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三】----梦里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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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孙万年派了两名士兵护送林凤致离开,自己带兵按指示去与俞汝成会合。兵乱时凶,想到各自生死不知落于何处,不免也均有些黯然。分离时孙万年嘱道:“鸣岐,我这辈子多半是回不得头了,你若能回到国朝,代我向老吴问好——自从嘉平四年一别,大家竟是天南海北,跟你还见过两回,同他却再会不得面,不知他现下如何?回想当年朋友交情,唉!”林凤致道:“吴兄前年升了南京刑部尚书,这十来年里又新添了三位公子两位千金,倒是挺惬意的,尽可放心。”孙万年失笑道:“刑部?他不是一直谋算礼部尚书?从国子监祭酒上去按理说也是升作礼部才是常规,怎么反去了刑部,莫非你作了难?”林凤致笑道:“这是朝廷裁度,正好刑部出缺,吴兄官声又好,便破格擢升了,于我何干!”
朝廷六部之中,向来肥水最足的是户部,人事裁决权最大的是吏部,有油水可捞但责任也重的是兵部,事务清简而主持天下人才选拔的是礼部,这几个部门都极易再上一步拔取入阁,乃是官员们争相谋夺的要地,相比之下,刑部和工部就显得事情既繁琐、衙门又清水,不算最好所在。吴南龄想谋礼部,却被升了刑部,虽然同样是做尚书,喜愁肯定是不一样的。所以孙万年听了只有笑,道:“说不是你我都不信!也好,我正想告诉你一句,回去提防老吴,没想到你们这些年已经暗里斗上了——我向来只有被你们骗的份儿,可没能耐插手,你们只管对付去罢。”
官场中斗争是一回事,私下里情谊又是一回事,这是林凤致一贯的原则,所以听孙万年这么一说,便笑着分辩了一句:“谁说我跟吴兄斗?我们都攀了儿女亲家,你不知么?”孙万年讶道:“哦?你娶亲生子了?”林凤致道:“不是我,是舍族从兄林子骥讳骏致的,现今做着江宁知县,吴大世兄聘了他家的女公子,还是邀我做的媒。”
时光荏苒,昔日朋友的儿女都已成人,孙万年也不禁感慨了一下,道:“想当年吴家那个大小子,还拖着鼻涕叫我一声年伯,没想到如今都结亲了!老吴也是有福,这些年我随着恩相东奔西走,续弦都顾不上,他却安稳呆在留都做官,儿女成堆,煞是快活,真是人不同命!”他想着又不由苦笑,道:“鸣岐,你可知道?当初恩相本想带老吴同走,因为他机智圆滑,论起计谋比我高明得多——你也知道恩相那个性子,老吴犹豫未答,他就疑心老吴有叛心,险些在临走前做了他,还是我力劝恩相留老吴在朝,还有大用,才将老吴保了下来。所以说老孙天生是替你们做冤大头的,你欠我不少,老吴可也欠我一个大人情。”
林凤致还真不知道俞汝成对吴南龄生过杀机,但以俞汝成心狠手辣的脾性,有过这样打算也不足为奇,不由叹道:“吴兄有家有口,不想同走也是情理之常……何苦呢。”孙万年道:“是啊!那时候我反正断弦未娶,无儿无女,要走就是一身,倒也干脆;恩相是谋干大事的,去妻子如脱蔽屐,全不在乎;老吴却一向拿夫人儿女当作命根子,怎么肯说走就走?何况老吴那个人么,做事滑头是第一,脚踏几只船乃是天生能耐,鸣岐,不是我说,你将来也混不过他!”
林凤致心道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性命回到国朝,将来的事又有谁说得准?一时只有苦笑,孙万年拍拍他肩头,笑道:“伤感什么呢!忘记告诉你了,我这些年没工夫续弦,却也在关外纳了胡妇,养了两个儿子,今年一个六岁一个四岁了,可惜不能带给你看——老孙这把骨头怕是要落在异域了,你若记得我几番放你,将来好歹帮我儿子落户归宗,也是一场情分。谁家有好闺女肯不嫌弃,你就替我家也做个大媒。”林凤致应下诺来,孙万年一笑,挥手分别,说道:“不是罗嗦人,偏说罗嗦话,我真个也老了!你将来若是落了老吴的下风,便同他说,孙万年回不去了,那笔人情债,便请他还到你身上,只当还我一般——大家朋友归朋友,算帐归算帐,欠来欠去不如还掉干净!”
