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中计(父子)----尘堇

作者:  录入:07-06

计中计 (父子)
作者:尘堇

文案
一心依赖的人,
一朝之间
反目为仇。


变生不测,
先爱上的人,
注定一败涂地。

内容标签:不伦之恋 情有独钟

主角:何九渊,何景阳

琴挑

长夏悠悠,午后的空气黏黏的、闷闷的,万物的欢腾、灵动也在死水沉潭的氛围中缓缓耗竭、消蚀,只有躲在绿荫深处的蝉拖着嘶哑的嗓子低吟长鸣。
杜确掩口打个哈欠,眉宇间弥漫着浓浓的倦意,却仍然强忍着困倦侍立一旁。蝉声忽远忽近,暖风更是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他下意识地想着,好吵啊,怎么没人理会?赶走它,对,赶走了,就清净了,就没人打扰了。渐渐的,意识逐渐涣散,上下眼皮挣扎着粘向一处,眼前的景象影影绰绰,不知不觉中汇聚成一团缓缓搅动、遮天蔽日的暗黑漩涡。触目所及的种种都于无声的搅动中融合、消逝,连充溢天地间的光芒也一点点地黯淡下来。黑暗中潜伏着强大、癫狂的力量,置身其间,身心空前藐小,如同亘古之前,先民虔诚地膜拜在神坻的脚下。
突然身子一颤,杜确蓦地睁开眼,顿时清明不少。瞥一眼身前端坐处理卷宗的王基,不由得苦着脸皱了皱眉。而对方依然心无旁骛地专注于笔下密密麻麻的字眼,神色间未见半分倦态。
杜确强压下打哈欠的冲动,眼巴巴地盯着座中人,目光中满满的殷切、祈求。一炷香过去了,王基终于耐不住身后这一道灼热的视线,略偏着头,询问地望过去。杜确欢喜地舒展了紧皱的眉头,尽可能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大热天的,歇一会儿再看吧,反正这么多东西,不拖个五六天,也完不了。再说,主上也不急于一时,公子的身子要紧啊。”
王基嗯了一声,不提不知道,一说起来,真有些累了,便把笔随手搁在一边,揉了揉眉头。
杜确忙不迭地走到另一头的案几上端过冷却多时的清茶,一边递到王基的手边,一边貌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下月初九是少主的束发日,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落点主上的赏赐。公子,你见过少主吗?江湖上传言主上对少主恩宠备至,有求必应,是不是真的啊?”
王基微微叹口气,抿了一口茶,再开口时,眼中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一向平稳的口气中透着隐隐的热切,“少主啊,见过他的人,哪怕只是一眼,就算想忘也忘不掉。江湖上的传闻,一向真真假假,不过对少主,主上却是难得的上心。这么多年,不论什么珍奇异宝,只要少主中意,没有不乖乖送上手的。而且,连受宠的姬妾,也没有敢轻易得罪少主的。之前的二夫人,听说只是言语间的小小不敬,就被弃在一旁,至今无人过问。”
杜确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继续问道,“说起来,主上不止少主一个儿子,怎么另一个总不见提起?该不会犯什么事了吧。”
王基不由得抬头瞟了一眼,疑惑地问道,“怎么今天这么多话?平时也没见你这么上心啊?”
“只是有点好奇嘛,少主一向深居不出,难免想一探究竟。再说,都是主上的骨肉,一个宠爱备至,一个不闻不问,谁不想知道原因啊。”
“说起来,知道内情的也不多。少主没出生前,长公子倍受恩宠,比起少主,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有了少主,不知道怎么回事,长公子突然便失宠了。一开始,都以为主上只是心血来潮,毕竟,之前的宠爱都看在众人眼里。后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长公子仍然不被过问,少主也一天比一天得宠,慢慢的,大家也都忘了,很少再提起。有人说已经被送出宫了,有人说常年体弱多病,谁知道呢?主上的心思,从来都不是我们可以揣测的。”
