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被留下来。真是不开心。
瘪起嘴,我开始埋怨起娘和堂哥哥,怎麽还不来接我。可忽然间,我注意到了我环著膝盖的两只手,是不是比刚才还要黑了呀?
我困惑地抬起手,对著日头照了又照,没怎麽在意黑不黑的问题,倒是刚刚燎出来的水泡,却已经好了一大半,正在收口,这反而吓了我一大跳,连那孩子不知什麽时候跑过来都没看见。
他吐气吐的可凶了,嘿咻嘿咻推给我一盒子膏药,「快擦药!你想痛死吗!」
我还只是抬著头,傻傻看他,他被我看的不自在了,手有些缩回去,搔了搔头,「哎呀!我忘了要先淋冷水!」
『不用了。』我被他那付傻样子逗的乐了,嘿嘿笑著揪住他的衣服,把水泡拿给他看,『瞧!可好的差不多了。』
孩子的眼睛看起来快跳出来了,让我忍都没能忍住笑,「好、好了?这怎麽回事?……还是你耍我呀?」
他眼睛一瞪,有些发怒的扑了过来,我们俩又在树下扭打成一团,滚了不知道几圈才停下,两个人都快累死了,呼吃呼吃的躺著喘气。
「你、你真、呼,算不错了。呼、呼,从前儿、可没人、能跟我打架、打那麽久的。」
『嘿、那是你、呼呼、那是你没遇过、呼……坏人。现在、可知道、呼、你爷爷、我的厉害、了吧!』
那孩子听了我这麽一说,一翻身,抓了一把土丢到我身上来,笑得又开心、又好看,「我听你乱吹!啊?我爹在叫我回去吃饭了,你要来不?」
他爹在叫他?我可没听见,可看著那孩子笑著伸出来的那只,很认真的手,我好像终於听见了一点声音──有点儿老气,沙哑沙哑地乾巴巴声音,却莫名觉得那声音、那说话的口气,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齐儿?你个狗崽子跑哪去啦?该吃饭啦!快快给我滚回来唷
──听见没有?齐──儿?」
齐儿、齐儿?我听著听著,为什麽会听成七儿?
我困惑的看著孩子,他有些害羞地笑了,「我叫齐心,阮齐心,我爹都叫我齐儿的。呐呐,你来不来呀?我娘不会介意多双筷子的,来嘛?」
齐心、齐儿的脸上、眼睛里有大日头晒下来的光,扑闪扑闪的亮的很好看,我忽然觉得有阵冷风从树後面吹了过来,吹的我一抖索,勉强摇了摇头。
『我不去了。』
「为什麽?」齐儿被我一拒绝,立刻委屈地嘟起嘴,「你才说好要陪我去看虎大王的!那就放在我家院子里的呀。」
『我……』我不知道为什麽不想走了,却只想那孩子快离开,『我在这儿等我娘、我堂哥哥呢,他们一会儿就来了,要是我现在走离开这里,和他们错过了我可怎麽办。你快走吧,你爹……找你可急了吧?』
冷风又吹了起来,呼啦呼啦的掉了好些落叶在齐儿身上、头上,我探了半个身子过去,拿下一枚半圆半尖、又像柳又像榕的叶子,『一会儿,给我带些吃的、过来陪我说说话可别忘了。』
他应了一声,还颇有些犹豫的不停回头,被我笑骂了好几声才快快赶了出去,一忽儿间,齐儿才踏出了树阴下,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不怎麽高大的男人,驼著背,揪了一根棍子要打齐儿却打不下手,只能拖著那口我怎麽听,怎麽熟的口气,狠狠地骂了依然嘻皮笑脸的齐儿。
那男人的脸──好像……像谁呢?
像谁,我实在想不起来,头上的树叶子又沙沙摇著,有一点儿日光被筛成影子,贴在凹凹凸凸的地上,我扒了又扒树露在地上的根,把自己的手指头弄的更黑了。
娘和堂哥哥,是不是就不来了?
不然,为什麽我跑回去的时候,娘会那麽生气的要打我?
