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夜,赵烈才醒过来,睁眼就看到素素,只觉得头痛烦扰,也无力照顾到她心情,厌厌把头转到一边。
赵煦见他们夫妻冷淡至此,便上前好言让素素回房。素素也无法多说,只好行礼去了。
赵煦这才坐到赵烈床前,抚他脸颊道:“我不是不帮你,只是那些个法师才具,一问便知行还是不行,多说无益的。”
赵烈沉默了一阵,才定了定神,强力撑了身子坐起,道:“刚才我身上穿了那件肚兜,好似有见到他,可也认不大真切……”
“哦?怎么样?说来听听”赵煦关切问道。
赵烈极力回想,慢慢讲起:
原来,他昏睡之时,恍惚之间,来到一坐荒城,四周残垣断壁,天上乌云密布,不见日光,罡风大作,吹得他不辨东西,不见人烟。好容易逆风而上,总算闻了些人声,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衣衫褴褛,有高有矮,形容憔悴,或扛着大石,或抬着巨木,摇摇晃晃向前走着。他想自己不可能无缘无故到此,说不定与张衍有关,便细细打量,但是队伍之中,并无张衍踪影。他只好跟着那队人走,到了一处未完工的城墙,人愈发多了起来,但无百姓,全是工人,大家各忙各的,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只好拦住一人:“这位大哥,请问这是哪里?”
那人也是浑身破破烂烂,眼神空洞地看了看他,慢吞吞地说:“洛城。”
“洛城?”赵烈从未听说这么个所在,只好又问,“这城,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这本是天庭重镇,不过自从当年赵大人率天兵攻破城池,生擒魔龙季霖之后,也毁得差不多了……”那人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好似有什么打在他背上,吃痛地弯下腰去。
赵烈抬头一看,只见一条极粗的铁鞭飞在半空,有个声音骂道:“不好好干活,搭什么话?误了工期,怎么向上头交代!”
那人诺诺向上面拜了拜,神情无甚变化,木木地赶去工地了。
赵烈吓了一跳,正要转身离开,忽听身后厉声问:“站住!来者何人?”
赵烈只好回身,见那里仍空无一人,只有那铁鞭还在空中,令人望而生畏。便道:“在下是江南榆塘人士,路过此地……”
“胡说!江南是凡间地界,怎么你一个凡间女子,竟能路过天上城郭?”
“凡间女子”听得赵烈莫名其妙,才想自己还穿着女服,却觉得自己毕竟还是男儿声,怎么会认错,一时答不上来。
只听上头又一声冷笑:“既然来了,就不要走!留下来给我们做个消遣罢!”说罢,半空中好像有几个人一同大笑起来。
赵烈还未反应,便被双手反抓,一路上被推推搡搡着走,有人抬头看他,却也不敢互相议论。
到了一处四面漏风的酒肆,他被往地上一推:“在这里给他们弹琴唱曲子罢!”话音才落,周围响起几声嬉笑,他抬头看去,几个衣着破旧的女子对着他窃窃私语。待他挣着爬起,一个女子走了过来,拉他坐下,塞给他一把琵琶:“会弹么?”赵烈粗通音律,丝竹弹唱,都会一些,但都不精,只好随便拨弄了两下。
“这样便行了!这里来的都是犯了天条的神仙,能有酒吃,听点小曲,作些消遣就好了。”那女子说。
他心中疑惧,不敢作声,抱了琵琶坐在一边。
过了好半天,也没人来,那些个女子百无聊赖,也人同赵烈说话。赵烈忐忑之间,忽听有人在门外道:“老板,来杯水喝。”
他抬头一看,站在店外,粗布衣衫的,可不是张衍?只见他面带淤痕,衣服也破了几处,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却头发不乱,神情如常,只是脸色苍白了些。
这时,空无一人的店中,桌上茶壶和茶杯自己活动起来,沏好茶后,便有一个托盘,托了茶杯缓缓飞出店门,停在张衍面前。张衍喝了茶,在身上摸出一个铜钱,放于托盘之中,托盘又自动飞回店内。
赵烈见他要走,琵琶也顾不上放,忙跑出去。
“张衍!张衍!”他叫道。
张衍好像没听见似地,带着镣铐摇摇晃晃往城门那里走去。
赵烈还要再追,却被那女子抓住:“哪里跑!呆不住的话,就下去罢!”还未答话,又被推了一下,猛然之间就醒转过来,已是浑身大汗,梦中景象,不知是真是假,只觉得难过异常。
赵煦听他叙述完毕,沉吟一会儿,道:“你看,要不要问问季常?”
