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涛骂:“妈逼别碰我!”推开阳台的落地窗,蹬、蹬、蹬,脚步沈重地下楼走了。
商容叫:“你没事吧?”上前想扶我。
我推开他,恨恨地瞪著眼前犹自一脸镇定的商夫人,自己爬起来。“小噘嘴!小噘嘴!小噘嘴!”我大叫著,也追了出去。
“夏师傅!夏师傅!”我听见商容在背後叫,我顾不上了。现在在我的心里,全是小噘嘴被亲生母亲所伤的痛楚表情。他才二十二岁呀,人生才开头,万一想不开……我疯狂地追下楼去。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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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让我回忆我的千禧夜,我会说,那一夜仿佛世界末日,所有心爱的事物都化为尘土,而我孤单地站在尘土之上,好像一个傻逼 。我年青的时候不是什麽好东西,结了很多私仇,冤有头债有主,这些私仇可以用砖头木棍去解决。可是到了盛涛和商夫人这里,你就算送我一挺机关枪,我都不知道该去射谁。
那时候我想,找不到所爱的人,尚且能爱爱这个世界,可是找不到所恨的人,要去空泛地恨这个世界,这件事太荒谬。
“小噘嘴!小噘嘴!等等!等等!”酒店大门外,盛涛好像没听到我在叫。盛涛伸出手招来一辆出租车,钻进前面的副驾驶座,反手使劲带上门,出租车就要离去。我急了,紧跑几步,一把拉开後面的门,使劲一纵。
“职工大学。”盛涛报了一个地址,出租车发动了,我脸朝下趴在後座上,两只脚高高晃荡,身子随著车轮的节奏一下下撞击著前座的椅背。後来,我单手撑在地上,艰难地坐正身子。
坐正了,我咽口唾沫,仔细地斟酌措词,就怕盛涛想不开。“你笑什麽?”最後,我还是决定随意些。出租车的後视镜里,盛涛的表情像在哭,可更像在笑,细长的眼睛亮得骇人,似是兴奋又似沮丧。我问他话,他跟没听到似的。
出租车还没到职工大学门前,就在车流里被堵得动弹不得。盛涛掏出一张大团结,塞给司机,抬脚下车,抄过几辆车,上了人行道。他也知道走人行道安全。
我看他这样,就知道他绝对不会有寻死的念头。我放了心,犹豫著还需不需要跟下去。一个老男人,追踪另一个年青男人,别人不是当爸爸找儿子,就当我是变态。
出租车司机不干了,掉过头来说你下不下车呀。我跳下车,跟了上去。
盛涛走路很快,我差点跟丢了,最後,我跟著他一直走到黑乎乎的河边,远远的,盛涛俯身探头,有点像要跳下去的动作。
虽然我相信他不会想不开,但这一幕还是骇得我心胆俱丧。我没敢叫他,飞快地跑过去,一把扯住他的胳臂,几乎用了我全身的力气。
黑暗里,盛涛缓缓地转头,缓缓地看我:“老牛逼,你说我是不是傻。”
我一怔,气喘吁吁地笑。我说:“你傻不傻我不清楚,不过你要是真想不开,这几千号工人的饭碗可就砸了。”
盛涛拿空著的另一只手摸了一支烟,问我:“有火吗?”我赶快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了起来。他吸了一口,把这支烟塞到我嘴里,他又掏出一支烟来点著了。
人们都去市中心凑热闹了,河边没什麽人,就连以前常见的来河边搞对象的小青年也没有一对。
我们俩坐在河岸边,一起吞云吐雾。在很长时间里,我们两个人都沈默著。
“他妈的,老牛逼,你愿意吗?”最後,盛涛把烟头给扔了,烟头在夜色里划出一道纤细的暗红,消失在深沈的河里。盛涛说这话时的声音很低沈,像嘴里还含著一根烟似的。
“啊!”我有些楞。盛涛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血,顿时全冲到了我脸上,是被气的。我问他:“小倒B,你看老子是像女人呢还是像小白脸?”
