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咬著下唇,一脸难色。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在没被你发现的情况下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谁知道……」
「谁知道我会认出你不是五柳,是吧?」
他无奈地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麽,东篱想再给他一次机会,说服他的机会。「好吧,那……你告诉我,五柳他们有什麽好怕的?他们会对我怎样?又为什麽要那麽做?」
那人开口想回答,但一会儿又闭回去。
「我不知道。」他说。
「你不知道?」东篱简直不敢置信。「你是说你根本不知道为什麽就来这里警告我?」
「我不是来警告你的!」他说,东篱看得出来他有些失去自持了。「我是来保护你的!我根本就没想过要告诉你什麽理由,我只要把你带走,然後让我的同伴照料你,其他事就到时候再说……可是──」
「同伴?什麽同伴?你是说,还有其他人?」
「对,我们有很多人,一大夥人!」他的语气越来越冲。「事实上,这整座山的人都知道你来了!自从无支祁遇到你之後,这件事要不传开根本就不可能!很快就会有更多人会来找你,而他们都是要来伤害你的!但我们不一样,你是我们的主子,我们会保护你,正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会对你怎麽样,所以我们才要及早把你带走啊!」
无支祁,这名字很快在东篱的脑海中浮了出来,就像有人用线香烧开一道痕迹。
「你是说那头金刚?」他问。
「金刚?」
「啊……喔,猩猩、猴子,那类的。」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吗?」那人望著他,胸前浸湿的单衣又贴在东篱的皮肤上,只是这次不像是蓄意。「无支祁……还有我,你都忘了吗?」
「抱歉……我真的──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啊!」
「我的名字是你为我取的啊!」他叫道,声音有些哽咽。「不只我──这里所有的生物──他们的名字都是你取的!你只要看著他们的眼睛,你就会知道了!」
他想起早先当他望入那头猩猩的双眼时,脑中自动浮现出某个声音的感觉,但回想那令他感到恶心,甚至反胃,好像有一只手抓住他的内脏,当他试图回想的时候,那只手就会紧揪住他,不让他再想下去。
「看著我的眼睛!」那人抓住他的肩膀,一双深金色的眼睛直盯著他。「告诉我!我叫什麽名字!」
「我不……」
「看著我!」
东篱感到头有些晕,他泡太久了,弥漫的蒸气让他无法思考。
但他知道,他原本就不愿意去思考。
「我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他吼道。
他感觉到抓住自己肩膀的那双手颤抖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是──我泡太久了,有点头昏脑胀的……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的错。」
那双手放开了他,然後他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转身上了岸,他跟过去,但没有上岸,因为他自己全身一丝不挂。
「我会想起来的,你的名字,」他说,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说这些。「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想得起来。」
「你不是他,」那人背对著他,没有转过头来。「虽然你们是一样的,可是你不是他。」
有那麽一刻,东篱想问这话是什麽意思,那个「他」又是谁,但当他一开口,他却听见自己这麽说:
「对,我不是。」
