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巾擦干净枕边污血,丢入盆中清水涤洗,见那站得有些虚浮展昭仍未离去,便又道:“他没事。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情况未明,展昭又怎肯轻易离去。
“可否烦劳婆婆说得详细些?白兄情况如何了?”
妇人看来性子不善,但见他扶伤来问,亦耐下不悦,答曰:“冰凝魄入体太深,救回来的时候气息已断。”
闻言,展昭心头一窒。
“现下已将寒毒驱出,功力只能恢复三成左右。这半月内需好自调养,切忌大嗔大怒,否则定落后患。”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适才看过她飞针刺穴功夫,个中凶险,只怕非寻常大夫可以做得到。
“是。在下记住了。”
妇人看了他一眼:“左肩箭伤、右臂脱肘、肋骨挫创,连手背火烙烧伤,加之失血过多。你亦好不到哪里去,还是快回房间休息去吧。”
“……”
展昭微有犹豫,她虽救了白玉堂性命,但一介山野农妇不仅能弹开他的手掌,更知道天书教内冰凝魄毒,可知身份殊不简单。
现下才脱虎穴,大意不得。
妇人似乎看透他的心思:“若是对我不信,大可带他离开此地。”
“婆婆莫怪。”面对责难,他倒未见慌张,“晚辈担心白兄伤势,并无他意,还请婆婆见谅。”
三言两语,说得着实诚恳,妇人不禁有些错愕。
适才鲁莽举动,本对此人并无好感,但此刻至歉之恳诚,语意之有礼,却是一派沉稳大度。
这时那女娃儿扑了过来,拉了妇人衣摆,娇声道:“娘亲娘亲,刚才天神哥哥醒来的时候看不到鬼儿哥哥,样子好难过啊……好啦好啦!就让天神哥哥陪着鬼儿哥哥吧!”
妇人那张皓白如雪的冷脸顿现出慈祥笑意,伸手摸着娃儿头颅,温声哄她:“好好,听妞儿的。”说罢,转头与展昭道:“你就待在这里吧。”
“多谢婆婆成全。”
“好喔好喔!”女娃儿拍手笑了,过来拉了展昭的手,嘻嘻说道,“你可要快点让鬼儿哥哥醒来喔!”
展昭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放心。你那鬼儿哥哥定会醒来。”
这句话,是告诉她,亦是告诉自己。
待那妇人领了女娃离去,展昭转身走到床前。
是第几次了?第几次看到白玉堂静静的躺在床上,乖顺得像个玩累的孩子。
无论几次,都是如此的让人感到陌生与不安。
拿过被子,替他轻轻覆好,手触过的肌肤,已恢复了熟悉的温热。
险些便失去的热度,教他留连着不愿轻放。
幸是上天见怜……见怜玉堂……
其实他倒是知道自己又一次从鬼门关绕了个圈回来。
江湖行走,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也算跟那阎王老爷碰过几次面了。
只是睁开眼时,看到一个猫儿脑袋搁在床头,薄唇微启,帘闭朗眸,还有那只握了他手不放的猫爪子。
第一个反应,就是……
很想笑。
所以,白玉堂笑了。
当展昭被轻轻的颤动惊醒,竟看到一张偷到了油般得意的老鼠笑脸,登时愣住了。
“白兄?”
“哧——呵呵……”
展昭看他险死还生居然还笑得出来,只道他冻坏了脑子,不禁担心唤道:“白兄,你可还好?”
