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十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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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这有一半是因为,她不得不说出这些话,她其实不想伤害我。
“阿静,对不起。”全说出来了,我的心,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静,好像之前从没有发生过,没有那些念想,那些期待,那些憧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叶子在即将落到水中的那一刻,风儿又把它卷了起来,它回到了半空中。
“阿丑……对不起……”阿静的肩在耸动,她哭得如此的惨烈,她从没有这样哭过,她是个好姑娘,骄傲,有些蛮横,走路说话做事风风火火,从不看人脸色,可是她却愿意和我做朋友,安慰我维护我。
啊……都是我的错。
“没事了阿静,你放心,名帖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别哭了,嗓子都哭坏了。”我想去抚慰她,伸出手又黯然放下。
慢慢地她止住哭泣,抬起红红的眼,幽幽的看着我:“阿丑,你会恨我吗?”
我摇摇头:“你永远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希望你以后都能幸福快乐,生好多好多的孩子,每一个都很健康孝顺。”
“嗯。”她最后抽了抽鼻子,露出了一点儿笑意,“你不许恨我。”
我点头。
阿静走的时候笑着说:“阿丑,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好姑娘的,比我好。”
我在亭子里,看着她的马车在夏初的雨里渐行渐远。那飞到半空中的叶子,慢慢地燃烧起来,它所有存在的证据随着火苗熄灭的干干净净。无数的叶子,无数次归寂。
雨越下越大,将江湖山峦掩隐在不为人知的世界里,窃窃私语,或者沉默。
我靠在柱子上,一直失神的凝望着阿静消失的方向。
天色暗了。
目光的尽头,出现一个晃动的灰影,那是一辆马车,不急不缓,终于在不远处停下。
车门打开,一把油纸伞撑开,一个宝蓝色的身影落到地上,衣裾立刻沾染上雨水,斑斑点点。
宣宁站在原地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一手将伞举高,一手向我伸出:“过来。”
我犹豫了一下,见他没有收回的意思,只好走出亭子,到他伞下。
“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的脑袋究竟是榆木实心的,还是根本就空荡荡的呢!”他虽然这样说,可是他的目光却是温柔的。
“我不是让你放弃吗!你还真跟你爹死磕,把事情弄成这样!我不是已经告诉你她不喜欢你,你竟敢不信!”
“那是你说的,你又不是阿静。”
“……好,现在亲耳听她说了,满意了!”
我愣了半晌,“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满意……”我几近哽咽,“怎么可能会满意……我心里好难过,我不知道竟是这样……”我抽泣,满心的混乱,想寻找排解的办法,想寻找能让我安宁的办法,于是我说,“你、你唱歌给我听好不好?”
“……”
“我想听你唱歌。”雨声很大,我以为他没听到,便大喊的说,直直的看着他,“我想听,我要听。好不好!”
他垂目看着我,面无表情,片刻之后终于道:“好。”
我是九岁那年认识的宣宁。
那时候我满怀希望,带着莫大的信心,以为只要做一个好孩子,好人,人们就会喜欢我接受我。娘亲在病榻上,她睡着时,我会跑出去玩,我想结交朋友,我不想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可是我总是失败,孩子们都嘲笑我,拿石头砸我驱赶我,即使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也会被其他人阻拦和威胁。所有的委屈我都没有和娘亲说,我从没有放弃,我相信,我会有朋友的。每天我笑着出门,笑着回家。
但是我不是不难过,不是不伤心。
只是它们被我用那个念头压抑着,束缚着,在很深的地方越积越多。
然后有一天,我被几个孩子诱骗,来到江边,他们把我推到江水里,我不会游水,惊恐的大呼救命。
那些孩子在江边拍手笑。
我在水中挣扎沉浮,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恍惚间却被人捞了上来。那是一艘很大的船,有一个很神气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站在众人围聚的中间。
岸边的孩子见了,他们不停的大声喊:“别救他,把他推到江里去!他很丑,长大就会变成坏人!”
“淹死他!淹死他!他是坏人!他是恶魔变的!”
“把他推下去!我们要为民除害!”
……
因为丑,所以会是坏人,所以要死掉。
那一刻我所有的信念崩溃,我抱着船上一根不知是什么的柱子,用力地哭,哭得昏天暗地,我即将被我的悲伤和绝望淹死。
他们想送我去船舱,可是直到昏过去,我依旧死死的抱着柱子,丝毫不松手。
于是我抱着柱子醒来。
船依旧行驶在江水中。
周围都没有人,只有那个很神气的孩子。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雄赳赳背负着双手,扬着头问道:“你哭什么?”
我没有答话,呆呆的望着他,然后望向天空。
他看了我很久,最后叹口气,走过来盘腿坐着。
“我给你唱首歌吧。”他说,见我没应他,微怒,“哎,阿丑,看着我!”
我这才惊讶的看着他,他认得我?