那身影迳自离去,模糊的雾气中,东篱彷佛看见一只红褐色的狐狸窜出了浴场。
◆
东篱回到房里,看见五柳只穿著单衣躺在床上,闭著眼睛,看来似乎很累的样子。
但东篱知道他没有睡著,不知道为什麽,他就是知道,他站在那儿盯著五柳看了一会儿,然後五柳就像是感应到视线般醒了过来。
「你在摸什麽?怎麽洗那麽久?我还以为你到食堂去了。」
东篱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鼠灰色的单衣──穿著一件像古装般的衣服是挺怪的,如果那底下又什麽都没穿,那感觉就更怪了。
「你去食堂找我?」
「没,太麻烦了。」五柳的双眼又闭回去。
「你吃过了吗?」东篱坐在床沿。
「我没去是要怎麽吃?」他眼睛张也不张。
「要一起去吗?我饿死了。」
「你跟夕露去吧,我不饿。」
「喔。」
东篱低头玩了玩手指,任沉默停滞了一两秒。
「你在生气?」
「什麽?」五柳的琥珀色双眸微微地张开了一条缝。
东篱有点後悔,这是个烂问句,但他除了复述之外也想不出别的应对方式。「你在生气吗?」
「没有啊,我干麽生气?」他皱起眉头。
「喔。」东篱本来想说「你看起来就像在生气」,但那样实在太幼稚了,而且没什麽意义,於是他决定放弃。
「那,我去食堂了,」他站起身来。「你确定不去?」
五柳没理他。
东篱等了一两秒,确定对方没有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不知道为什麽,他常常遇到这种事,总要多问几次对方才会听到他在说话,不过这次他懒得再复述了,於是他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
「那有要给你带什麽回来吗?」
五柳闭著眼睛,这次东篱开始怀疑他真的睡著了,他又等了一两秒,确定这个问题也不会有回应後,便往门外走去。
「茶。」
「嗯?」东篱回过头来。
「我想喝茶。」
「喔,好。」
他走了出去,而等他回来後,五柳早就已经睡著了。
〈续〉
【桃花源】第一部:捌之章·青牛
当东篱从昨晚胡乱铺在地上的被褥里醒来时,五柳已经不见人影,当他看见空无一人的床铺时,一整晚睡在地板上的不适顿时令他有股冲动想爬上去占住床位,但一想到那是五柳睡过的位置又令他没那麽做,他不想睡在沾染五柳头发味道的枕头上,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很享受那味道。
他想说服自己五柳丢下他离开了,带著夕露一起,把他永久遗弃在这个他全然未知的地方,然後他可能会被胡老板留下来做苦工做一辈子,奴役到老死为止,但他越想下去,就越觉得实在不太可能。
他知道自己是在试图把五柳跟夕露想成很坏的人,可是他怎样都没办法想像。
不过,他也不觉得昨晚那个伪装成五柳的人是在说谎,那人也许不算好人,但东篱就是没办法讨厌他──真鬼,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坐在那里,等呀等的,等时间久到让他足以相信五柳跟夕露真的丢下他不管,等自己确实相信这一切本来就是很可疑的,等那股遭到背叛的感觉从胸中升上来,可是他等了半天,就是等不到。
「东篱!」夕露小小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你醒了没啊?要去吃早饭吗?」
「喔,好啊,我先洗个脸,等我一下。」
大概是他与他们的相处时间还没有长到足以让他害怕被背叛吧,他想,那就等到那时候再说,反正在察觉苗头不对前他应该随时能够抽身。
不对,他告诉自己,等到那时候他就算察觉有哪里不对,他也不会想抽身了,那敢情好──他在心里学著五柳那怪里怪气的腔调,反正他知道他到时会心甘情愿死在他们手上,
那也就没什麽好担心了,不是吗?
他跟著夕露走了出去。
◆