“呵——咳,好……”白玉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音略是嘶哑,“早说过……这种下三流的寒毒……耐我不何……”
“……”
对着这个总爱拿性命开玩笑,全然不顾身旁之人忧心,刚活过来就大言不惭耍嘴皮子的无良鼠辈,展昭是既气亦恼。
纵是如此,却总狠不下心来将他甩之不理。
只怕南侠温厚品性,大多是给这只白老鼠给磨出来的。
白玉堂尚还记得入昏之前那件绛黑的蓝衣。
“猫儿,你身上的伤……”
“无碍。已上过药了。”
薄薄的亵衣哪里遮得住层厚的绷带。他越说无事,却越是有所隐瞒。
白玉堂皱了眉头:“可你嘴唇都白了。”
现下他是否知道躺在床上的是谁啊?有空关心别人,倒还不如自己乖乖休养生息,免得教人牵挂。
“展某尚好。”展昭替他捂上被子,“白兄,虽然你身上寒毒已除,但功力只余三成,半月内需小心调息,切忌嗔怒。好了,你还是快些休息吧。”
“我是想休息啊……”白玉堂贼溜眼珠子咕噜一转,“是你抓了我不放。”
展昭这才注意到两人手连相握,瞬是大窘,连忙松开手指,不料白玉堂反而抓住他不放,教他是甩不是,不甩亦不是。
“白兄,请放手。”
“人家都说没爪猫儿掌光滑柔软……所言果然不虚!”白玉堂蠕了蠕手,笑得可贼。
“你——”
见展昭要怒,白玉堂面色一正:“切忌嗔怒。啊呀,我现在不经激啊……”他煞白着一张脸,说得老神在在,摆明耍赖着不肯松手。
“……”
展昭可真是被他气炸,碍了白玉堂毒伤初愈,又不能发作。温玉俊颜顿时扑上半抹嫣红,亦不知是恼是羞。
“猫儿,你累了吧?”
发亮近透的乌黑珠子,凝视着他,或许满是疲惫,但依旧锐利逼人。
展昭淡淡静下,交握的手掌轻紧施力:“放心。”
漂亮的剑眉皱了,这一身的绷带,一身的累累伤痕,教人如何放心。
“你不累。我累。”
白玉堂疲了半眯眼睛。
展昭拍拍他的手背,示意松手:“既然累了,就快些歇息吧。”
可他好似完全不会意,不仅不松,还大大地翻个身,将展昭的手扯到床里。
“白兄,你——”展昭现下的姿式可谓诡异,手被揣拉着伸在里面,身体突兀腾在白玉堂上方,不能挣扎又怕压了身下之人。
反而白玉堂倒是自在,闭了眼睛睡得舒舒服服。
“唉……”
这般任性捣乱,方是他无比熟悉的白玉堂。
展昭低头看了看渐入眠乡的静静睡脸,轻叹一声,手被制了动弹不得,他只得轻轻翻身入内,就了位置和衣躺到白玉堂身侧。
倦意像盘伏已久的巨蟒,将他牢牢缠住拖入绵绵黑甜之中。
其实,他是很累了……
也罢,就由这小白鼠去吧……
15
桌上放了两个碗。
一个空得干净。
一个却装满墨渍般的浓药。
桌旁坐了两个人。
一个气定神闲。
一个却气急败坏地死瞪着桌上的药碗。
“这是人吃的嘛?!”
叫嚣的声音倒是精神,换来旁边展昭的侧目。不是人吃?他可是刚刚才喝完一碗。
“白兄,药快凉了。”
白玉堂瞪了他一眼:“凉了就凉了。反正我是不吃。”
展昭眉头轻皱,也不是不知道这小白鼠厌恶吃药,但寒毒未尽祛,不吃却是不行。
“想不到名扬天下的锦毛鼠,居然会怕吃苦药……”
“笑话!”被看扁,特别是被死对头看扁,白玉堂怎能忍受。劈手捞起药碗,一仰头,如豪灌美酒般一饮而尽。
干净药碗覆扣桌上,清脆有声。
“白五爷会怕吃药?!真是天大笑话!”
只是咽下喉咙的浓汁,却非甘醇酒酿,苦得那张俊脸变相扭曲。
不难捕捉到展昭眼中掠过的狡笑之意,白玉堂立下明白又被这狡猾臭猫坑了,正要拍案而起,门口却及时进来一人。
“怎么了?”
白玉堂回头,见是那白发妇人,乖张态度瞬是收敛许多。
许是身在西塞,他多少有点思想情愁,看到一名跟江宁婆婆年岁相当的老人家,总觉得可亲可敬,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展昭微微一笑,应道:“没什么。婆婆,我们吃过药了。”
“嗯。”妇人凑近看了干净的两个药碗,满意地点了头,“好。”
白玉堂瞥了展昭一眼,哼哼着:“猫儿没舌头,都不知道苦。”展昭耳聪目明,怎会听不到他哼唧,嘴角不觉轻泛笑纹。
再苦,也苦不过上回你弄来的那碗“黑浆糊”……
二人在此休息一宿,展昭觉精神已复,便道:“婆婆,展某尚有要事在身……”
“不行。”
妇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伤势未定,不宜远行。”
“可……”
“不用说了。”
白玉堂忽然按了按展昭肩膀,示意他莫要说话,便自笑道:“婆婆莫怪。这猫儿当真不识礼数。我等尚未谢过您救命之恩,怎可轻易离去。”
“老身救你,并非为了酬劳。”
“玉堂当然知道,只是我们江湖人,记仇亦记恩。受人滴水,须当涌泉以报,婆婆日后若有差遣,白玉堂定当尽心尽力。”眼中划过一丝离光,“至于那天书教,白玉堂亦势必要将它掀个天翻地覆!”