夏日阳光炽热,而这般似乎诀别的话又让人微生凉意,往事前尘都落幕,而今现在未可知,孙万年的队伍已经消失在绿岭之间,林凤致却不觉黯然良久,振作一下精神,便带了两名护送士兵,毅然向南投海州而去。
因为仅仅是三个人离开大队伍,这分道扬镳来得悄然无形,殷螭的追兵一时没能知晓,还叮着孙万年的大队狠追了三四日。直到孙万年与俞汝成会合上了,并且又一次被击败远逸,北上投往建州大本营去喘息,殷螭的手下捉住了溃兵询问,才知道林凤致早已自行离去。殷螭登时觉得顶上的绿头巾飞走了,刚要松一口气,便得袁百胜派人来报:“高子则来攻平壤城。”
殷螭又不欲争夺朝鲜的土地,这城池也没有什么好占据的,于是传令袁百胜索性撤出,留一座战后废城去给高子则慢慢收拾。高子则那一败实在是败得悲愤,一面上奏朝廷,一面便领兵报仇,怒火腾腾而来,却不料袁百胜丢了一座空城给他,四下还有倭人残部虎视眈眈,随时便能重新过来占领害民。天朝大军到底是朝廷军,奉命平乱与保民,总不能只为报仇小事,放弃这块疮痍满地的朝鲜国土,这一下子便被牵制住了,等到抽出精锐去追击袁军时,袁百胜早已入虎飞岭与殷螭会军,并在深岭之间扎下营寨,打得高子则的先锋一个落花流水,一时再也不敢来轻易索战。
殷螭并不想长期在虎飞岭下寨,落脚一定,立即派兵去海州湾——正如林凤致所料,殷螭是决计要把登莱派出的水军也弄到手里的,至少也得将那五门新式火炮弄到手里,何况被林凤致唆使孙万年烧光了牡丹峰上的火药营,在朝鲜也无处可补,不抢夺水军的配置怎么行?这支水军上个月就奉旨从山东登莱出发,按约定是到海州湾与陆军相会,共同去攻夺朝鲜王京,大海茫茫,音讯难传,料想这边的变生腋肘一时不能传到海面上去,所以殷螭十拿九稳,只消占领了约定相会之地,这支水军舰队是逃不出自己手掌的。
然而战事最是难料,海州湾倒是占领得顺利无比,这十拿九稳却变作了完全脱空,并且在殷螭还来不及纳闷的时候,遣去海州的精兵就遭到了背后袭击,对方炮火极狠,登时打得那二千余人的部队星散瓦解,跟着这强劲炮火便循溃兵来攻虎飞岭。袁百胜击退高子则未久,一时还弄不明白他如何又大胆来袭,采取保守对策先往深山里退了一步,跟着探子便来回报:“这便是登莱水军神机营舰,不知怎么改到大东湾下锚了,还专门带五门‘雷震子’上岸来攻打我军。”殷螭心念动处,问道:“是不是徐翰领军?这小子奇淫巧技极是厉害,多半他想出了法子海上传讯,让水军转了地方,被他们抢先会合上了——再探探有没有……有没有林凤致在里面?”
探子二报,乃是谀赞殷螭果然料事如神:“主上所言一句没错,当真是徐员外领军!林大人也在里面,听说他们是早几日会上的,来攻虎飞岭,多是林大人的主意!”
殷螭又怒又喜,一面想着小林到底来跟我作对,一面又想这回定能拿住他了,一时倒没龌龊十足的去琢磨林凤致换了新战友,是不是也有将自己的绿头巾换个色调的嫌疑?不过他们带了最厉害的新式火炮前来攻打,自己这方胜负殊是难料,同袁百胜商量时,袁百胜却颇是胸有成竹,说道:“恩主放心,战场决胜,未必全凭武器——末将自有法子教他们成为瓮中之鳖!”