青瓷盏中的茶水渐渐隐退,杜确察言观色,迅速续上一杯。望着重拾笔墨的王基,向来波澜不惊的眼中疾速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念头、打算。
夜灯初上,王基揉了揉酸困的手腕,看一眼侍立身旁的神色困倦的杜确,语气中带点淡淡的歉意,“这几天想必你也累坏了,今天就早点歇息吧。”
杜确应了一声,迷迷糊糊中边揉眼边向门外走去,还不忘顺手掩上半开的门。
他落脚在水云阁的一个东厢房中。很小的一个房间,一案、一椅、一榻。唯一特出的,不同于仆役房中常见的邋遢,而分外的洁净,一尘不染。
一进门,脸上的倦态迅速收敛。杜确取过火石,俯身燃上油灯。昏黄的光晕擦亮了暮色掩映中的小屋,灯芯一摇一摆,沉沉的阴影覆上他的面庞,乍隐乍现,为原本俊秀的眉宇间添了一点说不出的妩媚、奇诡。
杜确默默盯着闪烁不定的火焰,下午交谈中的讯息一点点地打碎、重组,却始终拼不出一个明确的轮廓。这次的任务,本来就不易得手,一个月过去了,仍未有大的进展,眼下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杜确是一名杀手,夷凡楼的杀手。他的童年,与黑暗和血腥紧紧纠缠。提起夷凡楼,江湖上人人色变。这是一个杀手组织,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都可以心愿得偿。至于其中的成员,没有人了解,他们属于黑暗,阳光太眩目,不是人人都能够承受的。
每次行动前,他都以足够的耐心来搜罗各方面的资料,分析、研究,直至最后的一击而中。正因为这份谨慎,所以,至今,他还活着。但这次,第一次让他产生把握不住的无力感。玄晖宫,一向享誉武林,处事立身不偏不颇。奇怪的是,纵然凡事皆可向人言,并无隐藏躲闪之处,却仍有太多的谜团、迷雾。
刚接下任务时,手中的资料只有寥寥数行:
宫主何九渊,与“月出东斗”姚璟一战成名,时年十六,后登门求教者无数,未有胜出者,且败者皆缄默不语,自归林野。姿容高远,望之不类凡人。
长宫主何慕阳,幼年倍受恩宠,后无故见弃。年貌、性情未详。
少宫主何景阳,宠爱备至,无有复加。年貌、性情未详。
而这,已经是夷凡楼所能够搜罗到的最详尽的讯息。
叹一口气,想起楼主临行前的交代,不由安心不少。毕竟,得到楼主亲口允诺接应的吩咐,再难的任务也有所依傍。只是接应的人、时间、地点尚未得知,在此之前,努力搜罗更多的消息,以求在之后的某一天,全身而退。而今天晚上,暂时先打探一下地形,以方便安排日后的退路。
子夜时分,东厢房的木门悄然合拢,杜确夜行衣打扮,只留下黑巾外的一双眼睛,熠熠夺目,白日里的懒散、玩闹荡然无存。他谨慎地环顾四周,纵身跃起。
水天阁处于玄晖宫的东南方,人迹罕至,入夜来更是说不出的静穆。夜色沉沉中,杜确向北而行,但疑惑的是,一路竟觉察不出任何高手潜伏的气息。此时正值五月下旬,残月如钩,偌大的宫中笼罩着隐隐的岑寂、黯淡。
忽然,沉寂中骤起断断续续的琴音。杜确警惕心陡升,悄然朝来声奔去。渐渐的,琴音越发清晰、若在耳旁。起初,只觉春日暖阳、黄莺离谷,乳燕双飞,入耳说不出的熨贴、安妥,心头身上一点点地消融于温暖、静谧之中,正如春冰乍融、花满人间。慢慢的,由乐递悲,秋水长天、繁华落尽,于无声中磨掉往日的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仗剑江湖,只余千帆过尽的苍凉。突然,琴音再转,渐拔渐高,直至高无可高、拔无可拔之时,顿时揉成一道光芒,直刺心底至为柔软的角落,唯觉生无可恋、死无相依,凄楚催心肝,只马赴他乡。
杜确的心一点点地揪紧,仿佛胸口裂开一个大口,眼睁睁地望着鲜血、精力汩汩流逝,却无力阻止。头脑逐渐眩晕,不知是谁在耳旁尖叫,一声高过一声。他要杀人、要砍人,要毁掉触目所及的种种,只要声音停止,只要万籁俱寂。
突然,琴音戛然而止。天边的一钩残月冷冷俯视万物。
杜确大口大口地喘气,紧紧捂住胸口,后怕不已。汗水一滴滴地自额头沁出,沿着脸侧缓缓滴下,后背冰凉一片。
