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根本不记得叫什么名字的大夫看起来也很乐观,告诉他不用紧张,只是慎重起见才希望他来做个检查。按照他和岑其默曾经的关系和相处情况来看,他还是很安全的。
一边说着,程医生一边打电话给护士,安排做抽血检查。
本来以为应该会很快就能知道结果,结果等了足足十来分钟才有护士来带他去检查。一路走到检验处时,才发现原本人流尚算正常的医院一下子变得门庭若市。
在杂嘈声里,周亚言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烦躁油然而生。
被抽了一大管子血后,护士知会说三天后才能出检验结果。虽然对方的笑脸很灿烂,周亚言却只看出了例行公事的僵硬:这算不算是变相凌迟么?
然后他却也只能接受凌迟。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是等待的时间还是难熬。好在叶锦年这几天一直处于“冷战”未消气状态,也不肯见面,倒算是少了一份折磨。
周亚言这几天看似如常地照旧办公,但在最后一天时,终于还是没掩住心焦,在一次Brainstorming的会议上发呆了好几次,做纪录的秘书提醒了他好几次。好在是开放式的会议,不求决策,影响不大。
等到下午时,他终于开始对着手机发愣,这一天他还是接到无数个来电,只是想要接的那个电话一直没有来。等得很是心焦的周亚言想说只不过检验而已,需要花三天功夫么?
傍晚时分,陌生的电话姗姗来迟。
“周先生,关于您的检验结果,想请您明天到医院一趟。”对方的说辞很委婉,周亚言却从其中听出了冰寒。
“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现在说。”周亚言慢慢地坐正身体,突然间觉得有些晕眩。
“呃……根据检验,结果为阳性……”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周亚言耳中却是一阵嘈杂,再也听不清楚。
手掌下意识地扶住桌子,明明人已经坐在椅中,却有从空中坠落一般的感觉。
然后从手指开始,一寸一寸地僵硬冰冷起来。
“喂?喂?周先生?有在听么?”连串的催问声终于让他找回一点理智,周亚言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要跟他上床?!
那些好不容易得来的甜蜜和快乐,突然就变成戳刺一般的疼痛。
他不敢张嘴,怕一开口,那些呜咽就会从喉咙里滚出来,变成悲怆。
在一片晕眩里,周亚言有一种人生已经崩塌的绝望感。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能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叶锦年走进地下车库,习惯性地按了两下车控上的解锁键。循着声音走向自己的座驾时,差点被吓了一跳。
周亚言正斜斜坐在车子前盖上,冲他微笑。
阴暗的地下室里光线实在不好,依旧能看出他的笑容灿烂。
灿烂得实在有点过分了。
叶锦年瞪了他一眼:“我记得有说过不要见面的哦。”
“今天是来说正事的嘛。喂,别走别走!好歹我在车库等了你一个多小时诶!”
叶锦年终于没有背身而走,瞪了周亚言一眼后,慢慢走向车子。
不可否认,在看到对方的身影时,居然觉得很甜蜜:他想自己已经没救了,眼光审美和价值观都被周亚言扭曲到异世界去了。
偏偏还是自己挑的,真是连诅咒都没有办法呢。
男人慢慢地从前盖移下来,动作有点艰难。叶锦年止住自己要上前去扶的冲动,皱起眉头:““来也不说一声,干嘛要在地下室等?”
“怕影响你工作。”周亚言假作憨笑。
叶锦年轻轻一哼,又问:“怎么来的?”
“司机送过来的,我估摸着你大概差不多下班了,就让他先回去了。”周亚言说着,一边去拉副驾驶座的车门,脚下微微踉跄,于是眼神一暗。
叶锦年眼尖,看出了对方步履的几分异样:“脚怎么了?”
“哦,刚才来的时候不小心崴到,小事。”周亚言笑容平静,坐进了副驾驶座。
“你总有一天要把自己折腾成瘸子才甘心吧。”
“现在已经瘸了。”周亚言依旧平静。
这话明显听着语气不对,叶锦年怪异地瞅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了?”
