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登门拜访，总不好空着手去……你借我些银子，我以后还你。”临近伍家马上见到伍安的父母，纪千云突然有些莫明的紧张。他整了整衣服发髻，想到这还是第一次到年纪相仿的朋友家中做客，不好太过失礼。
“哦……好。这些给你，用不着还。”安伍拿了银子给他，却突然一愣。他说以后还我钱，这个以后难道是指我放他离开之后？这么说……他是不是在那时也会把我当作朋友？
想到此他不由在旁偷笑，纪千云瞥他一眼，笑着催他。“快快带路，看看哪里有卖瓜果点心的地方。”
伍安已是陈州军中威名远扬的大将，淮阳县百姓早把他当作大英雄一般景仰。听说他回来，街坊四邻全都赶来看他，一时伍家挤挤嚷嚷，热闹非凡。
纪千云毕竟身份特殊，他见过伍安的双亲后，就借口身体不适躲在了伍安的小屋中。外面不知谈到了什么，响起一阵兴奋的哄笑。他却心乱如麻，在屋中转了几转想不出头绪，坐下按压着太阳穴以图令自己放松。
离开万仙山的目的，就是伍安曾猜到的那样为了找机会逃走。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连个不会武的普通人也打不过，要想逃走绝不能硬来，只能从其他方面另想办法。
听到外面又传来伍安的爽朗笑声，纪千云也是一阵胸闷，有着说不出的苦涩。虽然明知他对自己有着超乎朋友的感情，但他的耿直善良却总令自己不自觉得亲近，若欺骗伤害他，心中着实不忍。
唉，什么时候这样优柔寡断了？敌人就是敌人，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而对待敌人，就该狠绝无情。
“纪贤弟，饭菜已经备好，我爹说今晚要和咱们一醉方休。”
看到伍安送走客人推门进来，纪千云勉强收拾了混乱的心思，笑着随他出去。
十五年前天逢大旱，伍安的父亲伍文伯带着妻子儿女逃难来此，多亏遇到李远山放粮振济灾民，后又见伍文伯识文断字，便请他在李氏的商号中做了名账房，如此伍安一家四口才在困饿之下捡了条活路。如今伍安艺成出山为李远山立了不少战功，终于能够报答恩人多年来的恩惠，老两口心中欢喜，伍安的母亲下厨做了一桌好菜，伍文伯则拿出珍藏的好酒，要与儿子和儿子的朋友喝个痛快。
伍文伯向着纪千云举杯笑道：“小纪啊，伍安是个老实孩子，不通人情事故，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以后还要多提点照顾他，别让他在陈州王手下丢我们老伍家的人。”他已把纪千云当成了伍安在军中的伙伴，又见他一表人材谈吐不凡，心中不由的亲近。
纪千云连忙回敬，“伯父说的哪里话，伍兄现在是陈州王帐下最强的大将，怎么会丢人。”
“是吗？呵呵……听说他第一仗就生擒了那个非常厉害的什么修罗，刚才乡亲们要他讲讲是怎么擒的，这老实疙瘩说来说去却只有一句话。小纪当时在不在场？不如给我讲一讲？” 伍文伯笑着饮了杯酒，儿子如今出息了，他自然非常得意，虽然伍安这成名的一战在淮阳县内早已传开，但他总想再听别人当面称赞一番。
“爹！那有什么好讲的！”伍安扭头去看纪千云的神色，他却也正好看向自己，两人眼神相交，不觉都是有些尴尬的微笑。
“你只说‘打了很久然后赢了’，谁知道你怎么赢的？我当然想再听上一听。”
听到伍文伯还在催问，纪千云笑道：“伍兄武艺高强威不可挡，那鬼面修罗不过几个回合，便被他挑落长枪生擒于马上。”
“不是这样！他与我动手前已连战了五场，我如果不是占了体力的优势，这场仗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伍文伯闻言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赢了就是赢了，你怎能这样长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听到敌人二字，两人心中都是一紧，这顿本该欢快的饭顿时没了味道。
晚饭后又陪着伍父说了一小会儿闲话，伍安看到纪千云精神不佳，就早早的领他去休息。
“我睡你的房间，你睡在哪里？”看到伍安安顿好自己转身要走，纪千云忍不住拦住他。伍家并不宽敞，没有专门的客房。
