信里藤真喊我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揭发狱里搞bi药的人,我的处死令就要下来了……”牧焦躁地转动着身子,左手揣在口袋里,右手两只指头死死捏着烟头:“前面那些信我又没收到,没送到……”
“你说那个‘美人‘暗恋你?”泉大惑不解——不是喜欢猴子嘛?
“我怎么知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你头上天天在窗子前看人看出感情了,出来求爱,现在心上人不理他他肯定想办法讨好……”牧挥挥手一脸不耐烦:“藤真健司最在意什么——他爸。”
泉步大惊:“不是猴子?”
牧“诶!”一声吼,不想再跟泉步说话。泉步追问道:“你什么意思?藤真健司每个月去给你塞求救信,你没收到我上面的人却喜欢上了他?现在为了讨他欢心所以来北海道救他爸?”
这下换做牧不说话了,泉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专门来这里亲自照看‘美人‘他爸呢,我还以为那个老先生身上有重要实验数据,结果是这样。”
牧蹲去地上,岔开双腿,双手肘支撑在大腿上,手掌靠在一起,支撑着额头。他看着地面说:“你知道你上面在实验室……最后那天做了什么?”
泉一个激灵,反问:“诶对啊,笛木先生不是说该杀那个所长,结果没舍得下手,磨蹭到早上九点才出来,我就说……当时我在冲绳机场接应,说是3点出来结果9点才出,我急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爱着那个人,怪不得舍不得杀,还耽误那么久。”泉挂着恍然大悟的表情对牧说:“我就说他每次去所里跟‘美人‘跳舞都无比积极,原来他早就喜欢那人了。当时我还曾劝他不去所里住,有笛木医生在就好,他非要进去住……”
牧抬头看泉,泉一顿:“……西海贤治死后我们都劝他想开一点,接受新感情。六月前后,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救赎快到了——肯定是指‘美人’……”
“你怎么不告诉我?”牧直直看泉步。
“我们不说这些啊——那他们到底什么关系?最后没杀他灭口肯定是因为舍不得,这人知道太多事,上面的一切背景他都清楚,上面居然让他活着,笛木医生竟然也没意见,我就说……”
牧突然震怒地吼泉步:“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一切!”
泉愣了,牧一把拽过泉步的领子,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泉步的额头,咬牙切齿地咕隆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上面的人对藤真有意思,你给我说赌局时你知道了多少,你怎么不告诉我赌注是藤真?”牧死命摇晃着泉步:“你怎么不告诉我他们要杀藤真!”
“你不是说藤真健司不会有事么!”牧涨红了眼睛,泉步吃惊地看着牧,嘴唇有些哆嗦。牧一把甩开泉步,泉步差点跌倒。牧转身背对泉步,双手抱着头死命揉了下头发,再次转头要吼泉步,可是没词吼。他又转回了身子背对泉步,狠命地甩了下自己的手臂。他喃喃道:“怎么没人告诉我,就我什么都不知道,信可是写给我的,藤真认识的可是我……”
牧一下子冲去泉步面前,泉步要抬臂挡无奈动作比牧慢。牧双手抓住泉步的双肩,死死捏着,问:“那你告诉我他跟藤真什么关系,喜欢为什么要把藤真的腿整断?藤真那腿养了八年今年初刚可以不要拐杖走路,他喜欢他怎么要弄断他的脚……”
泉步觉得牧疯了,疯的原因是什么倒是不知道。他惊愕地看着一脸混乱的牧,试探着说:“你要不要去冲把脸?”