妇人微微一愣,摇头道:“就你二人之力,无异是以卵击石。”
“婆婆何出此言?”
“唉,总而言之,你们还是快些离开西塞,莫再去惹那天书教了。”
白玉堂倒满不在乎:“婆婆莫要担心,玉堂走时将八门阵法移为反吟,天书教那群乌合之众已被我困死谷内。”
妇人初时有愕,但却还自摇头:“谷中何止一道出口……”话一出口,才知说得太多,却已来不及了。
俊逸脸庞露出一丝狡笑:“婆婆果是教中之人。”
“……”
展昭闻言神色平淡,看来心中早有此料,并未觉得意外。
那妇人看了二人一眼,长叹一声,弯身坐落:“老身亦知,终久是瞒不过的。”
“玉堂无礼,还请婆婆恕罪。”
白玉堂抬手鞠躬:“玉堂在此借居,与婆婆碰面之时,本就奇怪婆婆举止完全不像普通山野农妇,非但不似,反而大有贵气。只道是高人隐居,不便过问。”他看向房内一角摆设之神龛,“在天书教正殿之中,玉堂曾见其供奉之神尊大异予青唐城寺庙所朝佛像。而婆婆家中亦见到一尊,因此才敢大胆猜测。”
妇人听罢,缓缓走到神龛前,合十行过拜礼,方才轻叹一声,转身与二人说道:“冥冥天意不可违。既是雷祖法意,那老身亦不能再有隐瞒。”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幸这妇人迷信,否则若她坚决不认,他们亦不能对她如何。
“老身宗氏姓张,单名一个‘柔’字。”
姓张?那天书教护法长老,亦是张姓老人。
展昭问曰:“婆婆可认识张延?”
“张延是老身的兄长。”张柔轻叹一声,“他虽然性格暴烈,但一生忠于天书教,可惜……而婷儿,便是他的女儿。”
她抬头看向白玉堂:“你身上所中之冰凝魄,便是老身所制。”
倒也料不到她居然与张婷、张延有血亲关系,但现下不仅未将二人交到天书教手中,反而出手相助,实在令他们觉得奇怪。
“变了……”
张柔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向那辽远的草原边际,“以前天书教与世无争,导人正途……自从那个恶贼来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展昭略一猜测,道:“婆婆所言之人,可是那李继安?”
“不错!正是这个恶贼!!”张柔在窗沿上狠狠击了一掌,“他自称是文逸的朋友,又知道他一人两魂之秘,轻易取得婷儿的信任……而后噩耗传来,天书教内大乱,那恶贼趁机怂恿婷儿暂掌教务,更对教内信徒广为宣扬灭僧兴道之念……将教主多年来苦心建立的教派弄得是一塌糊涂!”
白玉堂不解:“婆婆既知真相,为何不揭穿此人恶举?”
张柔忧郁的眼神,淡淡凝视着在屋前自玩自乐的女娃儿。
展昭见状,已猜出七八分。
“是因为妞妞。”
“……”张柔转头,看向二人,“你们都很聪明。而李继安,不仅聪明,更是卑鄙。老身虽然略通医术以及炼毒之术,却始终是一介女流……这恶贼威胁老身,若有异动,就要杀了妞儿……妞儿虽非老身亲女,但早已视同己出,断不能让她受到伤害。老身带了一名老奴远迁赤岭,隐姓埋名,为的就是避开这个恶贼。”
“原来如此。”白玉堂不禁扼腕。李继安此人,当真是不择手段,早知当日在开封将他擒获之时,就该立下杀手。
“老身亦想知道,为何你会身中冰凝魄?”