“我在柴房里搭了个床铺……”伍安挠挠头发，虽然领了军晌后想给家中翻新房子，但陈州义军费用紧张，发到手中的那点银子连半间房子也盖不起。
纪千云苦恼的叹气，随手把门关上。“现在已快入秋，你还是就睡在这里。床虽不大，但我们挤一挤也睡得下。”
伍安看了眼自己那张不大的木床，要是两个大男人挤在那里，恐怕连身都翻不开。想到两人紧贴在一起睡觉的样子，他不自觉的又红了脸，连忙摇头拒绝。“不行不行，这样影响你休息。”
“伍兄……”纪千云突然低头抵在他肩膀上静默了片刻，又抬起头看着他苦笑。“我这客人总不能把主人挤到柴房去睡，你就还像在山中那样，在这里搭个地铺吧。”
伍安看到他无奈的神色不好再拒绝，便去柴房抱来被褥铺在了地上。
本来这段时日两人已如要好的朋友般随便，还会经常笑闹着开几句玩笑。但现在伍安见到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却突觉得一阵尴尬不好意思再看他。
“天也不早了，这两天一直赶路，你好好休息。”他说着吹灭了油灯，回到地铺上和衣躺下。接着就听到似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然后是纪千云脱衣上床的声音。
伍安心中打鼓，总觉得他到自己家后就有些奇怪，却又不知是哪里有了问题。
“伍兄，你刚才要到柴房去睡……就不怕我半夜偷偷跑了？”
“你为何要跑？”伍安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他的问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但说完却也反应过来，他毕竟受制于我，虽然我没有那么想，但他也许仍认为他是我的俘虏。
想到此不由心中闷痛，过了半晌才缓缓地开口。“我……我觉得你不会这样做。”
纪千云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刚才还以为他有意试探，却是自己多心了。唉，其实早就该想到，这个老实头是真的不曾防备自己……
伍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坐起，郑重的看着床上面墙而卧的纪千云。“纪贤弟，我早已不拿你当敌人。我想过了，依现在这个局势，最多再有半年，我们就能攻入京城推翻朝廷。等仗打完后我再放你离开，那时我们就不是敌人可以做真正的朋友。”
纪千云半天也没有说话，伍安等了一会儿以为他睡着了，低声叹气又趴了回去。
傻瓜，真是傻瓜。若你的陈州王得了天下，那时我就是前朝余孽，我们仍是水火难容的死敌，又怎能真做朋友？
纪千云也一阵难过，却又知必须早做打算对付于他，心中混乱竟是一夜无眠。
（九）
第二日清晨，伍安看到纪千云睡的沉没敢惊动，悄悄收拾了铺盖离开房间。纪千云却一直醒着，等他离去后才睁开眼望着房顶发呆。直到听到外面人声又多了起来，响起女子的说笑声与小孩的哭闹，他心中一动，不愿再躺着穿衣出去。
外面一位年青女子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童，伍安弯着腰逗那孩子笑，偏小孩儿不给面子，正在哇哇大哭。
“伍兄，这是？”看着那本该温馨的画面，纪千云却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怪异。
“是家姐与我的外甥小宝，她得知我回家，专程过来看我。”伍安笑着抬头，却看到他脸色不好，不由关心地走过去拉他。“纪贤弟，怎么不多睡会？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事。原来是伍家姐姐，纪某有礼了。”纪千云心中一松，笑着去逗小宝，“小宝多大了？长的真乖巧。”
说来也怪，小宝看到纪千云走近，竟然眨了眨泪眼，止住了哭声。
“纪兄弟，小宝再有两个月就满了周岁。”小户人家没什么规矩，伍平性格豪爽不让男儿，她见纪千云长的俊美，不由拍着小宝笑道：“你这小东西也识得美丑？你舅舅怎么逗都没有用，纪叔叔一来就不哭了。”又做势拍打小宝的屁股，“小小年纪就这么好色，长大了可还得了。”