盛涛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儿,摇头说:“都不像。不过,也许你可以考虑考虑。比如说,这起码可以使你脱离工人的身份,当上干部。”
我只能闭著眼睛,努力平复心中的怒火。要不是盛涛才受打击,凭这一句话,便能引发我体内的暴力倾向。我又想了,盛涛为什麽要这麽问?他不是可以任由别人左右的人──即使这个人是他的亲妈!母子间的感情不够深。
一个从未想过的疑惑忽地窜上心来。
刚进厂那会儿小噘嘴喜欢女人,追过好几个女人。所以他不是同性恋,至少不是天生的同性恋。
前两年我还可以帮盛涛集资,那麽,离开厂里後连开修车铺都入不敷出的老牛逼,对他的事业就没什麽助长了。可他还亲自去找我、带我回去,真地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吗?收购糖精厂,我也明明没帮多少忙,他为什麽还坚持要我帮?甚至於连今晚的家庭宴会,盛涛擅自多带了一个人去,商夫人不说什麽,心里也会不舒服。盛涛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我问他:“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什麽早想到了?我不明白你指什麽。”盛涛装傻。
我说:“妈逼。那你是想乖乖听商夫人的话,去做商家的狗了?”
“老牛逼,你给我嘴巴里放干净点。什麽狗不狗的?我是她儿子,她是我妈。”
我说:“屁!她有没有拿你当儿子,你心里清楚!”
“那又怎麽样?”盛涛终於盛怒了,说了实话,“她想利用我,可她当我傻的吗?到时候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只要整个商家由我说了算,她就该来求我了。”
我一寒,说:“你……你早就想到了她的计划?”
“哼,我们是母子!无论是外貌、性格,我都比商容更像她!她想干什麽,我早猜到了!他妈的蠢女人,一点新意都没有……”
後面的话,我已经听不下去了。
利用,赤裸裸的利用。甚至利用也不彻底,到了後来,盛涛就不再跟我做爱了。我只是他的一个幌子。
我忽然间全明白了,收购糖精厂,帮他的是商夫人。叫我回厂,也是让商夫人看一看,看一看一个像我这样的大男人是如何死心塌地、如何帮他爱他,顺带,坐实了盛总的同性恋身份。
如果今天我不跟来,盛涛永远不会把这些说给我听。计划的执行,并不是非我不可。他大可以再找一个──只要是男人,他跟商夫人之间的肮脏交易便可以顺利完成了。
那天我的五脏六腑都像在火上烤,起身,我就想回去,回去揭穿这个谎言。
盛涛一把揪住我的西装。我挣扎。我不喜欢自己的衣服被别人捏在手里,而且是我唯一的高档西装。
我使了一个反擒拿的招数,用力压住他的手腕,本来还能使一招撩阴腿,但我一急就给忘了。後来我想要是我把盛涛的睾丸踢飞了,倒是一件好事,即使新世纪的第一天我就该去牢里上班了。
我使劲压著盛涛的手腕,居然毫无动静,肱二头肌真他妈的白练了。我像一个跳伦巴舞的女人,在他的把持之下剧烈扭动、翻转。他的右手像钳子一样擒著我,左手反捏住我的手腕,一把扭到了背後。我咬了咬牙,忍住没喊疼。
盛涛把我的西装从後面撩起来,顺势在我手腕上打了个结。这他妈太离谱,这是刑警干的话,哪里像个青工或者像个工厂的老总。这手劲,想必也是厂里练出来的。
盛涛不发一语地拎著我往前走。一路上,我的嘴角都挂著嘲笑。
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唱起来,唱的是《饿狼传说》,但在我脑袋里想起的却是那只兔子,那只被我挂在车龙头上、最後在拐弯处轧断了脖子的老兔子。
这件事情本来不应该让人觉得愉快,可是,假如它不是愉快的,那就会显得很悲惨。悲惨不应该是年轻时代的主旋律,而我觉得我还年轻,所以我说,很愉快,很爽。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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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涛在职工大学门前找到了他的车,然後开车送我回去。
夜色中的一路飘荡著我荒腔走板的歌声,从头至尾,盛涛一句话都没说。
我也没指望他解释。他用不著对我解释。细想起来,我跟他之间的关系,确切的只有师傅跟徒弟的关系,而且还是过期的师徒关系。
直至下车的时候,盛涛说了唯一一句话:“大学里我是学工业自动化的,我希望我的工厂是全国乃至全世界最先进、最好的工厂。这个,算是我唯一的理想吧!我曾经是穷人家的孩子,我想有出息!”