牧再次推开了泉,双手撑去树干上,给了树干几拳,又踢了树干几下。他突然甩下泉,快步地朝住院部冲去,泉步一惊,要拦他,却追不上他的速度。两人狂奔着来了住院部,牧直接冲去重病区,闯进医生办公室,拿过桌上病历翻出了藤真庸司的房间。泉步追上来了,堵在门口不准牧过去,牧一拳挥去泉脸上,泉本能地抬臂挡下的同时,牧腿一勾,将泉直愣愣绊倒了。医生吓得赶紧联系保安,护士们尖叫着让去了一边,牧一闪身,瞬间去了走廊尽头、藤真庸司的病房……
第二十八章
牧又突地急刹车了,站在门口吞口水。泉追上来,看着突然停下的牧自己也停了下来,观察这人要做什么。房间里面没有声音,牧稍稍颔首,整理了下情绪,利索地打开门……
床上躺着一个人,半坐半躺,靠着柔软地垫子。对方听见开门声转头,聚焦片刻,一愣之后惊喜地问:“你怎么来了?”
牧转动眼珠打量房间,里面除了藤真庸司外一个人也没有。他敷衍道:“过来出差,专程来看看您,您身体怎样?”
“还可以。”庸司笑眯眯地放下画板:“我家小子呢?”
“他也还可以,可能有点忙。”
“是挺忙的,快半年没回来了。”庸司将画板放去床头:“你最近见过他么?怎么最近他也好真希也好都听不见消息了?”
“年底了,好像之前实验室有事,他照顾的病人有点问题。”
牧没看见人,他回头看看门外,边看边问:“这里医生怎样?”
门外空无一人,有道影子,大概是泉步。藤真庸司点点头:“医生很好,最近换了医生,还想小子回来时让两人认识认识,至少知道互相的名字。”
“我那天去了藤真那里,他在雕东西,好大一块大理石。”牧走去床边,藤真爸爸脸色不好但眼珠还是晶亮,毫无生气地躯体和眼珠极不搭配。
藤真爸爸正要说什么,此时,牧身后有了点声音;藤真爸爸停下了话语,朝门口点了点头。牧回头,门口站着一位中年,白皮肤中庸五官,身材高挑挺拔。藤真爸爸轻声道:“这位就是目前负责我的真木医生,真木医生,这位是犬子的挚友,姓牧。”
对方微笑着点了点头,张开手掌抚住自己的喉咙,意思是自己不太方便说话。牧点点头,让去一边,对方走上前,对庸司笑了笑,拿起病历做起了记录。牧退去了外面,门口站着泉步,泉步低声说,你敢伤他,我只好开枪。牧没什么表情,不理泉步。
那人出来了,关上了身后的门。他站正,开口道:“你终于来了。”
如此熟悉如此特别的嗓音,牧眨眨眼睛,问他:“你有什么要说的。”
“听说你已经回过千叶监狱了?”
“啊。”
“要去办公室说么,”对方做了个请的动作,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牧警官。”
走在前面的伸市每一步都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走得像跳舞。三人去了办公室,泉步合上门,伸市对泉步说:“你先出去,你在,牧警官有些话不方便说。”泉没明白牧有什么话还不好意思当着自己说的,不过还是出去了。
“出事那天晚上,令兄带着人由京都千里迢迢过来,我当时很气愤,因为实验即将完成,而警察的到来会扰乱一切。我和笛木前去藤真医生的办公室质问藤真医生,笛木问他,‘姓牧的是不是你喊的?’他没有否定。”
牧想了想那个短信的时间,问伸市:“几点?”
“两点十五分。”
牧点点头,算着短信是那之前发的;看来藤真已经知道自己有危险了,也算到伸市和笛木要裹着药走。藤真什么都知道。伸市给牧倒了杯茶,继续道:“现在想来,他以为外面的警察是你派来的。”
牧瞬间明白了:“而你以为,藤真和我有联络,喊我背地里联络了京都的警察——偏偏就京都的警察不吃软,正是唯一能搅你局的警察。‘藤真厉害’。”
“他确实悄悄调查了我的背景。”
“于是你有了杀他的借口。”
“不用你杀我,事情一完成我自己会去死,”伸市整理着书桌:“我唯一能补救的,就是延长他父亲的寿命。藤真先生一死,我立刻自杀。”
“你死有什么用?”
“你认为自己活着即很有用?”
牧眨眨眼睛,对方又问:“我爱着他,可我居然伤了他的腿,所以我去死。请问牧警官,你的选择是什么?”