“嗯?”
“很压抑啊,发生了什么事么?今天都没有开你那些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
“哈哈,没力气了嘛,刚开始回公司那几天明明还没有那么多事,这两天才发现事情就像滚雪球一样的膨胀起来了呢。”
叶锦年启动了车子:“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工作狂都不会累。”
“对了,我下周要去医院复检一下脚,你跟我一起去做个检查吧。”周亚言语调平静,在暗处的手却暗暗捏紧。
“啊?脚痛得很严重么?”叶锦年转头关切看他。
“例行检查而已。一起去吧?你从出院之后也都一直忙着,没做过复检吧?”
叶锦年想了想,奇怪地瞟了他一眼:“我说……你该不会是想让我陪你去医院吧?”
“哈哈哈哈,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周亚言大笑,捏紧的拳头慢慢放松:很好,那个人完全没觉察出自己的异样。
“下周头上恐怕安排不过来,我要去趟香港,总要待两天。”叶锦年皱眉看他,“医生有说让你什么时候去么?”
“那周四或者周五都没关系,反正医生没定具体日期。”
“那就周四吧。早晨可以么?”
“好,没问题。”周亚言点了点头,眼神里压着沉沉的阴郁,想说些什么,却终于闭上嘴兀自开车。
叶锦年看了他一眼,还是觉得今天的周亚言很有些古怪,神色实在晦暗,“我说,你身体没有什么不对劲吧?”
周亚言身体微微一僵,幸好刚遇到一个拐弯,惯性让两人同时微微倾身,他那僵硬的肢体语言才没有太过明显。“我挺好的。不信我刚才说的么?”
叶锦年斜睨他:“自己知道保重就好。要是身体不好又瞒着人,最后还是苦了你自己。”
周亚言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像被滚油烫过似的,那些血肉一点点斑驳下来,只觉得嘴里发苦。
最终还是压下了舌尖就要吐出来的疼痛,把脸微微转离叶锦年,镇定地说:“到时候我来接你吧。”
“得了吧,你又开不了车,我来接你。”叶锦年被打了岔,就顺着周亚言的话头扯了过去。
“嗯。”周亚言平静应下,心头却很紧张。
要是检查中叶锦年生出半点疑心,他却又要怎么办?
心头纷乱如麻,脸上却要压下忧虑,到底还是显露出一星半点。
“你是白痴么?鬼才怕。”叶锦年瞪了他一眼,“先送你回家吧,你脸色很差,难看死了。”
周亚言摸了摸脸:“好。”明明此前他已经在办公室里待了很久以平整情绪,更是挑了停车场这样光线奇差的地方出现,就是怕自己的脸色会背叛接下去要出口的谎言,怕男人看出不妥。
现在的自己,大概自私到丑陋了吧。
明明应该立刻把叶锦年揪去医院检查,他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迂回。只是因为无论怎样都没法向对方坦白自己荒谬地经由已经分手五年的前男友而被感染到爱滋,让叶锦年也成了高危人群。
背过脸的周亚言再度握紧了拳头。
何等污秽的心理啊……只是因为没有办法坦白,所以就此隐瞒,明知道可能的恶果,却还是提不起勇气来说:“嗨,我得了艾滋。”
他没有办法。
只要想象一下叶锦年面对这样的坦白时可能的反应,他就没有办法说出口。
最后只能抱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掩耳盗铃的心态:那时使用了保险套,也许可能没有事……
这样无力又拙劣的心态,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却不由自主地,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这条路。
他模糊地抱着“叶锦年一定会没事”的期望,期待自己面临的一系列命运的嘲弄之中出现一丝曙光,却悲哀地明白,如果叶锦年真的也被传染到,那么自己……
那么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即使死,也无法消磨掉罪证。
毕竟之于现在的他而言,死已经是唯一注定的后果了。
而世界上,还有很多比死亡更沉重的东西,是人所不堪背负的。