声音太低,我听得不太清楚,不过听清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开修车托拉斯的理想。但我还是要说,理想这个东西,多数时候不是用来追求的,而是用来贩卖的。否则,那麽多青工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怎麽总爱对姑娘说起自己的理想呢?
小噘嘴从来没说过他的理想,这是第一次,其作用大致如此。
我更想说,所谓有出息,这是一个很虚幻的词,我不知道什麽叫有出息,但我知道什麽叫没出息,并且知道,没出息的人不可爱。但是,我活了三十多岁,还是偶尔有人爱著我,这些我都不会忘记。所谓的爱,与出息无关。
可是终於,我什麽都没说。我体内的暴力冲动已经完全平息了,因为没有动力。我只有一种很挫败的感觉,好像所有的精液也在这个夜里射光了。
或许,盛涛所谓的理想,代表著所有产业工人的理想吧。因为上班条件不好、劳动强度大,才想要洁净的现代化厂房;因为身处底层,才会迫切地想有出息。无可厚非。
我叹了口气。
这麽多年过去了,在盛涛身上我看到了一名老工人的所有潜藏著的、却不敢真正指望的理想,或者称之为白日梦。白手起家、上过大学、掌握新技术、赶走厂长自己取而代之、白白净净很斯文,并且,他妈的,连对女人的口味也如此相似。他追求过白小蓝、追求过厂长千金。
或许,他才是新一代工人的典范吧。我老了,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工人,看起来是没指望了。
或许,这才是我一次次帮他的原因,而并不是出於喜欢或爱那种虚幻的玩意儿。两个大男人之间谈这些,太恶心了。这样算来,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赶了一把时髦,追寻了一回我自己的理想。最後失败,也无须自责。
三步并作两步地大跨步跑上楼梯,开门,进去,反手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一夜,昏睡无梦。
年青的时候,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千禧年什麽样子。可当千禧年真正到来的时候,与一般年份也没有不同。
过完元旦我回去上班的时候,盛总已经不在厂里了。经常在厂区晃的只有那个秃头、臃肿的总经理,以及其他无关紧要的班组长们。
三月的时候,我还见过他一次。他带客商到厂里来视察,顺便到糖精车间看看。胖胖的总经理也跟在後面,满脸谄笑,点头哈腰。
他瘦了一些,但脸色还不错,穿著浅色的西装,样子很帅气。他把原来柔顺的短碎发剪成了板寸头,但并不难看,衬得他的人很有精神。他殷勤地对著外国客商说著外国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正忙著把一袋袋的亚硝酸钠往锅子里倒,满头满脸的灰尘,顾不上找他寻仇。
他看了我一眼,然後对车间的班组长说夏师傅是我以前的师傅,你照顾好他。
我听到了他的话。我不指望这种照顾。就算班组长照办,我们的总经理也不会同意的。总经理一直想要为自己的爱车报仇。即使盛涛是董事长,即使工厂改制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是工厂的惯例,也是这个社会的惯例。
那次看到他的时间很短。我们两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後来他就陪著外商一起走掉了。我没有再试图去找他,我想以後一直都不再见到他。这是一种最好的离别方式,不伤感,就像在雾中走散了一个朋友,事後回忆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在糖精车间,年青的农民工们三班倒,疲惫的老牛逼倒三班,并无不同。
新经济体制带来了新管理制度。全厂工人的总数量减少了,每个工人的工作强度加大了,各种奖惩制度多如牛毛。谁想跟以前一样混日子,绝对不可能。
作为城里人,我承认之前在农民工的面前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心理。现在大家都一样了,我才发现农民工跟城里人也没啥区别。里面一样有操蛋的倒B、有可怜的老实人。
虽然之前的哥们全被我得罪光了,可现在我又有了更多的农民工朋友。