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越想头越痛,眼睛也热热胀胀的,我狠命吐了口气,抬起头来,竟然看到齐儿的脸,反倒吓了自己好大一跳,差点仰著头倒栽葱下去。
可恶的齐儿这下笑得可畅快了,一把拉住我的手,竟然把我拉的站起来,「你跑哪去了!我好几天都没看到你,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什麽我跑哪去了!你才莫名其妙一眨眼就跑回来吧!』
「明明就是你自己躲了起来!我来找过好几天了,都没见到你的影子,还伤心你是不是已经被你娘给接走了呢!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没义气!」
『你少含血喷人!』
话不投机的时候,打一架是最快的。可是却打著打著,两个人的手脚都放轻了力气,我趴在齐儿的胸膛上,和他眼睛瞪眼睛。
「呐?要是你娘再不来接人的话,我就把你接走啦。」
『你少乌鸦嘴!我娘没来,我堂哥哥也会来。』
「那、你堂哥哥不来的话,我可就不客气来了啊。」
『闭嘴啦!』
看他这麽不受教的样子,我一生气,忍不住狠狠骂了他一通,可他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一手不停的、挠猫毛似的挠著我的头发。
「我好想要个跟你一样的弟弟喔。你知道吗,我昨天打水的时候,看了自己的脸,才觉得哎呀,难怪我越看你越眼熟,原来是长得像我!」
说我长得像你?这种话我才不乐意听,大口一张就咬,『你爷爷都没说你长得像了,你居然好意思说我长得像你!』
「我话还没完呢。」他却一脸不痛不痒的样子,只露著笑,「回去以後我挺高兴的说给我爹听,他先是笑了很久说怎麽可能,之後才提到,我爹他小的时候,也有个小堂兄弟,和他根本上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忍不住就想,搞不好你就是我爹那小堂兄弟的儿子,和家里人走散了吧?」
『所以你和你爹长得很像啦?』
「是啊,差不多是一模一样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可惜的说:『那可真是难为你娘了,啧啧。』
齐儿立刻就听出我的意思了,猛的一翻身把我压到他身下,装凶狠的大叫:「你什麽意思可给我要交代清楚啦!」
『交代什麽交代?我可没奸了你也没怎麽怎麽你的,给你什麽交代?』
「好啊你这不认帐的家伙!」
齐儿说著,也不跟前两次一样扑了过来,揪住我打架,只得意的捞过地上一支大芋叶子,嘿嘿笑著。
「你不认帐,我就不带你出去玩了啊?我可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麽一支又漂亮又好看的大叶子呢。有这麽漂亮的大叶子挡著,你肯定不会被晒伤了!」
我呆了一下,看著眼前那支碧翠得很漂亮的叶子出了好久的神,『可你不是说……』
「哎,顶多就是你真的走了,再把叶子还回去嘛……啊!」他慌慌张张的捂住嘴巴,「你可不准跟婶婆他们讲我这叶子是从她们田里偷拔出来的……」
『傻瓜。』我还是回不了神,只能楞楞瞪著叶子和齐儿的脸,『傻瓜、傻瓜、傻瓜……』
说著说著,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城里的月光(下)
从那之後,我们俩真的就顶著那支叶子,到处上天下海,村子里哪里有热闹就凑哪里。
齐儿是个很聪明的人,跟他拿著叶子四处撒野的时候,他告诉了我好多事情,什麽时候掏什麽鸟的窝,会有长什麽样的雏儿在、什麽时候捣蜂窝会有最多的蜜可以挖、什麽时候田里会长什麽菜、稻子什麽时候该收割、收割的时候会有什麽鸟来、田鼠又怎麽在田里打洞……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他告诉我的。
他也是个很受村子里大人和孩子欢迎的人。
有时候他得帮农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支著那根叶子看。看他带著整村子里的孩子在田里插秧、娑草、撒肥、有时候还要除蝗、收割的时候还领著孩子们设陷阱,烤鸟吃。孩子们不见得会照大人们农忙时的命令去做,但只要是齐儿说的法子,孩子们是他怎麽说就怎麽做,就像鸭母领著一群小屁鸭似的有趣。
大人这时候就只能苦笑著去谢齐儿了,有好几次,我支著叶子站在一边看他们忙的时候,会听见几个大婶在问齐儿要不要和她们家的女孩儿成亲,这麽可爱又聪明能干的孩子,长大了可不得了,谁先定下亲来,谁就有福了。
齐儿每一次都不说话,只搔著头嘿嘿笑著,然後拖了我的手跑走。
我能听见这时候大人们觉得很奇怪的声音。
他们说,好奇怪,齐儿最近真的好奇怪,总爱瞧著没有人的地方笑,也总对著没有人的地方说话。
然後,我听见了他们说,莫不是中邪了吧?听说齐儿很爱跑村子外面的那棵树下……可那里也没有什麽东西,难道是让树精给迷了眼了?