牧双手的拳头都捏紧了,他慢慢转身看去伸市,伸市轻声追问道:“你的选择是埋入一位女士的怀抱,寻求温暖与呵护,对不对?”伸市忧伤地看去牧的眼睛,直勾勾地:“对不起,我做不到。”
“如果死能解决什么,我立刻死。”
“好吧,我有一项技术,可以让他再次正常走路,复健得好的话,打球也应没问题。你现在要死么?你一死我就为他手术。”
牧当场愣了,脑子里一秒内想了一连串东西。伸市整理好最后一本文件,平静地说:“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牧发现自己在对方面前完全处于下风,属于来一招挡一招的处境。他想要扭转局势,可面对对方深深地眼睛和平静地态度,牧找不到扭转局面的切入点。伸市坐了下来,抱着茶杯说:“他每个月都会来,每次来都在我的窗下等待近二十分钟,将信递给狱卒,再牵着西瓜去水池边喝水。啊,那名狱卒自己亦是位同性恋,恋人迫于压力成亲之后两人逐渐少了联系,无怪他那样反感你。”
牧悄悄摸上了裤兜里的小刀,可他不知道自己摸刀做什么,难道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再进去的话真纪小莲还有母亲怎么办?他胸中有团情绪,逼迫他做不理智的事,可理智始终掌控着他的身躯,他还不至于真正拔刀。
“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他定是我见过的最美丽地人,虽然他还未抬起过头。无论天气如何,风吹雨打,他都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我窗下,穿着明亮地衣服,红色的,黄色的,或者白色。他有一头蓬松地头发,是栗子色的,修剪得很整齐。”
“我日夜于脑中构思他的模样,他总归长了世间最柔和的脸庞。一年零三个月后的星期天,他抬头了,抬头打量监狱的外貌,我这才有机会端详他的眼睛。他有一双全世界最纯净地眼睛,清纯而勇敢,直指人心,迸发着火热地激情。”
“他总是交给狱卒一封信,第一次时,由于好奇,我让替我泡咖啡的狱卒将那封信带了过来——你不要气愤,这封信是怎么也到不了你手里的;如果我不过问,他们也会悄悄销毁这封信,要知道,你和狱卒们的关系可不怎么好。”
“从信中,我看出他深深地爱着你。这份感情我也曾经历,它不像初恋一般热情似火,虽然它还有些初恋的影子。它更像细水长流地日常感情,是十年相处所酝酿出的默契和感恩。读着他写给你的文字,我被你和他之间的感情震撼了,想不到世间还有这样真实地奇迹。当得知他的恋人来到了我隔壁时,我忐忑不安,花了很长时间鼓劲,然后才敢同你交谈。我深深地爱着他,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从你身边抢走他,一些感情由拥有表达,一些感情由远观传递,看着我深深爱着的人得到幸福,我会由衷地为他的快乐而快乐。”
“你是不是想问,信上都写了些什么?”伸市嘶哑地嗓音听久了却显得温柔:“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只是寻常事。从他的信里,我知道他母亲离开他去了法国,因为法国有更优秀地芭蕾舞团,更高雅地艺术氛围。我还知道他的父亲生病了,得了白血病,他虽同父亲换了一次骨髓,但效果不理想,是的,他的父亲得了绝症。我还知道他在养猴子,实验室有很多猴子,他替猴子接生,再送走它们的尸体,他爱着他养过的每一只猴子。”
“他特别爱谈他那些猴子,他说猴子是爱吃醋的动物,经常为了能在他怀中过夜而大打出手。他还谈论了一些症状,一些猴子被注射了过多的ghrelin后吃得太胖,看起来就像浣熊一样——奇怪,你知道ghrelin是什么么?——啊,对了,他也常说NBA的战况,这是他最爱向您报道的事,他总说,‘你在狱中,看不到球赛吧,我再写详细一点’。”