袁百胜的法子其实寻常,也就是一个“请君入瓮”之计,连战连退,渐渐引这支神机营队伍进入大山深处,然后伏兵包抄。殷螭觉得这样简单的计策未必哄得住对方,却不料林凤致果然是个不会打仗的,徐翰又是年轻气盛容易上当,连续胜了几仗之后,便即忘了戒备,只管越追越是深入,待到发觉不妙,已是难以回头。
这一场包歼战却是惨烈,可怜神机营被诱入绝峡,前无去路后有围堵,饶是火力猛烈,也百般冲突不出。殷螭亲自带了千里眼跑到峡侧高山上观战,既怕伤了林凤致,又觉得徐翰人材可用,一叠连声只叫定要捉活的,没想到便是这一慈心发作,登时给了对手可乘之机——小徐翰也真强悍绝伦,在绝谷全无出路的情况之下,竟然以大炮轰击谷底拦路的山峰,在泥石间隙中轰开一条险径,一干人漏网而逃。
这火力强大到了不可思议,殷螭在附近的峰头都感到强烈震动,险些当众摔了个跟头,身旁的副将只是咋舌:“自来军中火药,最多击穿百步之外的牛皮,打到战场上也要加上铁弹毒烟才能伤人更多,没想到这药力竟强到了轰开山石!不枉了姓徐的当日吹那么大气!”
要知道后世的黑火药当时还未发明,军中数代摸索,将火药的配方一再改进,威力日益强大,能够轰开山道的火药,显然已达到了军中所需“击穿铁甲”的最高要求,果然配得上当日徐翰吹嘘“天下无双”,真称得上是方今世间的顶尖武器!
殷螭激动得眼红,急命拦截,务必要夺这大炮与火药到手。而军中将领,又有谁不爱威力强大的新武器?消息火速传出,拦截追击的兵士也均是既畏且欲,不敢过分接近这支携带厉害火器的败兵,却又说什么都不肯放弃,只是穷追不舍。
林凤致与徐翰这一败挫了锐气,显然也意识到仅凭新武器就想打赢的路子行不通,于军事上万万不是袁百胜对手,甚至连殷螭的对手也不是,也只有果断回头奔逃。这新研制出的“雷震子”在大炮中已算是小巧精致,分量却仍不轻,拖带着五门大炮而逃,可想而知难以逃远。更不幸的是,这等新武器不仅为殷螭觊觎,连附近刚刚聚合起来的倭军部队也听闻了风声,赶来虎飞岭想分一杯羹,神机营两头受敌,不免愈发难以支持。
袁百胜同倭人有家仇,能按捺住不去攻击他们已是忍了又忍,合作是决计不肯的,殷螭倒有几分勾结之心——虽然他在林凤致面前口口声声发誓决计不勾结倭人,但反正自己说话向来是可以食言的——不过袁百胜的态度摆在那里,殷螭倒有个好处是审时度势,决不过分强属下之所难,于是拒绝了对方前来谈合作的使者,继续自己追击神机营队伍。
可是两方势力都欲争夺一件物事的下场,便是容易互相牵制,一面防范一面追击,缓得一缓,便让林凤致等人带着大炮逃到了虎飞岭来路边缘。袁百胜道:“到了平地,追击虽是容易,却要防他们的后备来援,还是堵在山中便于截杀。”殷螭深以为然,于是派兵去截断去路,反转包抄。
这次包抄终于成功,将神机营又一回堵在了绝路,并且这绝路尽头乃是万丈悬崖,大炮轰得开山道,难道还轰得出飞路?殷螭得报赶来的时候,围堵正在僵持中,探子报道:“神机营退到崖边最高地方,木石作栅,炮火强劲,四里之内无法靠近。”殷螭嗤以之鼻,道:“那就相距四里包围个密不通风,崖上无水,看他们倒能支撑几时!喊话过去,投降不杀,叫林凤致出来跟我说话!”
喊话传过去之后,对方全不回答。殷螭倒也不恼,知道林凤致是个死硬强撑的性子,但这等情势,他又能撑上多久?何况他不投降自己,难道还想落到同步赶来的倭人手里?
待到包围圈三面堵上,殷螭亲自领着护卫,大踏步赶到前线而来。这时双方处于蕴势待发之中,高崖上的简易栅栏之后寂静无声,四下合围的兵士们也是全无喧哗,六月底的毒日头白花花晒着,兵卒们的汗水在皮甲上都滴出了盐花。殷螭一面由护卫打着凉伞,一面喝着清水,只等着林凤致那一干队伍熬不住口渴与酷热而投降。再下面一点,山林中静静飘扬着几面三角旗,却是倭军小西清太部也在等待。
这一场对峙的惨烈结局,后来在殷螭的噩梦中反复出现,然而对峙的当时,却是全无预兆的,甚至那时还带着必将得手的轻快感在等待。神机营在那等情势下已完全没有突围的可能,只是死死据守,一见对方逼近火力范围,便是一通精准炮击。殷螭便也不急,悠闲的堵着等候,时不时派人去阵前喊话要林凤致出来投降,却均得不到回答。
正午炎日渐渐偏西,山岭间仍是酷热无比,到得黄昏太阳将落之时,居然连栅后击出的火力也哑了些,显然神机营已渐渐不支。但围攻的袁军惧怕他们几乎百发百中的射击,一时也不敢过分逼近。殷螭正在和袁百胜计议对方到底还能撑上多久,士卒却又来报:“倭人请求同主上谈话。”
殷螭望望袁百胜的黑脸,便即一口回绝:“又不联手,难道还想从我们手里等漏子?不见!”过一会儿,又来第二次请求:“倭人说,未必要分眼下之利,却有大事要谈,于两方都大有利益。”殷螭拒绝得已经口滑,非常大义凛然的道:“我是什么身份,还需跟倭人分利?我们不动手已经是客气了,还敢来登鼻子上脸,撵他滚蛋!”