三十五
赵烈点点头:“也好。”
季常这几日一直躲在赵烈书房里不肯踏出一步,赵煦去把他拉了出来,走在廊上时,也见他有些瑟缩,不住往天上瞥,十分可怜。
“洛城?”季常到房里才安心下来,听了赵烈描述,说,“当初我和六弟中了魔毒,首先占的就是洛城。不过……后来我没有和六弟一军,到别处带兵了,他被赵大人生擒时,我早已经关在天牢里了。”
“你知不知道,那些个犯了天条的神仙,除了被贬下凡间,还能有什么去处?”
“除了调级,软禁,下天牢,入轮回,应该便是派到荒远之地做些不能施展的苦力罢。”季常思索道,“据说那些荒地,天气极恶,那些个天官,虽清心寡欲,但终是没吃过什么苦,被贬到那里,被一些粗俗灵物做牛马使,长年与外界不相闻,这样下来,也是疯了几个的。那些空中的,那些说话本身应该是凡界俗物,意外受了什么仙气,才勉强通灵,不成气候,你看他见你,虽看出没有仙气,但只认相貌,不辨其声,还不是一样当作女人!”
“那些店中的女子呢?”
“大概也是犯了天条的仙女罢!她能着你下来,大概是看你可怜,也不是带罪之身,没道理困住你。谁知道呢?也可能是你其实是执念太深,做了这么个梦而已……”季常自己也越说越糊涂,索性不再说下去。
赵烈和赵煦听了觉得心惊,没想到做了神仙,也有这般流落边远的凄惨下场。特别是赵烈,想到刚才那些落魄得还不如市井小民的人竟然是神仙,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算是梦,如此详尽,我也觉得真有其所。”赵烈看梦中张衍不认得自己,只觉得心乱如麻,“他要回一下头也好啊!为什么其他人看得见,他却看不见呢?”
季常想了想,说:“你不是说,见了你的神仙都神情木然么?可能有许多神仙为避免在蛮荒之地,心中长郁,用法术自封了心志,也是有的。”
赵烈大惊:“封了心志,不如同行尸走肉么?”
季常点点头,
赵煦见赵烈脸色又苍白了起来,怕他不堪折磨,忙道:“不要紧的,多想想办法,总能保他出来。”灵机一动,说:“三弟不是要回天庭了么?到时求求情,一定能救回来的。”
“到时他都回天上去了,怎么求?”赵烈说着,和赵煦不约而同望向了季常。
季常才回过神来,道:“放心,赵大人不会放着君琢不管的。”
赵烈不言语,只觉得张衍被弄得衣衫破碎,手脚带着那么沉的镣铐,走路都吃力,怎么能同那些人一般扛重物,分明是受人故意作弄!
思虑间,只听赵煦又道:“你养好身体,今年清明,我们回去省亲,也看看三弟,如何?”
接下来几个月,赵烈度日如年,只是赵煦忙于公事,自顾不暇,只好放他自己调适。菁儿也来找过他几次,赵烈也不讳言,说自己是不会再娶妾了,害了素素一个,不想再误其他人。菁儿仍舍不得,往来于赵府,有时也逗弄着赵林玩。弄得赵林和素素一起时,会突然说:“看,菁儿姐姐站在那里!”素素抬头见空无一物,不免疑惧。
清明时节雨纷纷,赵烈随长兄回乡,带了素素和赵林一起,顾子卿和当朝宰相女儿亲事已定,也一同回去祭祖。
江南四月,绿树成茵,西湖水涨,生气勃勃。
赵毓正因在江阳遇鬼之事,弄得全家鸡犬不宁。赵烈见了弟弟,看他惘然不明自己身份地位,反而不知说什么好,开口想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避开。
这其间,倒发生了一件奇事。
有一个道长找上门来,父母和赵毓竟庄重相迎。四人在前厅深谈后,道长便住了下来。
赵煦知赵毓上天之期不远,便找借口使兄弟三人一聚叙旧,宴中赵毓面露不舍之意,只说是出远门,相互之间却不便点破天机,大家只顾喝酒,都有些闷闷的。
酒过三旬,赵烈才借着酒意说:“三弟,你也不必瞒了,这趟远门,怕是回不来了罢?”