叶锦年一边开着车,一边从反光镜里看周亚言。
明明男人安静地坐着,他心里却升上很多的不安。
周亚言表现很平常,叶锦年却本能地摸到了紧绷感。
然后男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窥视,转头过来一笑:“怎么了?不好好开你的车。”
叶锦年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去握住男人放在膝上的拳头。
男人反射性地抽走了拳头。
叶锦年微怔地转过头时,周亚言已经回握住叶锦年的手。
接触是不会传染的,不要怕——周亚言这样告诉自己。
叶锦年压下了心里如同针刺一般的不妥感,心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如此患得患失。
车子停到周亚言家楼下时,男人并没有要请叶锦年上去“坐坐”的意思,反而露出了“抱歉我很累”的样子,冲着叶锦年无奈地笑。
叶锦年看着对方的笑容,很想给他pia上去:这家伙的表现,十分之像“泡上了就失去新鲜感想要甩掉”的贱男样。
明明跟他讲了要去香港,对方却也没有半点离别前的苦恼。
这样的情况,又算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坐在车内看着周亚言慢慢转身而去。
他一贯心高气傲,在周亚言面前又从来都是姿态高的那一方,哪里习惯这样的态度。
坐在车内,叶锦年一脸阴晴不定——
看来有必要好好谈一谈了。
好歹他现在已经对叶锦宁坦白了这段恋情,如果最后证明是他眼睛被糊到看中一个浑蛋,那么真的可以去买块豆腐撞死了。
短暂的甜蜜之后这段感情的走向反而变得奇怪,早知如此他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周亚言的诚意才对。
闷了一肚子火的叶锦年扬长而去,自然没有发现周亚言并没有上楼,而是隔着公寓玻璃大门怔忡地注视着自己,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
抱着赌气的态度,叶锦年自然没有再联系周亚言。
而周亚言,竟然也消了此前的殷勤姿态。虽然每天依旧有电话问候,却是等到他一接到电话,对方却是多半沉默。
叶锦年很是恼怒。
在怒火里,周末一晃而过,周一他直飞香港,索性掐了周亚言每日的例行电话,心想下次见面真是得谈开的,那个流氓大概就是个缺心眼的。
周四的早晨,周亚言来接叶锦年去医院时,叶锦年就把“想要谈一谈”的念头放诸脑后。
才不过一天不见,周亚言看起来竟然又似瘦了不少。
第一眼瞅见,叶锦年几乎被吓到,“怎么了?”
“这两天脚疼,没睡好。”周亚言早就想好谎话,这会儿说来分外自然。
叶锦年端详他的脸色:“赶快去医院吧你。”说着就扯着男人上了车。
周亚言乖乖听话毫无反抗,看着叶锦年关切的脸色,心底却是一片痛意。
他从来不信上帝或者神佛,唯独从知道那个消息之后开始,就学着祈祷,祈祷上天只虐待他一个人就好,放过叶锦年吧。
等到司机把车停在市立一院的门口时,叶锦年有些狐疑。周亚言已经在解释:“这里有个医生在韧带挫伤方面口碑不错,我在考虑找他治疗。”
叶锦年表示“明白”,没有再对这个细节问题纠结下去。
等到抽完血后,叶锦年从抽血处走出来,居然只剩下司机一个人。
“周先生临时有些事要去处理,先走了。”司机一看叶锦年的脸色,乖觉地立刻解释。
叶锦年笑了笑,用棉片按住了针孔,把要跟周亚言“谈一谈”上升到“揍一顿”的高度。
这男人明显是欠抽了。
无端的心里生出不少焦躁来,之前的不爽直接升级,变成很不爽,除了暗咒“好个周亚言”之外,更是生出无数阴损的心思,只想着要对方跪地求饶才好。
一时间脸色变幻不定,那司机看得心里有点害怕,心想说叶先生这是怎么了,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啊……
事实上彼时的周亚言并没有离开医院,他只是直接找到了医生的办公室而已。程姓医生见到他就一脸镇定状安慰,解释了一堆之后让他再做复诊,可是周亚言此刻却是心神不宁,充耳闻不得别人的话。
本来应该和叶锦年一并做检查才好,奈何现下的他不敢与叶锦年相处太久。