“有一次外面下大雨,二月初,化雪伊始,下着瓢泼大雨的山林冷如一座炼狱。那时他已经没带西瓜了——他的信上也提到了,说,西瓜太老了,遗体埋在了学院的花圃——他只撑着伞,看来他出门时没下这么大雨,他没做好准备。我看他冻得发抖,鼻子通红,真想下去抱抱他,可是我出不去。我的心痛得要命,全身上下感受着刺骨地寒冷。我恨不得替他冷,可是我无法这样做。”
“还有一次,那名狱卒不接受他的信。那名狱卒劝他过回正常的生活,别再牵挂你的生死。可是他还是执着地拜托狱卒将信带进去,一次不答应,就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或许,他也没有其他方法同你联系,他只能幻想这封信到达了你手里;或许,你暂时没有机会揭发狱里的一切,但至少能知道他的近况。啊,他是那样渴望知道你在这里的情况,他怕你受委屈,冻着了,饿着了,苦着……怕你伤心流泪。他在信里一次又一次地问,‘你好不好,希望你别过得太糟’。”
“我嫉妒你能得到这样的情人,他是完美地情人。他是那样纯粹天真,相信感情。他对你无所求,甚至不奢求你的回应。他对世俗条款不闻不问,不拘于男女性别,不介意等级身份。他甚至不将感情归类,他不明白什么叫□情,什么又是友情;你看,他对你怀着一份深厚感情,用生命渴求着你,却并不清楚这是爱情亦或友情——天啊,上天怎么会创造出这样一只玫瑰花精!见证着你们之间的感情,再对比每日沦陷于欲望之中的自我,我无地自容。”
“还记得你在狱中和我谈到的那些事么?你说你的初恋对象是位男孩,你们在一起打球,三年间你无时无刻不为他深深吸引,却介于身份而藏起了自己的感情。你还说,时至今日,死亡将至,你这才真正了解自己的心意,原来人世间唯一值得付出生命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裸面对这份感情。你说,如果下辈子自己还能再见他的话,你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自己对他的感情。”
“那时我是多么感动啊,我将那二十三封信扎成一扎,想在你出去那日交到你手里,让你知道,上帝同你开了一个不大不小地玩笑。可就在那天晚上,你突然递来纸条,让我连夜逃离这座监狱。我不得不将我存在的一切痕迹丢入壁炉之中,其中也包括那些书信。不过没关系,我能背诵出里面每一句话,甚至能回忆起每一句的提行是在哪一个字。我想,等哪一天,我们两人都出去了,一切平息之后,我再找上你,将这些书信一字一句地背诵给你听。不过我又嘲笑起了自己的愚蠢,若你真出去了,面对他,又何必听我说。”
牧一直站在墙角,斜靠着,不带一丝表情。伸市抬头看他,继续道:“出来之后,我托人打听你的消息,我这才知道,你出狱后立刻回到了你那殷实地家,回到了柔软地、女人的怀抱之中,回到了你体面地工作岗位。你没有对他吐露一个字,你就像一切凡夫俗子一样,在意着世间一切规则,强调无数责任。或许这座监狱是一个梦境,醒来之后没有人会知道你在梦中曾怀着怎样的心;这样你才能肆无忌惮地面对自己的心,才敢不惧生死,不负责任。上帝求着你,要给你一份奇迹,可你豪迈地拒绝了它——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傻子!”
牧的脸稍稍扭曲了,伸市的脸则永远不带表情。伸市的声音是没有高低顿挫地,伸市的肢体亦是静止地;他像一尊石雕一般,嘴机械地动着,叙述着段见不得人的往事:“我憎恨上帝,竟将玫瑰的孩子送给了你。可我依旧想帮助你,我舍不得看花的孩子惨死在饥饿之中。你知道么,玫瑰的孩子靠吮吸爱情为生,而他正活活被饿死。我同你定下了赌局,我希望你能借此机会了解你自己的心意,确定你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石,履行你曾立下的‘毒誓’。可是你再次放过了这个机会,你始终不舍得让自己相信,他是你生命中唯一值得珍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