“我现在要唱了,本少爷可是从没有给别人唱过歌!”他别扭的动了动身子,清了清嗓子。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诉说一定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他唱得很慢,一句一句,童稚的声音却有着奇异的重重的涩涩的感觉,轻易的就抓住了我的心。
我很认真地听,我听不懂每一句的意思,但是有一种东西通过歌声在感染着我。
他唱完了,我还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知道这首歌叫什么吗?”
我摇头。
“你的样子。”
我的样子?
“我的样子很丑,很难看……”他的话立刻勾起我的泪水,有一种心灰意冷的荒凉,“我是不是真的应该死掉……”
他按着我的脑袋,揉搓了一阵我的头发。
“想死吗……乖,你是很丑,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以后,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可能会一次又一次的发生,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忧伤的看着他,内心十分恐惧,我没有办法,我不是怕再一次被人推到河里,而是害怕,这样的状况永无止境。
“陈国爱美厌丑的风气很浓,根深蒂固一时半会改不了,所以,或许,你会一直受到嘲笑,被人排挤,不能过着正常的生活,谁知道看不惯你的人还会怎样对付你,你打算怎么办?”他说话的语气有种冷冰冰的残酷,连那小小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
我缩着脑袋,泪水汪汪,摇着头:“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没有人来救我吗?我作好人都不行吗?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些事,别人帮不了你。但是,我可以给你提供两个选择。”他说。
他站起来,把我也提了起来,站上一个踏脚,然后把我用力的按在船舷上。我脸孔朝下,看到滚滚的江水,想到刚才的那一幕,吓得说不出话,嘴唇直打哆嗦。
“你有两个选择,如果你不能忍受,那么我建议你去死,现在就去死,不要妄想以后别人会对你另眼相看,不可能!你遭受的痛苦只会越来越多,所以不如早死早超生。你愿不愿意?”他大声地问,同时将手松开。
我失去支撑,只觉得要向江中跌落,偏偏胸口被什么堵住似的,叫也叫不出,我双手在空中乱舞,拼命想抓住点什么。
“说阿,你愿不愿意?”他的声音很严厉,从身后传来。
我的眼泪滴到江水里,瞬间被掩埋。
“你愿不愿意去死——”
“我不愿——”我终于喊了出来,“我不愿——……”
我不想死,我为什么要去死,我才九岁,我什么都没做过,我还有娘亲要孝顺,我还要长大。
他抓着我的手,将我拉了回来。
我满脸的泪水,不住地颤抖。
“你不愿意去死?”他问。
我摇头,使劲地摇。
“真的?”
我点头,使劲地点。
“那就好好的活着。你记着,你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在我的映像中,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宣宁就已经长大了。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反而最初那第一眼,我觉得阿宁是个孩子的那一眼,让我以为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一直以来,阿宁都喜欢作弄我,常常让我满腹的伤心难过,有时他爱揭我的伤疤,在上面撒点盐。 我很痛。可是我从来都不敢不把伤口放在他面前,任他为所欲为。因为他会威胁我不理我。尽管他对我很坏,可我离不开他。那个时候,他是我唯一的那一线生机。娘教我,要做一个好人,而阿宁告诉我,要活着,活下去。
因为除此之外。
别无选择。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
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
但是心里充满著希望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看一看
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望一望
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阿宁低沉绵长的嗓音响起的时候,我立刻觉得连雨声都离得远了。这一次每一句我都听懂了,我沉浸在歌声里,沉浸在歌声所带来的世界里,又痴了。
“这是‘张三的歌’,张三嘛,就是每一个平凡的人吧。”阿宁说。
良久,我问阿宁:“会有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吗?”
阿宁望着我,眼睛里好像有一片海水。
我还没有和父亲说阿静的事,就得知父亲已经差人将名帖索了回来。然后在爷爷的坚持下,我跪在祠堂领了一顿家法,躺在床上的半个月,我才晓得原来阿宁和父亲见过一次,也不知他们谈了些什么,父亲没有再逼迫袁家,取回名帖,竟就此作罢。
担惊受怕的袁世伯为避免夜长梦多,很快回应了南家。夏末的时候,我登上城墙,目送着阿静远嫁他乡。
希望那个遥远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悲伤。
我一直闷闷不乐,宣宁说,想不想跟我去找些乐子?
我点点头。
于是第一次踏入青楼。
不思归的掌柜,是个矮矮胖胖的大娘,大家都会叫她妈妈,刚听到时我吓了一跳,惶恐的看着宣宁,我以为宣宁又要作弄我。宣宁却没有露出特别的神色。我只好战战兢兢,极其别扭的说道:“娘……我不要姑娘……”
汪骏一口酒水全喷了出来,连连捶胸。
大娘原本全部的注意都在宣宁和汪骏身上,我一直低着头安静的跟在宣宁的身后,坐下来的时候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袖子。
所以大娘的笑脸在看清楚我时不住地抽搐了,情不自禁的尖声叫道:“哎哟我的妈呀,这可真是……真是奇货可居呀!”