当他们三人准备要离开时,胡老板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这让东篱感到很不自在,因为他觉得他们跟胡老板并没有那麽熟──他自己昨天才第一次见到胡老板,话也没机会说上几句,至於另外两人尽管都早与胡老板认识,但东篱觉得他们看起来也不是那种很亲腻的朋友,五柳老是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东篱觉得他那人就算跟对方已经认识了八百年以上,大概也不会让彼此的交情看起来比点头之交更深到哪去,夕露则是很明显地对胡老板又抱又亲的举止很难以应付,好几次东篱想强制介入却未果,最後只好将夕露牵得紧紧的,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一步。
「那麽,下次有缘再见面了。」胡老板说,东篱觉得他眼中似乎闪著泪光,不过他告诉自己应该是看错。
「希望是再也不用见了。」五柳面无表情地说,随後转身离去,夕露紧跟在後。
「喔、呃,总之谢啦,」东篱生疏的道了别。「掰。」
当他打算转身离开时,胡老板拉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塞了个什麽,他定睛一看,看见手中是一支小小的木笛,长度比他的食指还要短一些。
「这是……」
「如果五柳他们真要对你不利,」胡老板压低声音说著。「就吹这笛子。」
东篱忽地抬起头来:「你是昨天的──」
「东篱,你还要混多久……」五柳转过头来,夕露也在同一时间回过头。
胡老板抓住东篱的肩膀,狠狠地吻了他。
五柳见状走了过去,而胡老板的手也在同一刻放开,东篱一个踉跄便跌坐在地,随後一只纤细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你这老狐狸,」五柳说道:「我就知道你没那麽好心。」
「算啦,」胡老板双手扬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又不是不了解我。」
「东篱,站得起来吗?」五柳伸出手。
「呃……嗯,可以。」
他拉著五柳的手站起身来,觉得头有点晕。
「有需要的话,你们可以再住上一晚。」胡老板的脸上划出一道笑意。
「免了!东篱,我们走!」
五柳拉著东篱,头也不回地往後走去。
东篱握著那支笛子,感觉刚刚的晕眩感正逐渐消失,他最後一眼望向站在客栈门口,离他越来越远的胡老板,看见原本停滞在胡老板脸上的嘻笑神情已不复见。
他看见的是昨夜那个一脸忧伤的人。
他握紧木笛,将它塞入长裤口袋,没让五柳看见。
◆
告别了胡老板,他们继续往山下走。
林木间的雀鸟鸣叫声从未停歇,而一路走来,沿途美景依旧,东篱胡乱想著他这两天可能把他一辈子能看见的人间绝景都看光了。
当然,前提是这里真属於人间的话。
如果没意外,他现在应该待在教室里,昏昏欲睡地听著课──不对,他其实很少在上课时陷入昏昏欲睡,因为他总会在课堂上找事做,例如在课本上画些低级的涂鸦、在抽屉里玩手机、传些无聊的纸条之类,毕竟,你总是能在你不想专心的时候找到别的事做。
阳光从林荫间穿入,洒在他的身上,但他依然不感到热,这地方的阳光总是那麽和煦的吗?如果是,那也许一直待在这里也不赖。
才怪,真是个鸟想法。
虽然他自认没有那麽深爱他原先住的那个世界,可是他真的很讨厌改变,他喜欢他习惯的环境,跟他习惯的人相处,他才不要待在这个尽管乍看舒适,却莫名其妙的鬼地方。
他可没有忘记那只朝他直冲而来的大猩猩啊……
走著走著,他的脚突然绊了一下,害他险些跌倒。
「唔呃──」
夕露转过头来,大大的眼睛望著他。
「喔,没事,绊到石头了。」
夕露回过头去,跟上前头的五柳。
但东篱没有立刻跟上去。
地上有一小块什麽因为阳光的反射而闪著碧绿色的光芒,他将它拾起,看见那是一件颇为精巧的玉雕,雕的是一头小牛,大小不比他的手掌心大到哪儿去。
就是这东西害他绊到的。
他将它收进口袋,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来,却看见前方不远小路旁的老树下,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这条小路大致上是一条直线,前方有什麽人出现他一定会看到,而他很肯定刚刚没有这个人。
他跟上五柳与夕露,而很显然他们也看见了那个人。
「他好像在找什麽耶。」夕露说道。