自小接受楼中的训练,于蛊惑术有所涉足。身为杀手,意志的坚毅与否堪称决胜的关键因素。但一向自诩心智刚正,竟险些因一首琴曲而心神大失,若非对方骤然中止,恐怕早已癫狂入魔。
松一口气,理智逐渐回复,反复思索刚才发生的种种。
很显然,对方并无恶意,否则致自己于死地可谓轻而易举。但若说善意,又何苦摄人心魂,稍有不慎,只怕便无再生之理。这样说来,要么此人自视甚高,于蛊惑术更有精深造诣,要么便存心加害,只是后来因故中止。他头痛地揉揉眉头,总觉不大合理。
突然间一个警觉,回想起一路上的波澜不惊,杜确不由得悚然一惊,玄晖宫决非戒备松懈之地,自己的行踪可能早已落在他人眼中。只怕此人心存警诫之意,方才以琴音相惑,一方面出声提点,另一方面逼自己知难而退。
前后一想,不由得警惕心大增,再远目四周,黑沉沉的夜色异样叵测,仿佛暗中潜伏着一个个高手,虎视眈眈,狞笑着等待致命一击。
他握紧双手,又松开,悄无声息地沿原路返回,暗自记下途中的种种。之后,一夜无言。
转眼间,便逢六月初九。近些天来,杜确没有再轻举妄动,一边从早到晚侍奉王基身旁,一边貌似无心地探听种种旁门左道之说。但或许因为他所接触的人群本来便所知不多,又或许对方的警惕心不容小估,总之,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
初八的晚上,杜确早早告退,独坐房中。明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也是矛盾集中爆发的一天。今晚,想必楼中之人会登门商讨,统一行动。灯火慢慢暗下去,忽然蓦地一响,一刹间光华璀璨,但很快,便又沉寂下去,只留下小小的蓝色焰火在杜确的眼中闪烁、燃烧。
低沉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杜确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火苗也随之飘荡。声音停下,隔了一会儿,再次响起。杜确松一口气,是楼中接应的暗号。他迅速走到门前,一把拉开,这才发现手心满是冷汗。门外人侧身而入,杜确在黑暗中环顾一周,方才关门。转过身,一接触到对方的眼睛,便不由得惊讶出声,“楼主?”
来人正是夷凡楼楼主,沈中俞。他负手而立,一袭玄衣在灯光昏黄的光晕下,平添了一份暖意。脸庞被一副玄色面具遮住,只余眼睛,黑暗中顾盼生辉。当他望过来,眼中便剩下一簇黑色的火焰,温暖着一个个挣扎在黑暗边缘的心魂。当他移开目光时,世界便重归静寂,之前的种种宛如一个梦,美好地让人叹息。但梦,终归也只是梦而已。
沈中俞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之前,在杜确心中,他无疑于神坻的存在。夷凡楼创立不过三年,而沈中俞以一人之力,短短两年,使得各大杀手组织纷纷望风而拜、马首是瞻。自小辗转于各个杀手组织的杜确,纵然阅人无数,也被沈中俞的理智、敏锐、冷血所折服。这次任务,虽由楼主亲自下令,但他始终未料到,楼主竟以身涉险。望着投射在地上乍隐乍现的身影,杜确心底隐隐泛起不安。
沉默中,沈中俞抬了抬手,缓缓开口道,“说一下之前行动的收获。”
杜确收敛心神,恭立一旁,将所汇聚的种种消息择要概述,并加上个人的一些揣摩。
沈中俞微微颔首,目光中透出淡淡的赞赏。落在杜确眼中,便是难得的肯定,心神也因这短暂的一瞥而兴奋。
沉吟一会儿,沈中俞从袖中取出两幅手卷,拿着手中,低声吩咐道,“原来的任务有变,明天按手卷行事。人员、退路已经安排妥当。这一张是玄晖宫的地图,默记在心。切记,按步骤行事,一旦得手,迅速抽身,不可迟疑。”
杜确双手接过,恭声应诺,薄薄的纸卷沉甸甸的,说不出的沉抑。
沈中俞静静环视一下,转身离去。留下一盏孤灯,空对着一室的苍凉。
杜确目送楼主消失于茫茫夜色中,这才掩门而入。攥着手卷,手指隐隐颤动。心底存个莫名的预感,一旦开启,只怕便陷入一个巨大的阴谋中。但只要是楼主吩咐的,即便舍了性命,也要努力追随。