“大姐！你乱说什么！”伍安尴尬的制止，纪千云却摇头笑着并不在意。“伍姐姐说的都是实话，小宝肯定就是被你吓哭的。”
他说着捏了捏小宝肉乎乎的胖脸，小宝咯咯笑着伸臂，要他抱抱。
伍安撇嘴苦笑，“难道我长的很丑吗？”
“伍大将军英俊威猛，犹如天神下凡，小孩子骇于你的气魄当然会哭。”纪千云把小宝接到怀中抱着，笑着打趣他。
伍安忙伸手想把小宝接过来，“小宝很重，让我来抱。”
纪千云白他一眼，转身避开。“我现在虽然力弱，但不是连一个孩子都抱不动。”
“纪兄弟身体不太好吗？有没有请郎中看看？”伍平不知究竟，见此奇问。
“这个……他不久前生了场大病，所以现在有些虚弱，不过调理一段时日就会好起来。”
“哦，那你要多多照顾他。”
伍家姐弟还在一旁闲话，纪千云却抱着小宝看似不经意的走向厨房，等他再出现在两人视线中时，一把锋利的剔骨小刀已抵上小宝的脖子。
“伍兄……对不起。”
“你干什么！”伍平吓的大叫，“纪兄弟，你疯了不成！”
“纪……纪贤弟？”伍安呆呆的瞪大眼，不敢相信转瞬间他与自己又成了敌对的立场。
“还什么贤弟！快让他把刀放下！”伍平想冲过去救下儿子，但怕他伤到小宝不敢妄动。
纪千云微微垂头，不敢与他目光相交。“伍兄，我要用小宝换软筋散的解药。”
此时伍家其他人也来到院中，伍文伯见势不妙意欲到外面喊人。伍安突然反应过来，急忙大声制止。“爹！我与他有些误会，我会处理好。你们不要管，也不要惊动外人。”
伍平怒道：“有误会为何不好好说！为何要胁迫我的小宝！”
“大姐，我向你发誓，他不会伤害小宝。”伍安拉住姐姐安抚，恳求的目光望向纪千云。
“伍兄……谢谢你相信我。小宝不会有事，等我拿到解药，就把小宝还给你。”押着无辜孩童做人质，纪千云心中有愧，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以他现在的力量，就连老人女子也不易控制，今天伍平带着小宝上门，倒是送来了最好的人质对象。
看他们似乎另有隐情，纪千云也不像真有恶意，伍家人稍稍心定，听从伍安的话没有再声张，只是紧张地盯着纪千云，看他下一步有何打算。只有小宝还嘻笑着不知发生了何事，仍自拉着纪千云的一缕头发玩耍。
“伍兄，请你帮我备好马匹和食物银两，我先走一步，你一个时辰之后再出发。我会到那个叫黄家集的小镇，你回山拿了解药后去镇上的祥云客栈找我。”纪千云本还想说不许暗中跟踪我，可又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
伍安闷声不响的替他准备好一切，纪千云跨上健马，忍不住又看了眼已退在一旁的伍安。“请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小宝。”
“我也会尽快拿到解药去找你……”
纪千云点了点头，抱紧怀中的小宝催马离去。
“这叫什么事啊！你们不是好朋友吗！”眼看着心爱的儿子被抱走，虽然得了保证小宝不会有事，但伍平仍是焦躁不安，抓住伍安的衣领大吼。
“大姐，对不起。我快马回去，三天内就能将小宝带回来。你这几天先在家中住着不要回去，免得让姐夫担心。”真的很对不起姐姐，若不是自己将纪千云带回家，怎会发生这种事？又想到他跟自己回家是为了找机会得到解药，心中更是一阵难过。但又觉得不能怪他，从他的角度来看，确实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脱离自己的控制。
可是他这么着急离开，不是还要再与我做敌人吗？
他摇了摇头，把心中的痛楚先甩在一边，拉马而上赶向万仙山。
日近中午，纪千云怕小宝受不了马背的颠簸，找了家食铺停下休息。小宝却是第一次骑马，一路对着陌生的景致兴奋得看个不停，这会儿倒有些倦了，趴在他的怀中睡觉。纪千云要了碗肉粥，拍醒小宝哄着他喝。
只是一碗粥还没有喝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伍安那浑厚的声音。
“老板，来两斤包子再上一壶热茶。”
纪千云虽然早走了一个时辰，但两人走的毕竟是同一条路。他身体虚弱无力又带着一个孩子，伍安很快就赶了上来，只是没想到竟会巧的刚出淮阳县就进了同一家食铺歇息。