「别理他,照走我们的路就是了。」五柳皱起眉头。
但那人已然转过头来。
「喂──年轻人,你们有没有见著我的阿青呀?」
那人一袭白衣,年纪最起码也已六七十岁,但看来倒颇为硬朗,一嘴全白的胡须长到胸前,几近全秃的头顶光到发亮,当他朝他们走来时,东篱觉得他就像是忘了戴帽子的梅林,或是没穿红衣的圣诞老人。
见他几个毫无回应,他又复述了一次:「阿青呀,你们谁有见著的?」
「阿青是谁啊?」夕露问道。
「阿青是我的牛呀,」老人摇头晃脑地应道。「真奇了,明明应该在这附近的……」
「牛这麽大一头,还会搞丢的?」五柳喃喃说道。
老人没抬头看他,仍然双眼直扫著地面:「这你可就不明白啦,阿青这头牛可不是一般的牛呀,它想躲我的时候,可是连兔子洞都钻得进去的。」
夕露与五柳互望一眼,五柳趁老人没看见时伸出两指,在脑门边比了比。
「我可没疯呀,你这小药人。」老人回道,但他的双眼仍未离开地面,五柳顿时吓了一跳。
东篱第一次看五柳吓到,突然觉得颇有趣的。
「你怎会知道我是药人?」五柳问道。
老人望向他:「你当年在西山那株药木里出生时,我正好见过你一次,你是这代最後一个药人啦,谁要见过你还记不得的,那可就是脑袋不灵光罗。」
五柳再次蹙眉,似乎在思考眼前这老人的来历。
「欸!」老人突然大叫一声,这回把夕露也吓著了。「你们把阿青给我藏起来了是不是?」
连著被吓两次,五柳的耐心显然有点缺货了。「见你的鬼去!谁藏你的阿青了!」
「那我怎麽就嗅著这儿有阿青的气味呢!」
「干我啥事!」
突然间,老人的视线锁定了两人身後的东篱,而在东篱还来不及反应前,老人便推开五柳走到他面前,在他身上嗅啊嗅的。
「小伙子,看你这打扮……你是『上头』来的人吧?」他捏了捏东篱的袖口,打从东篱离开客栈时,他就已换回了那套洗好的制服。
东篱不知道该说什麽,只得点点头。
老人笑了笑:「上头啊……我偶尔也会上去看看哪。」他指指东篱的长裤口袋。「喏,那里头的东西该还我了吧?」
东篱将手伸进口袋,摸到早先他放进口袋里的那支木笛,顿时心凛了一下。
「放心,慢慢来,小伙子。」老人说道,视线对上了他的双眼,脸上仍然是和蔼的笑容。
他知道,他知道那支笛子的事!当东篱看见他的眼神,不知怎地他就突然知道了这件事。
他的喉头陷入一片乾涩,他顺利摸到那只玉牛,然後他拿了出来,放在老人摊开的掌心里。
「东篱,你怎麽会有那个?」夕露问道。
「我刚刚不小心绊到的就是这东西,它就卡在地上。」
「哈!看来阿青很喜欢你哪!小伙子!」老人抚掌大笑。
「好好,既然东西都找到了,我们该赶路了!」五柳走过来,拉住东篱的手。
「欸,」老人忽地扬起手:「这小伙子帮我找著了阿青,我得好好报答一下呀,这麽著吧,小伙子,我帮你卜个卦如何?」
「啊?」
五柳叉起腰:「呵,原来是个江湖术士,东篱,别理他,我们走。」
「嗳,卜个卦耽搁不了多少时间吧,小伙子,你是不让我还这份人情了?」
东篱想起口袋里的那支木笛,自从离开客栈後,他就始终很在意。
他想知道昨夜那个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轻轻地推开五柳的手,并尽力不去看他的表情。
〈续〉
【桃花源】第一部:玖之章·老聃
老人蹲坐在一株断落倒塌的老树朽干上,晃动著手中的龟甲,发出喀当喀当的声响,然後将龟甲里的几枚古铜钱倒了出来,洒落在黄土地上。
东篱蹲在他面前,盯著那几枚古铜钱,心想这到底能看出个什麽名堂。
「嗳,别不相信啊,小伙子。」老人再次像是心电感应般读到他的心思,但东篱这次已经懒得惊讶了。
「我看看……嗯……」老人摸摸他那嘴白须,眯著眼像是在解读卦象,但东篱怀疑他只是装装样子,他其实什麽都知道了,只是藉著卜卦装作是算出来一般。「小伙子,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哪……」
「咦?不会吧?」
老人抬起头,望入他的双眼,那双眼睛尽管老迈,却清澈一如明镜。「我说真的,小伙子,现在你所跟随的人里头,有一个是意志坚决地想要你的命,如果你想保命,就早早抽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