唉,多可惜的一件事,这麽灵巧可爱的孩子,让红姨来看看吧。
莫名的,我很在意这些声音。
就算是齐儿手把手,拉著我做些他自己想出来的小机关玩意的时候,脑袋里面也总是在想这些声音。
弄得他也生气了。
「你到底想怎麽样?一点都不用心!」
『我……』
我不知道我想怎麽样,真的,我只是觉得……好奇怪的……觉得有些难过。
我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了似的。
齐儿见我说不出话来,跳了一跳脚,摔手走了,那些他带来的小木块木条到处散在地上,他说,他要做一个小小的、扭一扭旋钮就会自己走动的小牛儿送给我,好补偿我那天被他完坏了的小鸟枪。可现在小木牛的头和身体都还到处散著,小小的转盘和旋钮都落在地上。
他走了很久,很久很久,日头在西边,滚在彩色的棉被堆里面。
我捧著那个自己组起来的小木牛,看了好久。
有小孩子想抢,被我吼了几嗓子,吓的边哭边跑走了。
然後我拿起那根绿色的大芋叶子,去找齐儿,去找他,把小木牛拿给他看,然後告诉他,我也很厉害的,可我还想要一个小牧童,坐在牛儿上吹笛。
但我不知道齐儿住在哪里,只好在村子里一间间的找,从村子头慢慢的找到村子尾。
每一家都在做饭,每一家都传出很香的饭味,我突然想起我已经好几顿没有吃饭了,却不怎麽饿,而脑子里不知为什麽又忽然想到娘,想起她和堂哥哥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吃到好香的饭了。
他们怎麽还不来呢?
我一边找齐儿,一边想娘和堂哥哥,一边听见大人们在骂小孩子乱说话,窗子外面根本没有什麽黑洞洞的大脸飞过去,胡说八道、童言无忌。
我什麽都不知道,也听不清楚,只知道就像昨天晚上被大火光一照,就看到我家一样,一片像柳像榕的叶子突然飞了过去,我就看见了齐儿蹲在门槛上,很不开心的样子。
他是为什麽不开心?
我走了过去,可总是巧而又巧的,屋子里传来一个声音,老老的女人的声音,软软的、疼著不吃饭孙儿的奶奶的声音,她在喊,「齐儿──进来吃饭呀,饿了一天不是吗?快进来吃饭呀──」
然後,我看见了那个说话的奶奶,她在笑,可那张脸,又是很眼熟的脸,眼熟的让我差点哭出来的脸!
