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作者:  录入:07-25

第二十二章 登基

面前是大瑞历代帝王的画像,他们身着十二章玄黑飞龙衮服,头戴十二珠玉旒璃冕冠,抿着嘴唇,安静的坐在御座上,用冰冷的目光俯瞰着,不带一丝情感。供桌前细长香烛安静的燃烧,缥缈青烟缭绕不绝,两旁长明宫灯中的火苗幽幽,仿佛是游移的鬼魅。
崇文宫主殿供奉着大瑞历代帝王画像,是皇宫内极为神圣的地方,不允许有人擅自闯入,因此极为寂静,仿佛是阴暗的地狱一般。
画像上先帝们沉郁莫测的表情让人感到隐隐不安,似乎无数的往事就埋藏在那张薄薄的画纸上,讲述着林氏家族权力道路上沉重而血腥的历史。
我楞楞的看着跳跃的火苗,仿佛剥离了意识,面上那一掌的的疼痛还未消去,还在火辣辣的疼。
太后尖利急促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哀家早就知道你会选择逃走!”
在昭瑞王府被太后的贴身禁卫拦住,一路押回永安宫,刚踏进去,迎头就是一声“混账!”
太后的耳光随着她的声音朝我劈头盖脸而来,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被尖利的指甲划出道道血痕。
我霍然抬眸,瞧见她已是脸色阴冷,抬手又一掌狠狠掴向我,“混帐东西!”
我不说也不动,任凭她又打又骂。
太后终于累了,后退几步,坐在御座上,冷睨我,犹自喘气。
“哀家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
“我拒绝。”
“混账!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太后抓起身旁案几上的茶碗,劈头盖脸掷来,我微微侧脸,茶碗擦着脸颊而过,啪的一声,在光洁地面摔的粉身碎骨。
“你为什么这么不上进?!”
我漠然开口,“人各有志,即便是太后您,也勉强不得。”
“那你是说,你不愿做九五至尊,也不愿做高官子弟?”她冷冷迫视我,“只愿做个庶民?”
我铿然下跪,“太后明鉴,韩昕无意富贵权势,还请太后放韩昕一条生路!”
太后目光如冰,眼眸里似有无数情绪翻涌,大殿里如死一般沉寂。
过了许久,她终于站起,瞬间恢复仪态高雅的贵妇模样。太后走至我的眼前,长长的袖垂下来,我在我眼前一晃一晃。
她突然笑了,四十岁的贵妇依然美艳,笑容冰凉透骨,“如果只是个庶民,哀家想你也用不上这东西了!”说着她的手陡然一扬,我顿时反应过来,一把扑上前去,死死的抱住她的腿,“不可以,太后,不可以!”
她的手间,正是那块泛着幽幽绿光的玉镂雕双蟠龙。
“你不是要做庶民吗?”她微微垂了头,唇角挑起冰凉的笑,“庶民怎么会有蟠龙玉佩呢?哀家也是为你好啊。”
我抱着她的腿,勉励支持,身子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太后举起玉佩,凝视许久,“其实……也用不着摔,昭瑞王世子消失了那么多年,谁又能认得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呢?”
我直直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似乎从未认识她。
“你不愿做昭瑞王世子,自然有人可以。韩昕,你真的以为哀家没办法你了吗?”
太后仰头微笑,仪态优雅,“昭瑞王一世英雄,他的儿子却是个废物,只愿做个草民!”说罢把我重重踢开,神情不屑,“我侄女也死得冤枉,大概从没想到,自己儿子会是如此胆怯。”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冲她苦笑一声,“太后……您是要赶尽杀绝吗?”
太后再不理我,陡然转身,白色单薄身影直向殿门而去,“来人,将韩昕送去崇文宫!”
崇文宫殿门缓缓关闭的时候,我看到太后站在门外,容色苍白,眉心一抹绯红平添了肃杀的艳色。
“韩昕,哀家再给你一天的时间!”