他凑近灯台坐下,火光映在手卷上,透着一股薄薄的凄凉。左手持着卷轴,右手向下缓缓拉开。上面只是一个计划,一个周详而环环相扣的计划。任何一个江湖中人,乍看它的一瞬,恐怕都会方寸大失。另一幅手卷上,绘着玄晖宫的地形图,详尽、严谨。杜确默默识记,直到全部铭记于心,方才把手卷缓缓投向灯台,橙黄的火舌一点点地舔舐、吞噬,最后,落下满地的灰烬。
六月初九,玄晖宫。
一大早,宫中便忙碌一团。虽然不过是一个束发礼,但一方面出于对玄晖宫的恭维,另一方面也鉴于宫主对少主的满腔宠爱,因此,各大门派纷纷遣使相贺。月初,便有人陆续抵达,而今日,则更是熙熙攘攘、人满为患。一向紧闭的大门洞开,门口的车马、仆从沸反盈天。
杜确本以仆役的身份入宫,之后按楼中的打点充当王基的侍从。王基一向行事低调,除本职之外,少与外人接触,身边的小厮,更无人在意。这多少也便于杜确的行事。而今天,按照手卷的指示,杜确换了一个身份,于大典所在的莫胥殿侍奉。
置身侍从的行列,缓缓向大殿走去。入口处,在总管目光的示意下,各人择定一个席位站定。杜确低垂双目,恭立一旁,触目所及,只是一个半旧的耦合色坐席。案几上左侧放着一个石青博山炉,右侧托盘中堆着半盘时令果品。
莫胥殿布局大气、明快。正对殿门,高高在上的一个坐榻。其下石墨色阶梯,环绕坐榻盘旋而下。殿中席位左右摆开,一目了然。此时宫主及少宫主尚未入殿,列席之人,往日也令出必行,称得上武林中的一大人物。但今日,却分外安静。即便交谈,也压低声音,唯恐惊动大殿的庄穆。隐隐听来,混沌一团,并不分明。杜确所立之处,正是左侧上位,若无意外,想必便是今日的焦点,同时也是他的囊中之物——少宫主何景阳的席位。
忽然,钟鼎齐鸣,礼乐大作,更反衬出殿内的静寂。杜确随声望去,虽然之前早有准备,却依然愣了愣、失神片刻。
屏风后涌出两列侍从,青衣小帽,姿容昳丽,中间簇拥两人,当前者玄衣簪缨,高邈不群,顾盼间耸然起敬。后随者朱衣垂髫,骨气华瞻,缄口时,如光风霁月、远山迟暮,一旦笑起来,却又如初雪乍融,一室生春。若分置一处,各人独领风骚;若比肩而立,却说不出的珠联璧合、芝兰玉树,让人目眩神迷,久久挪不开视线。
杜确回了回神,面容一派恭谨,目光有意无意地瞟着前方正襟危坐的身影。恍惚中,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缓缓靠拢、围裹过来,非兰非檀,如同霖雨润物,无有不覆,慢慢地透过外物一点点地潜伏、深入,挑逗起沉淀于心底久违的欢喜,虽然只是淡淡的。
突然,殿外一声递一声地长拖着传告,“常棣山庄陆由庚到!”
杜确心下一沉,陆由庚自幼与玄晖宫宫主交好,情谊匪浅,今日一旦援手,只怕最后万难脱身。一边声色不动地反复思量,一边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
门开时,陆由庚紫衣玉冠,施施而入,举手投足间从容自得,让人顿生亲近之心。一面长揖为礼,从侍从处接过紫檀木盒,转手上递,一面笑道,“这是刚得来的木樨珠,据说有安神宁魂之效。阳儿向来体弱,权当是我送他的贺礼吧。”
木盒中,石青绸缎上搁着一个鸡卵大小的珠子,呈琥珀色,静止时如临深潭,透视无碍,拨弄起来,又隐隐交织出天青、苍翠、宝蓝等诸多光泽,煞是好看。何九渊的眼底透着微微暖意,随手合上,推向一旁。
杜确暗中思量,木樨珠素称中原至宝,不但有安魂之效,更重要的,只要有它在手,再重的病都可后续三月之命。这对终日在刀刃上讨生活的武林中人来说,无疑多一重活下去的保障。而让人这样趋之若鹜的珍宝,轻巧巧的一句话,就随手转送,看来,他们之间的情谊的确不同一般。而且,听起来,陆由庚对少宫主了解颇深,语气中尤其关切,恐怕往来匪止一日。
眼前蓦然一暗,杜确一抬头,只见少宫主持壶而立,满斟一樽,双手奉上,缓声道,“请父亲满饮此杯。”冷冽、明澈的声音中蕴涵着金属碰击时低沉、厚重的质地,摄人心魂。每一个音节,如同灼热的火星,一点点地浸到心底深处,让人拒绝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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