生怕对方从自己的眼神和身体语言中读出一些自己下死力要隐瞒的东西。
于是约了第二日复诊,等到司机发消息说已经把叶锦年送走,周亚言方敢从医院里踱出来。
然而却突然间发现,已经无处可去。
那一天天十分的蓝,H市的夏天总是很长,暑气蒸腾在地表,氤氲成一片热燥。
周亚言却只觉冰寒。
于是慢慢蹭到医院院落里的树荫下石凳上,听着蝉噪,心里一路念叨着各天神佛的名字,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呆坐了良久,他都不知道自己想求的到底是什么。
等到那一天终于能躺倒在眠床之上,周亚言才发现,原来只能求他无事。
第二天,周亚言抢到医院里,威逼着大夫违反医德,终于捡到了叶锦年的一纸化验报告,一眼急急望去,HIV检验乃是阴性。
周亚言一时间只能木然而立。
程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事。”
周亚言哑然,声音久久不能传递到大脑,过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用力地握住医生的手。
医生把化验报告从他手里抽回:“当成从来没有见过这一页纸吧。”
周亚言点了点头:“我懂。”再度紧握那医生的手,“谢谢。”
“既然已经放下心事,你可以再做复诊了吧。”
周亚言胡乱点头,也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
医生叹了口气,又说:“即使复检结果不乐观,你也不需绝望。现今的医学虽然不能医治这病,却也能控制。国际上有病例能健康至寿终,AIDS并不代表世界末日。”
周亚言摇了摇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等到被大夫送去复检时,走过医院长廊,正对上一窗绿意森森的樟树枝桠,周亚言停下脚步,才知道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也许有钱可以换来生命延续,可是那人却必要从人生中割舍。少掉了那个人,又有什么意义。
周亚言轻轻而笑,心中自嘲:从来不知道老子原来这样死心眼,现在算是知道了。
这辈子的好运大概已经在遇到叶锦年时就用光了,还有什么好指望。
那医生解释良多,他却半点不存侥幸。
沿着白色长廊他慢慢行走,愈走愈急,终于把那一窗绿意全都抛到身后,不再回头。
还没等叶锦年找到机会“揍一顿”周亚言,就被对方打了一记闷棍。
周亚言向他提出分手。
距离他们上一次滚床单,尚不足一个月。
男人提出分手的电话来得突然,正好是叶锦年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傍晚。那会儿叶锦年已经喝下了这一天里的第三杯黑咖啡,秘书打电话提醒晚上还有个商业会餐,叶锦年一边皱眉一边应下。而窗外天色渐黑,一切如常,像是从过去到现在的无数个入夜时分。除了他还惦记着周亚言的电话,在文件与文件的空隙之间忍不住想象“给周亚言好看”的畅快情景之外,时间平顺滑过。
然后手机就响了起来,开了震动的机器在红木桌上欢快地跳动,上面闪动着周亚言的来电提醒。
叶锦年握住手机后,忍不住微微笑。那些咖啡的提神味道还不及这个电话来得有效。
故意让那欢快的声音又响了好几秒,叶锦年才按下通话键。座椅轻轻一转,正对上落地玻璃窗外那一天的余晖。
瞳孔就收缩了起来。
那一天的夕阳很美,堪称华丽。
只是事后想来,原来却是。
血色残阳。
有些东西总是会因为时间的改变而迅速变味,正如叶锦年怎样都不可能预料到那电话的内容一般。
“我们分手吧。”周亚言的声音低哑。在接通电话的第一时间传来,甚至没来得及让叶锦年的微笑绽开。
叶锦年几乎以为自己重听。
“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出一声疑问的声音,却下意识地看了看屏幕上的名字,确认的确是那个家伙。
“我说,我们分手吧。”周亚言再度平稳地回答,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