不知是什么时间了,也不知自己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我侧目缓缓望去,看到远处顺皇帝前画像前的香烛耀出一点一点的火星,仿佛才能感到时间的流逝。
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才能将所有的事情一点一点的抽丝剥茧。
抛开那两名正统的皇家子弟不要,偏生要我这个反王之后做皇帝,这个举动,背后隐藏着舅舅与她的深谋远虑。
韩氏操控朝廷已久,如果立那两个孩子其一做皇帝,依然是外戚继续把持朝政,在国家每况愈下的情况下,必然会引发天怒人怨。
我是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弟子,什么都不懂,这点人所共知。做了皇帝,一方面可以堵众人的口,一方面更好控制。
有人窥视皇位,等到势力坐大,从幼帝手上夺走帝位易如反掌,如果皇帝春秋正盛,他毕竟碍于天下悠悠众口,不敢轻易动手。
就算是个傀儡,但只要皇帝正值盛年,家国覆灭的罪责,再怎么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我抱了膝,微微苦笑,心里滋味莫辨。
蓦然之间,又觉得荒唐可笑,泪水陡然涌出眼眶。
只想置身事外,一心只求平凡普通,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然而阴错阳差,身世一点一点被人揭穿,然而却被逼迫着一步一步走上自己痛恨的道路。
我不想卷入肮脏黑暗的政治漩涡,却成为太后控制权力的棋子;我不想贪恋所谓的荣耀权力,却被迫要登上天下巅峰。
最渴望的自由,成了对我最大的讽刺和鄙夷。
我猝然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四周。
太后质问我,是否拥有皇族的血性与骄傲,我茫然的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皇族对我来说,太过遥远,高不可攀。十二年的隐姓埋名,我早已忘记了什么是骄傲,什么是高贵。皇族积弱已经许久,却要我这个反王的儿子去坚持皇室的骄傲与勇气,无异于给了皇族一记响亮的耳光。
目光从各位皇帝的画像上一一扫过,顺皇帝傲岸睥睨,成皇帝沉默坚毅,明皇帝意气风发,穆皇帝蕴雅风流……最后,是文皇帝即将殡天挂在唇边的惨笑。
倘若……自己真的做了皇帝,命运又将怎样?
能像顺皇帝一样开疆列土吗?能像成皇帝一样开创盛世吗?能像穆皇帝一样文采风流吗?或者,只会像文皇帝一样,沦为别人的傀儡,最后郁郁而终?
抑或者,在国破家亡的那一刻,我会成为整个大瑞的罪人,遭受万世骂名?
目光盯在跳跃的火苗上,我缄默不语。
父亲,您当初毅然选择起兵叛乱,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还是真的为了坚持皇室的骄傲与勇气,维护皇室的尊严?
您的儿子没有你那样的血性,在家国危难,皇室积弱的时候,只想着自己,您可会瞑目?
请您告诉我,我应该如何选择?
眼前的画像烛火渐渐模糊,血肉横飞的战场却愈见清晰。
士兵在马蹄下呻吟,发出惨烈的痛呼,锋利的刀剑扎进热血肉的闷声,蜿蜒的血水缓慢的流动,浸湿了脚下的土地;漫天的战火烧毁整片整片的村庄;孤寡妇孺发出凄惨的哭泣,老人孩童活生生的冻死饿死;成片的尸体倒毙道旁,任野兽啃啮;方才还安居乐业的地方,转眼就变成人间地狱……
我猛然闭上眼睛,不敢再去想,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景象。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如果京城真的被燕军攻破,整个京城立马就会成为人间地狱。男子被杀戮,女子被□,大瑞在燕军铁蹄下艰难的呻吟。
十二年了,十二年前的动乱,如果他成功了,大瑞今日也不会落到如此的悲惨境地……
大瑞以文立国,诸多皇室宗亲都是饱学之士,只有他……只有他,精于武略,如果今日的圣上是他……就好了……
我终于明白,毓庆王临终之前,他在期望什么。
父亲去了,我是他的儿子,这一切要我来承担,难道,这就是我所谓的宿命?
大瑞今日惨状,终于让我明白父亲的选择。
即便他知道可能是万劫不复,可能是万丈深渊,却仍然毫不犹豫去做,母亲没有害怕,无论父亲是生是死,她仍然紧紧跟随,不论毁天灭地。
父亲,就算失败,他仍然坚持了皇室的骄傲与尊严。
不知不觉,我已是泪流满面。
父亲,父亲,如果您在,即便没有退路,您也会毫不犹豫让我选择力挽狂澜,君临天下。
我戚然而笑,眼角泪水滑落。
这,就是我所谓的宿命么?