赵毓心中难受,点了点头。
赵煦拍拍他肩道:“我们兄弟总是聚少离多,只觉得待你长大了,自然能说得投机。不料如今……”
赵毓一向自恃聪明,性子又倔强,第一次觉得长兄如父,心中苦楚流露,道:“都说此去发达,我只觉得万般凶险,在家处处好,何苦做什么神仙!”
“神仙”二字尽出肺腑,兄弟三人默然了一阵,才敞开胸怀谈起来,二十年来往事,一晚上说得了干净。
赵烈这才说:“毓儿,我有个故人,也在天上做神仙,如今因你的事被流放到洛城做苦力,你若回去坐稳了,能不能救他一救?”
“洛城?是什么地方?”赵毓已喝得有些糊涂,又听得一雾水,“二哥你怎么认得什么神仙?”
赵烈只好把张衍的事事草草说了一遍,只说是个被贬的天神,在江阳时曾救过自己一命,赵毓听了个大概,觉得成仙之事也无十足把握,便答应如果事成,一定把张衍召回来。
“我若上天,一定回来说一声!到时等我消息!”
第二天起床,赵煦便来找他:“三弟走了!”
赵烈一面舍不得赵毓,一面又为张衍担心,可也没有其他办法。省亲假满,两人便携眷同顾子卿回京了。
果不其然,算来赵毓满十八岁第二天,便有人上报,说东海海面上有银龙冲天入海,掀起惊天巨浪。逃得风暴的渔民口述,说看见天兵天将奔腾而下,又簇拥起一颗闪闪发亮的明星,重返九宵。
这便是赵毓上天的示意!赵烈天天等得心焦,也不见赵毓现身而来。季常也是如热锅上的蚂蚁,迟迟不见回召天象,终有一日遁去,杳无音讯。数日后,季常回来,喜滋滋道:“赵大人在天上果然得力,上谕下到西湖,我们兄弟几个可以重回水司了!”
赵烈迫不及待地问:“那张衍呢?有没有下落?”
季常愣了愣,才说:“我还没有上天,还没听说关于他的消息,应该没有什么事罢。”
赵烈迭足恨道:“怎么会这样!若是没有事,怎么会不来找我?”
这么一说,季常也觉得不对来,张衍怎么说也天官,地位比水族高些,没道理自己被开释复官了,他还没有下文。这么一想,也着急了。
“你带我上去!”赵烈在屋内转了几圈,对季常道。
“什么?”季常大惊。
“赵毓总归是我弟弟,我去问他!”
“可是赵大人轮回三世,记忆揉杂,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你……”季常皱眉道。
“我不能看张衍在蛮荒之地受苦。就算三弟他不认我这个哥哥,凡间说过的话,也不能不算数!”
当夜子时,赵烈府上,一条青龙破屋而出。
众人入内,赵烈早已不知所踪。不日后,素素连同赵林,也不知去向了。
三十六
话说赵烈那日,乘季常化作的苍龙上天,不敢睁眼,只听耳边飕飕风声,越到高处,越觉得衣不胜寒。
好容易停下来,他下了龙背,站在云层之上,竟觉得极稳。只是刚才穿云入雾,弄得一身湿。
季常变回人形,于他使了个避水咒,浑身才干透暖和起来。
“前面便是南天门,他们若问你什么,你不要说话。”
果然,两人在南天门处被拦了下来,赵烈无心看天界景色,只觉得拦下他们的黄金武士不似先前想得凶神恶煞,也不害怕,只等季常应答。
“赵大人凡间的胞兄?”守卫觉得不好办。
“通融一下罢!真是见一见赵大人而已,何况一介凡人,不是真有事,也犯不着和我上来。”季常说着,塞了两颗夜明珠给守卫,看得赵烈心中称奇。
“既然是和季大人有交情,我们也不好不放了。”守卫很快放行了。
“榆塘土地说如今天上不比从前,今日一见,才知所言非虚。”赵烈边往里走边对季常说。
季常道:“我也久不回天上了,不过父亲说自从魔界和天官勾结一役,引起天朝党争等一系列变故后,风气是大大坏了。”说着,把赵烈引到一个府院门口,他抬头一看,赫然写着“水司”二字。
“不是去找我三弟么?怎么到水司来了?”