工作环境改善了,农民工的居住条件却下降了。厂里不会再给工人们建福利房了。农民工没钱,大部分只能住厂里的宿舍,八个人挤一间宿舍,住宿条件可想而知。
这里也没有泵房阿姨,可到了夏天,女工如果不想中暑的话,只能门窗全开。我挤在其他年青的男工人堆里,争抢著女工宿舍楼对面的有利地形。男工人们,全都流鼻血了。
跟厂里的农民工混熟了。一些年青的农村来的姑娘不知道我过往的辉煌经历,竟然对我表现出几分兴趣。
我鼓励她们的这种兴趣──即使我暂时还不想成家。
两年不倒三班了,再倒三班使我的性欲降低到了一定程度。虽然还不至於变成太监,但要多等等的话也可以等得下去。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枝花,我不急。
工厂里的生活,似乎和以前不同,但又与从前不无相似处地继续著。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有时我下班经过那座有著复式的总统套房的酒店前,在酒店楼下张望,进进出出的人流里,再没有那外表相似的一家三口。
大约七月底,我收到一张明信片,是六月间从A城寄出的,上面写著:走了几千公里路,还是会想起你。这张明信片被塞进我家的门缝下。我在凌晨四点下班时才发现了它,当时头很晕,明信片正面是A城大学的教学楼,微微噘著嘴的青年头戴博士帽,手里捧著红彤彤的毕业证书,满脸笑容。
天色浓黑,只有我家里的白炽灯亮著,许多蠓虫绕著灯在飞。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安睡,我爱著的人也在安睡,在他的梦境中追寻著理想、解读著出息。
我一时失控,眼泪落在几千公里的钢笔字上。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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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几乎一整年,我在厂里上三班,晚饭和夜宵都是在食堂里吃面。不是我爱吃面,而是那米饭没法吃,全是白天的剩饭,又硬又冷,吃下去胃痉挛。
其实那面也很差,都是承包食堂的外行厨师们拿轧面机轧出来的,粗的地方像筷子,细的地方像钓鱼线,咬在嘴里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但它毕竟是热的,而且还带点汤水。
食堂的夥食一向如此。以前在老糖精厂那会儿,还发生过食物中毒。区别是以前食堂里的师傅们也属於正式工人,现在全部改为由私人承包,用饭票改成刷卡。
有一天傍晚,我去食堂里吃面,周围稀稀拉拉有几个上中班的工人。我把搪瓷盆子扔进窗口,又扔进去我的磁卡,过了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出来了。
我坐在那里唏哩哗啦吃面,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汤水之中还有两块排骨。我觉得很纳闷,对著排骨看了半天,然後就把它吃了下去。第二天傍晚,照样如此,一碗面之下藏著两块排骨,我没有犹豫,干净利索地干掉了它们。到了第三天,我吃完了排骨,刚想拎著盆子走人,一个窄脸蛋、粗脖子、长得像甲亢患者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虎王冲我笑,笑容不好看,却十分的拘谨与羞涩,几乎就不像老糖精厂威风凛凛的虎王了。她说:“老牛逼,排骨好吃吗?”
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完蛋了,没有女人无缘无故给一个男人吃排骨。我打个哈哈说:“好久不见了,虎……哦,阿秀……”最後关头,我总算想起了虎王的原名。我想,就不知道原名是盛秀还是盛阿秀,她也姓盛。
虎王却似乎很高兴,苍黄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几朵疑似的红云。虎王说:“幸亏你还记得我,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麽跟你说?我以为你都把我给忘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