幽寂的内殿,我缩成一团,背靠着顺皇帝的画像,静静的坐着。从小到大,一次次的风浪,一次次的生死,这次,我却是再也跨不过去。
时间在幽寂中悄然流过,不知过了多久,我昏昏睡去。
梦里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我孑然一人。
又不知过了过久,有人把我从睡梦中摇醒,我茫然睁开眼,看着面前人,却神智恍惚,认不出到底是谁。
岫姑姑神情恍惚跪在我面前,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我咬唇,望着她关切的面容,刹那间眼眶发热,模糊一片。
她抖抖索索伸手,终而抚上我的鬓发,“这一天,老身终于等到了。”
“姑姑,”我蜷起膝盖,将头枕在膝上,侧首强笑看她,“您一直知道,是不是?”
她咬唇,眼眶里眼泪越来越多,直直盯着我的眼,“这下,王爷和王妃,终于可以瞑目。”
泪水陡然流下脸颊,她慈爱的伸手,帮我抹了泪水,“小时候你就爱哭,现在长大了要做皇帝还哭。”
我凄然一笑,“你们为何都要逼我?”
她怔怔半晌,泪珠溅落玉砖,“这是你的命呵。”
我的命,我的命……我顿觉浑身无力,心重重跌落深渊。
岫姑姑的泪水长流不绝,“若你不做皇帝,王爷王妃的冤屈如何大白于天下?王爷难道要永世背上叛臣贼子的罪名?又要等到何时才能还他清白?”
我眼眶酸涩,胸口似堵住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泪水带眼眶里打转,终是没有落下。
“你小的时候,王爷总是与王妃说笑,说我家世子将来必是盖世英雄,终能雄视天下。”她幽幽望住我,缓缓开口,“王爷最大的期望,就是你能建功立业,扬名天下!”
我如遭雷击,不能言语。
懵懵懂懂活了二十年,不但不知父母,还违背父母意愿。
岫姑姑伸手抱了我,让我枕在她的膝上,她微微垂首,朝我柔柔的笑,目中泪光莹然,衣袍上传来淡淡的杜衡香气,像极了母亲。
“小的时候,你最爱玩闹,累了就这样睡在王妃膝上,王妃什么也干不成,常常埋怨,眉目却又幸福至极……”
“王爷教你读书习武,你却常常偷懒不学,王爷要惩罚你,你却老是躲在王妃身后,王爷又好气又好笑,每每作罢……”
“四月春光,他们总要带你去郊外……”
“夏日,你最喜欢在湖上泛舟,王爷王妃总是陪你到深夜……”
那一件件的往事,从她口中说出,将所有过往揭开,连带心底深处的伤疤,连皮带血,向我掷来。
我目光飘忽,看着殿顶,喃喃说,“难道,做皇帝,真的就那么重要?”
岫姑姑慈爱的摸我后背,“老身已经说了,只有做皇帝,才能洗清他们的冤情;只有做皇帝,才能雄视天下;也只有做皇帝,才能力挽狂澜,拯救国家。”
泪水在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在这一刻,我终于彻悟。
我的宿命,从来不属于我自己,永远不。
双亲俱亡,我是他们在人间唯一的希望;家国将倾,天地易色,我必须以一己之力全部承担。如果要怨,只能去怨我身上流淌的皇家之血,而我又何尝能选择我的出身?
我顿时惨然大笑,笑声回荡在空旷大殿,直笑出眼泪。开国之君顺皇帝冷冷睨我,一言不发。
那个八岁的孩童,尚不知人事多舛,未来的路却已经注定,不管是风雨还是生死,他最终要一步一步走上皇家天阙。
——长虹贯日,满室异香,紫气弥漫,金龙盘旋。
短短十六个字,已经将我一生注定。
我从未觉得皇宫如此的寒冷,如此的阴森迫人。
崇文宫,雕梁画栋,龙檐凤梁,飘摇的宫廷垂幔间,我仿佛看到历代皇帝的阴灵,争先恐后从画像上走出,站在我的面前。
他们正在居高临下的俯视我,俯视我这个皇族后代,看我如何选择,是要接受命运,挽救国家;还是一意孤行,彻底放开。
廖夫子在讲课的时候,总要说,胜者为王败者寇。就算煌煌如皇家,也随时可能覆亡。
如果我一意孤行,不愿接受,我的存在终究是太后的忌惮,我不可能活着走出皇城。太后那般手段的女人,我相信她做的出来。
我慢慢坐起身,面对顺皇帝的画像,悄然不语。
林氏先祖,这可就是你对我的惩罚?