展昭不想白玉堂太过劳神,便先了一步,将事情经过一一道出。
张柔听罢,颔首摇头:“老身自幼看他二人长大,文逸自小乖巧温顺,待老身如母……却不料竟……唉……”
白玉堂忽然问道:“婆婆,你不恨我吗?”张婷那张被仇恨所扭曲的脸,总不时浮现脑海之中,教他无法轻忘。
锦毛鼠在江湖上得罪人不在少数,恼他恨他,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数不胜数。但那张婷,却是故友妻室……她的恨,她的不甘,似缚咒缠身,教他无法释怀。
当时若非展昭在旁,说不定,他已为赎己罪,死于冰凝魄下。
那张净白面上露出微微的岁月纹路。
“孩子,”她伸手出来,轻轻抚了白玉堂的肩膀,“一念疑是魔,一念悟是佛。一念染是魔,一念净是佛。一念痴是魔,一念明是佛。一念邪是魔,一念正是佛。佛与魔,不过是你心中一念。”
祥和气息,令他忆起那远在江南的慈母,不禁心怀大开,闷郁顿解。
白玉堂一起作揖:“玉堂受教。”
便这一句,展昭已知,他此刻,心结尽释。
张柔展颜欢笑:“此话,老身也曾与文逸说过,但他始终未能参透……否则,当不致如此下场……”
众人黯然相叹,此时小女娃儿突然蹦了进来,拉了白玉堂的手笑道:“鬼儿哥哥,外面有只小兔儿好可爱哦!”
那双清澈的眸子,天真无虑,在这纯真烂漫的视线中,任何隐晦思绪顿时消散无踪。
白玉堂呵呵一笑,摸了摸她那颗小脑袋:“小兔儿哪有妞妞可爱?”
“才不是哪!鬼儿哥哥乱说!”女娃儿胖乎乎的小脸颊顿变成两瓣红苹果。一旁展昭不禁抿嘴,这只白老鼠,还当真不愧了他风流天下第一人的劣称,现下对个五岁女娃儿亦是油腔滑舌。
张柔轻轻凝视女娃,叹道:“妞儿自小便是孤儿,老身总是担心,有朝一日,老身入土,便没人照顾这娃……”
“娘亲乱说!娘亲乱说!”女娃听出她话中幽意,踮起脚尖,努力伸长了手臂,想要安慰张柔,可身材短小无法摸到娘亲忧愁脸面,竟抽涕起来。
白玉堂见状,忽然迈前一步,将女娃抱入怀里,呵呵笑问道:“妞妞,你想不想要个哥哥?”
“哥哥?”女娃儿揉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我来当你哥哥可好?”
“你不是鬼儿哥哥吗?”
“那个不同,”白玉堂用指腹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哥哥会陪妞妞玩,会保护妞妞,如果有坏人欺负妞妞,哥哥就会将坏人打跑!”
女娃高兴得直拍手:“好啊!妞儿想要哥哥!”
“那以后,便要叫我哥哥咯!”
“嗯!哥哥!”
他如此一说,展昭已明了其意,不禁颔首微笑。有白玉堂这样的哥哥,只怕江湖上没几人敢轻易得罪这女娃儿。
张柔闻言有些愕然:“可这……”
“妞妞今后就是我白玉堂的妹妹。”白玉堂抱了女娃,神色凝重,誓曰:“日后,若有人胆敢伤她分毫,白玉堂定要他血溅五步。”
16
天书教之事刻不容缓。
展昭要走,白玉堂要跟,张柔知此刻再留不住,便仔细吩咐了二人小心处理伤势。
老农牵出那匹枣红俊骥,将缰绳交与展昭手上。
展昭牵过马匹,回头看到白玉堂未尽恢复的苍白面色。
“白兄刚刚多了个妹子,何不多留一阵陪陪她?”
白玉堂正冲着站在屋前拼命挥手的女娃儿微笑,听他这么一说,倒是面色不变,嘴角仍翘着漂亮的弧度,话却是狠得厉害:“瘸脚猫儿,又想使诈遣开你白五爷?门儿都没有。——妞妞,快回屋去吧!”
“……”
给个良心他当狗肺。展昭再是温厚,也算有脾性的,瞥了一眼白玉堂,翻身上马。
白玉堂跟女娃儿挥别,便转头朝身边俊骥走去。
马,只有一匹。
人,却有两个。
展昭先行上马,已坐在执缰之位,便是说白玉堂只能坐在后面。
今日却又不同当时,白玉堂怎说也不肯像个女子一般坐在别人策骑的马上,特别是这只对头猫儿策的马。
“猫儿,你给我下来。”
“白兄身有毒伤,不便策骑。还是让展某代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