“我先报个到。”季常摇身穿上官服,带赵烈走了进去。
才进门,就一个白衣公子迎了上来:“五舅!你来了!”
季常错愕,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转身便走。赵烈和那白衣公子忙追出去,赵烈抢先一步拉住季常道:“怎么了?”
季常浑身发抖,头也不回。
“五舅?你不认得我了?”白衣少年也十分诧异。
季常这才回身,骂道:“赵毓那个混帐东西,带你回了天上,竟把六弟活活杀了么?”
说完,掩面痛哭。
白衣少年怔住,好久才说:“你说的那个季霖,魔性大发,封了我元神,赵毓用仙元把我逼了出来,再去魔性之时,他就灰飞烟灭了……”
季常听到“灰飞烟灭”更是忍不住掩面大哭,边哭边拉了赵烈,嚷道:“我去找他评理!怎么不能去魔毒,非要把他杀了才行!我在卧龙潭里等了几百年,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那季霖听了,忙上来拦:“他也是为了救我!五舅……”
“谁是你五舅!我是你五哥!”季常已是怒极,吼道,“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季霖也生气了,咬牙道:“我不管你认不认我,总之他现在伤病未愈,神志不清,你要见他,也过不了赵府门卫那一关!”
季常知天上门卫厉害,自己刚刚复用,若在天子脚下惹事,难保不会弄得难看,于是恨恨带赵烈在官邸住了几日,两人心中各有所虑,夜夜难眠。
季常每日在水司见到季霖,便想起从前青银二龙叱咤风云的样子,便心中作痛,扭头佯作不视。
终有一日,赵毓复用,季常那日有事下界,回来后赵毓连天帝大宴都参加过了。季常闻讯,怒气冲冲拉了赵烈就往赵府上奔,竟不见门卫阻拦,便长驱直入,到了前厅,大嚷:“赵毓,你出来!”
“两位先请坐罢!”
赵烈听得三弟声音,转过头去,见赵毓踏进门来,还是吃惊不小。不过月余不见,赵毓仍是少年模样,神气步态却气度雍容,和在朝中为官多年的大员没什么两样。这座官邸也是极其豪华,丝毫不逊凡间重臣。
季常哪顾得上坐,抢先一步上前,质问道:“我六弟呢!你还我六弟!”
赵毓早料得到他有此一问,叹道:“季常,你也知道,他中魔毒太深,这次发作,我又要逼毒,又要救季霖,难免伤他性命!”
季常骂道:“当初你还在天上,对他百般追求,不惜性命帮他解毒时,可不是这么说的!若不是你移情别恋,决不会如此不顾他性命!”
赵毓脸色一变,忍住 不发作,好容易才说:“我当初为保他上天入地,身家性命也差点叫他赔了去,你还要我怎么样?我是两者择其一,但若我不选,他中毒那么深,横竖也是要死!我在下界受轮回三世之苦,也不过是为了他,现今我记他不如过去真切,能怨得上谁?”
季常知无可挽回,才哭道:“轮回之苦!你也好意思说!这三世你不是在帝王家,便是名门望族,世世天潢贵胄,你哪吃得什么苦!我六弟千年道行,被你毁了个干净,连命都送到你手里!”
赵毓知那银龙青龙也是受小人陷害才中毒造反,可是若无自己拼了命保全,恐怕今时今日二龙命都没有,何谈前世元神!可见季常这般伤心,明白他也是一时偏颇,不忍再反驳,竟站在那任他又哭又骂。
赵烈见季常哭得绝望非常,不免动容,也立在一旁不说话。
好容易季常平复了情绪,骂也骂够,哭也哭够,赵烈才上去安抚。
赵毓见他们这般,便说:“赵公子,我已托梦给赵老爷,保他子子孙孙得天佑福泽。你这次来,可是有什么事么?”
赵烈见他不再以兄弟相称,知他凡界之事除了季霖,已都记不大真,心里凉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