伍安此时也看到了他，不由尴尬的脸红。这就好像是自己故意跟着他一般，一时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打招呼，最后只得向他点了点头，找了个离他远的桌子坐下。
纪千云心中叹气，哪有这样的劫匪与苦主。喂小宝吃饱后，抱着他走到伍安身边，伍安有些手足无措的站起，“我，我不是在跟踪你。”
唉……我劫了他的外甥，却弄的好像是他对不起我。
“伍兄，这样实在别扭。不如我们现在就约定好，我决不伤害小宝，你也不要与我为难，就当做我们已经提前交换了解药。我们还是一起上路，等到了黄家集你回去拿解药，我在镇上等你。你看这样可好？”
纪千云心中也明白，他现在要夺回小宝易如反掌，而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去伤害这无辜孩童。反正只要他答应了给解药就一定不会反悔，还不如再同路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但他那个师傅却令人琢磨不透，所以还是避开他，以免另生枝节。
“这……也好。”伍安点头答应，确实不放心他带着孩子，在义军的势力范围内独行。
“太好了，小宝你来抱会儿，我实在累的够戗。”纪千云长出了一口气，把小宝丢到伍安怀中，揉了揉胳膊。
小宝却又哇哇大哭起来，伍安手忙脚乱的哄着，暗想他既然已把小宝还给了我，那我更要把解药给他，否则不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十）
“唉，哪有你这样抱的。”纪千云看到小宝哭闹，忍不住凑上去教他怎么抱孩子。“你这么大的人，难道没抱过小孩儿吗？”
伍安学着他的样子抱起小宝，看到小宝果然渐止了哭声。“没有，我下面没有弟妹，后来八岁时被师傅带走去学武功，山中也没有小孩子。你妹妹小的时候你是不是经常抱她，否则怎么这样熟练？”
纪千云白他一眼，“我妹妹只比我小四岁，我怎么抱她？是我四哥的一双儿女，他们都很黏我。”说话间又微笑着向他靠近，“伍兄，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的妹妹？她长的真与我很相似。”
“你别再提这件事了。”伍安不自在的向一边挪了挪，扭头不敢看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就算不用以投向朝廷为交换，也从没想过娶他的妹妹……真正想要的人，是他……
想到这里伍安不由心慌，满脸通红的站起。“我已经吃饱，咱们该上路了。早点拿了解药，你也好，也好……”
拿了解药后，你就会离开我吧。
看到他神色黯然，纪千云也不忍再逗他。两人同路而行，再没有了来时的闲情逸致，快马赶路下第二天不到午时就到了黄家集。
“你在这家客栈等我，天黑前我一定就能赶回来。”
为纪千云安排下住处，想到回来后就要与他分手，而之后再见面时恐怕又已成了敌人。伍安心中酸楚，却又强自装的平静，同他告别后快马离去。
纪千云抱着小宝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也一阵失落半晌挪不动脚步。
傻瓜，笨蛋……你那个陈州王有什么好，为什么就是不肯跟随我投效朝廷。
他进镇后本戴着纱帽遮面，此时一阵风吹过撩开了帽纱，就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议论。“你们猜这小娘子出了什么事？看她扮了男装，抱着孩子眼巴巴望着丈夫离开的样子，怪让人心里不落忍的。”
什么？难道我的样子像个不舍得丈夫离开的妻子？
纪千云闻言窘迫，不敢再在客栈门口驻足，匆匆回了客房。只是天色渐晚，却始终不见伍安归来，他不由焦急起来，不顾别人对他的指点议论，又抱着小宝到门外翘足等候。
“这位客人，时辰不早咱们店该关门了，我看您等的人今晚上不会回来，您还是回房休息去吧。”纪千云直等到夜深人静，客栈小二看不过去，暗道莫不是她的丈夫把她抛弃了？这一个孤身女子带着孩子怪可怜的。
也许只是他师傅留他住了一晚，明日他就该回来了吧。唉，真该随他一起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