大叶子砰的一下掉了下来,小木牛也从我脚边滚了出去很远,我看见齐儿呆住的脸,和奶奶吓的快昏倒的脸。
──『……还不快走!快给我走啊!』
──『……你叫什麽!你叫什麽!谁让你回来的!』
──『……你知道我多难过嘛!快走!快给我走啊!别回来了』
──『……别回来了你听见没有──!』
好多声音在我耳朵边爆炸开来,奶奶忽然的尖叫声、扑过来抱住齐儿的身影、齐儿的爹娘从屋里冲出来,护住齐儿和奶奶的声音──
我转过身,跑了起来,一直跑一直跑,就像昨天晚上拼命的从家里跑出来那样,死命的跑,不知道能往哪里跑的跑。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我什麽都听不见也什麽都听的见,然後有人在说话。
他说:「阿弥陀佛。」
我又回到了那棵树下。太阳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却不冷。
有鴞在唱歌,是一只绑著陶笛的鴞,一边飞在天空里面,一边唱歌。
我看著它的大眼睛,那双又大又棕亮的眼睛,它呜呜咕咕的唱著歌,慢慢飞到我面前来。
我想起了爷爷,想起了他那时候,和鴞说的话:「寿日有期,风歌厌厌,福泽留家,灾秧并去。」
爷爷,我不怕鴞了。真的真的不怕了。如果它可以带我去你那里的话。
鴞知道我在想什麽,它一动也不动,只歪著头,让我能够抱住它的脖子大哭。
我什麽都不知道、为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
如果早知道的话,一定会比较好吧!
为什麽、为什麽!
「七儿──!」
「齐儿!别做傻事!那里不能过去的啊!」
「可爹!他就在那儿!他在哭啊!」
树外面很多人在吵,很多很多人的声音,我都不想去理会,只想抱著鴞温暖的羽毛狠狠哭完。
可聪明的齐儿总是知道要怎麽转移我的注意力。
他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被树根绊倒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站在树阴底下,喘兮兮的看著我,就算被鴞膨大了羽毛,威吓著快滚也不理会。
他伸出手,就像那时候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吃饭一样,很认真的说:「七儿,别走。」
我却只能摇头,鴞蹭了蹭我,让齐儿紧张了起来。
「你别走!」
他走过来,我退後,外面吵闹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我看了出去,齐儿的爹扑了过来,却怎麽也走不进树阴里,他急的狠了,竟然哭著跪了下去,拼命的对著我这边磕头;砰砰砰砰!一边颤抖一边被一个和尚扶著走过来的奶奶扑了过去,挡住了齐儿的爹,不让他磕头,但却自己一弯腰,边哭边磕头。
两个人都不想对方朝我这边磕头的人抱在一起,争著说话的声音,直直传了进来。
「都是娘的错!七儿、七儿!是娘的错啊!你别害齐儿……」
「七儿!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知道!可你要报仇,只朝我来就好了,别伤害齐儿……」
「不!要害就来害我老人家就好了!我也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你别害齐儿啊!」
我看了站在我前面的齐儿,为什麽他们都会以为我想伤害他呢?
想不懂,就别想了,我又摇了摇头,退开一大步,齐儿慌了,一把冲上来抱住了我。
「你别走!」他好像翻来翻去就只会说这句话,慌张极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
『我为什麽要走?……可这里不是我的家……』
「七儿?你别走、你回来!你要去哪里?」
好大的问题,我要去哪里……我抬起头看了一会齐儿,他现在变得一点也不聪明了,而外面大人又哭又叫的声音也吵的我头痛。
我忍不住走了出去,站在树阴下和外面相接的地方,鴞跟在我一旁,吓得那些大人们全部退的离我远远的,只剩下齐儿的爹和奶奶,还跪在地上哭。
还有一个和尚,一直站在两个大人旁边,低低的看著地上,眉毛长长的,比雪还白。
只有他什麽也没说,淡淡的看著我。
於是我也淡淡的看了回去,却对齐儿的爹和奶奶说:『娘和堂哥哥,要来接我了吗?』
那两人,齐儿的爹和奶奶,抖了好大一下,奶奶更是差点一口气转不过来,要晕了。
齐儿从我後面叫了一声 ,很快就跑了过去,和他爹一起扶住奶奶,眼神儿再也没看过来我这边。
没多久,齐儿的爹就受不了我看他们忙成一团的眼神了,转了过来,哭著大吼。
「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可我们也没有法子!你什麽也不晓得,凭什麽怪罪我和婶婶?你要怪,为什麽不去怪这世道不好?我早就和婶婶说过,我爹死了,就不用顾虑我,把你丢掉就只为了养我!这根本不应该!可是我家就只剩下我一条苗子,你以为婶婶丢掉你的时候,我心里开心吗?你不懂!你什麽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