汪骏笑得声音不住地颤抖,他快把桌子捶散了。
“哎?这不是汪兄吗?什么事这么好笑?不如和兄弟说说?”包厢的门外,走进来一个搂着两位姑娘的公子,插金戴银,衣衫光鲜。
汪骏还在笑,手指着我。
我赶紧低头。
只听那人倒抽一口气,然后紧了紧怀中的女子,无限感慨道:“想我搂拒,百花丛中游戏一生,今儿却在一个男子身上明白,什么叫海、枯、石、烂!”
汪骏彻底笑抽了。
宣宁把我的脸抬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嗯,倒也贴切。”
那些姑娘笑得花枝乱颤,一个个跑到我身边,戳我的脸,弄我的头发,嘻嘻哈哈,快活得不得了,还冲着窗外过往的姑娘叫道:“姐妹们快过来看呀,这宝贝儿可是百年难得一见!”
我连耳根都烧了起来,怎么躲都躲不掉,最后只能哀求的拉着宣宁的衣袖。
宣宁悠然的喝着酒,看够了热闹才冷声道:“行了,爷带他来是嫖你们的,不是被你们嫖的,都给我安分点。”
他话说完,我身边什么踏月飞歌就噘着嘴,掐着我的胳膊在我耳旁问道:“那爷想嫖我们哪一个啊?”
宣宁瞥了一眼,“你们带他进去,他可是个雏,好好伺候着,给他一个难忘的夜。”
两个姑娘紧紧夹着我,办拖办拉得进了内厢,我惶恐的看着宣宁,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只是笑着向我挑了挑眉,举起酒杯:“初夜愉快。”
内厢的门轻轻的关了,一会儿之后,内厢的门又猛地打开。
我逃命似的跑出来,一头钻进桌子底下,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愿再出去。
汪骏在那里装神弄鬼的吓唬我,有空还要揉着厚厚的肚子笑。
那个叫搂拒的,就蹲在桌子外和我对视,之后扒在地上笑着打滚。
我衣冠不整,不但脸上烫,全身上下都开始烫。
宣宁捏了捏眉头,然后直接把桌子掀翻了。
我猛地暴露在光亮下,窘迫的无以复加,抱着腿,把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里。
宣宁把我拉起来,又干脆把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全散开,给我整了整衣裳,动作很粗暴。
我一直低着头,想找个地方钻,宣宁不让,姑娘们的笑声传来,我一听,一个哆嗦,直接就冲着宣宁怀里扑。
“哟,怪不得瞧不上我们,原来是有这雅好呢。”姑娘说。
宣宁铁青着脸,拎着我的脖子丢开,一声不吭领我走了。
在宣宁的马车里,我东摇西晃,浑身热得难受。
宣宁瞅了瞅我,哼了一声道:“她们给你喝酒了?”
我点了点头,在外面我还没喝,可是那两个姑娘带我进去后却给我灌了两口酒,我还呛了个半死。
宣宁长长的吐出一口,咬牙切齿道:“奶奶的你就一废柴!扶都扶不起来,至少人家阿斗还晓得巫山云雨呢!”
“什么是肥差?”我问。
宣宁丢给我一个白眼,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先不去西府,回家。”
我不明白,为什么宣宁要带我去他家洗澡。
他指着那个大木盆,冷冷道:“进去吧!”
我忐忑,看着他出门,然后小心的迈进去一只脚,叫了一声后拔了出来。
宣宁推门进来:“姑奶奶,又怎么了?”
“我、我不是姑奶奶……”我说,“水是冰凉的……”
“不洗冷的难不成你还要把自个放火上烤?进去洗!”宣宁命令。
我摇头:“冷的,太冰了,我不要。”我身上越来越难受了,再洗冷水,不是更难受了嘛,阿宁好不讲理,我抱着衣服准备跑掉。
“你洗不洗?”
“……我家里都不会这样虐待我……”又不是大夏天,都入秋了。
宣宁磨了一会儿牙,狠命的把门关上,三下五除二脱掉外衣,气势汹汹走过来,扛起我就丢到木桶里。我叫喊挣扎,他把我按着,我溅了他一身的水。
身体似乎一半是冰雪,一半是火焰,强烈的交撞,让我的意识一时有些模糊。
泡了半天,宣宁把我拎起来,抖抖身上的水,丢回房里穿衣服。
他自己去洗澡了,我先穿起他给我准备的里衣。但是很快,我又意识到,身体依旧不舒服。
宣宁干干净净回来的时候,我坐在他床上,泪眼汪汪。
他一看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抚额作仰天长叹状。
“我跟她们又没有仇,她们干嘛下毒害我……”我哭丧着脸,心中十分委屈。
宣宁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幽深的眸子里闪着寒光。
“阿宁,我好难受,全身都难受……”我不知道该怎样舒缓我的难受,就呆呆的坐在那。
宣宁阴森一笑:“从今天开始,你会多一个兄弟,一个姑娘。”
我惊讶:“二娘要生了吗?”可是我听说才六个月呀?
宣宁就那样阴凄凄的走近我:“知道哪里难受吗?”
“哪里都难受……”我扭了扭脖子,摸了摸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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