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何九渊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冒了一身冷汗。最近他不敢闭眼,合上眼睛总能看见阳儿的身影。他看着他走路、睡觉、喝水,做着一切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始终背对着他。每当阳儿转身的刹那,一股巨大的心痛便让他从梦中惊醒。
他已经渐渐忘掉阳儿的音容笑貌,拼命想也想不起来。有时,他盯着一个微笑发呆,只觉得似曾相识;有时,他在人群中听到某个声音而莫名心悸,只觉得无端的悲哀。他明明已经忘掉他,可是一闭上眼睛,却仿佛阳儿始终守在他身边、寸步未离。他甚至能够描摹出阳儿挣红了脸的神貌,触摸到阳儿清冽、悦耳的声音。可是一睁开眼时,便什么也不见了。或许,他真的老了。
他望着一旁沉睡的何景阳,心底说不出的烦躁。他不认识他,却又抛不下他。有时,他恨他,巴不得他远远离开。有时,却又离不开他,仿佛有了他,黑暗中也多一个彼此依赖的伙伴。他们之间最初因错觉而积累的爱意,也在陆由庚的一番话下消磨殆尽。他们彼此厌倦,却一直拖拽着、纠缠着。慢慢的,一辈子也过去了。他们恨过、怨过、折磨过,却也拥抱过、安慰过、抚爱过。他们好像暴风雨中彼此拥抱取暖的路人,明明害怕寒冷、害怕黑夜,却始终不敢直面火焰的温暖。他们的羁绊太深,深得已经分不出彼此,却终究没有爱的存在。因为,他们中间夹着第三个人,一个冷眼旁观的第三个人。终其一生,他再也爱不上另一个人。
何九渊望着染上纸窗的霜白晨光,不由得出声唤着,“阳儿,阳儿。”
何景阳一直在沉睡,他已经很久没有熟睡,虽然很累,累得说不出话、走不动路。他一直困惑,自己为什么不选择离开,而是留在何九渊的身边?不,绝不是爱。他讨厌他,一度恨得想亲手杀掉他,却始终没有下手。因为他怕,他怕一个人留在黑暗中。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怕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却只是下意识地战栗、恐惧。
他的思绪一天天混乱,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是很长很长的一生。他想起了傅玄,想起了许侃如,想起每一个把他误认为景阳的人。或许傅玄最后一刻真的看到了他的景哥哥,这才笑得那么舒心、欢畅。他满心烦躁,却无法宣泄,只能一古脑地砸向何九渊。表面上你一言、我一语,言笑晏晏,暗地里却把对方恨到骨子里,互相直戳彼此最痛切的角落。可是,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恨,他说不出恨他的理由,可他还是痛恨,恨得莫明其妙。
他梦到了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一群孩子在上面奔跑着、欢笑着,声音高高地飞上天空。何景阳的心情轻松起来,好像卸下了多年来背负的重任,不由得笑出了声。脚步也恢复少年时的轻快,一跳一跳得仿佛大地都有了弹性。他笑得眯细了眼睛,喃喃地说着,如果能够留下来,该有多好。如果能够重新开始,那该有多好。他躺到草地上,阳光暖洋洋地照着,熏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过,挠得耳旁痒痒的、麻麻的。他的意识渐渐涣散下去,恍惚中有人在耳旁轻轻唤道,“阳儿,阳儿……”
他在欢腾的笑声中失去意识,嘴角噙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