他面前的蜡烛忽闪几下,迸出点点火光,骤然熄灭。
天空微微露白,淡薄的晨曦从窗上映入,岫姑姑默然起身,而后在我身后重重跪下。
我微微开口,语音异常冰冷,“姑姑,您来,也是太后的意思吧?”
岫姑姑陡然叩首,以额触地,“这些都是老身的心里话啊!”
脚步声打乱了寂静,来的不止一人,错乱而纷杂,隐隐还有还夹着武士的重靴声和刀剑撞击甲胄的叮当声。岫姑姑惊恐的抬头,死死盯住我。
来了,终于来了。
殿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撞开,太后身边的年老内侍大步而入,面无表情地站住。背后拥入众多精锐的戎装武士,一名内侍从他身后缓缓而出,手中捧着一杯酒,垂首立住。我漠然起身,转身看着一切。
年老内侍尖着嗓子问道:“你可已经做出选择?”
琥珀色的美酒,上边漂浮着细小的金屑,金屑酒,赐死皇家贵族的礼遇。我看着那杯酒,深深一笑,太后还真的看得起我。
岫姑姑发出一声悲泣,伏在地上不住发抖。
内侍眯着眼睛,细细打量我,我一声冷笑,扬手打翻酒杯,琥珀色美酒泼在地上,金制酒杯骨碌碌滚远。他身边的戎装武士当即上前,拔出一半佩剑。
我朗声道:“公公,让你身后的人出来吧!”
内侍垂首一笑,侧身避让,一直隐身在后的戎装武士大步而入,低头托着朱红色的托盘,半跪在我面前。他们都是极其英俊的年轻人,身着庄重的玄色铠甲,配着暗红色的军袍,盔上红殷雉羽簌簌抖动。托盘上是一袭九章飞龙玄黑衮服,飞龙张牙舞爪的盘旋,还有一顶玄表朱里九旒珠玉冕冠,珠玉相互碰撞,发出细小清脆的声响。
“请殿下即刻换上礼服,太后正在等待殿下!”内侍毕恭毕敬的说道。
我的宿命,最终还是来了。
我伸手抚摸那件衮服,久久不曾言语。
突然傲然一笑,从托盘中抓起衮服抖开,披在自己身上,内侍敬畏的帮我穿好衮服,压上冕冠,动作小心而轻易,仿佛服侍皇帝一般。我昂然而立,任由他们为我整衣。
武士们打开殿门,弯下腰去,我大步而出,天已大亮,万千晨曦扑面而来。
后来的事情,记得很淡漠,太后召见群臣,娓娓道出昭瑞王世子。她道世子也是明皇帝血脉,昭瑞王叛乱,世子年幼无辜,不忍责罚。而今国家危亡,世子血脉最近,且聪慧敏锐,灵武秀世,故立世子为新帝,衍兴社稷。
我听到的时候,只是冷冷一笑,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我父亲死的何其冤枉!
群臣纷纷赞同,恒子渝也一样臣服,可我仍然记得,他下跪那一瞬间,却抬了头,目光灼灼,朝我露出冰冷且玩味的微笑。
南靖六年,文帝驾崩。
不足一月,新帝即位。
十月初十,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清宫举行。
阳光灿烂,碧空如洗。
礼乐响彻皇城,王公百官齐集太清宫台阶下跪迎。鸣鞭三响之后,礼部尚书奉册跪进,宣读太后懿旨,靖国公韩隽,镇海侯恒子渝率众行三跪九叩大礼。
登基大典就设在太清宫上,林氏的旗帜迎风飘扬,祭祀香火在庞大的香炉中燃烧。
我身穿十二章团龙盘领玄黑衮服,头戴十二珠玉旒璃冕冠,在缭绕的香气中,站在太清宫玉阶之下,微微仰头。
皇宫主殿太清宫,映在湛蓝天空下,轮廓清晰,气势逼人,更显巍峨高大。台阶很高,铺着大红的锦缎,一路向上,似乎永无尽头,身后的广场上匍匐着文武百官,静默肃穆。
我站在这里,却陡然生出一丝没来由的孤独。
韩昕,不,应该叫林昕,你真的准备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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