这般粗俗又傲慢的回答颇合袁百胜以下将士们的心意,殷螭自己也得意洋洋,可是倭人也真锲而不舍,使者被撵跑之后没半个时辰,又第三次赶了过来:“小西大人知道贵军有一位非常尊贵的主上,失言说要双方分利确实亵渎阁下,不胜愧惶。然而雄狮尚且搏杀弱小的兔子充饥,龙也有暂时蛰伏的时候,阁下倘若谋求大唐国土,似乎也不宜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殷螭的真实身份,到现在还是未曾完全公开的,哪怕是袁军中的心腹都已称他一声“主上”,知道他实则才是叛军之主,没准也隐隐猜到这位主上是什么样的人物,却到底也没有向外公然宣布,免得遭到朝廷全力入朝围剿。没想到军中尚未公布的事,倭人倒已经猜着了,这一番话使殷螭也吃了一惊,傲慢的架子便拿不住,于是板着脸命倭人使者过来谈话。
这个使者却是熟人,仍是那个读做“考八牙西”的武士小林羽一郎,他一来便噼里啪啦说了好长一篇话,通译翻译过来,大意却是小西清太声称天朝大军虽然占据着平壤,俞汝成军队又已败回建州,但留在朝鲜国的倭军尚有七八万之众,王京汉城也掌握在手,如今形势,朝鲜无主,不失为一块大好地皮,殷螭若想成就大业,也不妨与日本联合逐出天朝军队,镇压李敬尧水军,两家瓜分朝鲜。以殷螭的尊贵身份来统治朝鲜国,谅朝鲜人也是肯服气的,日后欲夺大唐江山,朝鲜也是块绝好跳板,此等良机,岂宜失去?
日人喜欢称天朝为大唐,心目中自然还是带着仰慕唐朝上国的风流文采之意,然而这番提议,与其说是替殷螭夺国着想,不如说他们也实则大有觊觎大唐的心思。这样彼此算计各怀私心的局面倒是殷螭最喜欢,因为混水摸鱼起来更痛快,所以殷螭居然一句话也没插嘴的听完了,才问了一个问题:“我怎么记得你家小西大人上回还说,太阁老迈,将士思归,不想再留在朝鲜了,怎么这一回又换了主意想瓜分朝鲜?”
通译将这话翻译过去,日本武士便答道:“不瞒阁下说,太阁近些日子,果然是愈发不豫,万一不幸,战事就是想要胜利也是无理的。太阁也自知如此,所以才更加急于吞并朝鲜。太阁本来的打算,在镇服朝鲜之后命亲信来做朝鲜王,小西大人自谦,这等机会不敢领受,却不妨让给阁下在平壤称王,甚至汉城也可以让出,我军只占据南半岛靠近日本对马岛的便好。”
殷螭哼了一声,道:“倭人倒是主意变得快,这等说过又不算数居然跟我有得一拼,佩服佩服!我看他自谦个头——这么一个烂桃子,也拿来诱我上当?忒小瞧了我!”他说过之后便对通译道:“这句话不用译给他听,你只问他,朝鲜这块骨头硬得紧,他们日本啃了这六七年都没啃下,我又干什么要在这里惹一身臊?我要是被牵制在朝鲜,哪里还有工夫回国?这不是自找麻烦?”
日本武士也被这话问住了一晌,过一阵才回答了一篇话,泄露了重大机密以让殷螭放心:“觊觎大唐的敌手,可不止日本一家。关外蛮族酋长也派那位俞先生来约定过,就在今年秋冬之际,他们必定要第三次发兵攻打北京城,到时候日本自朝鲜出军,海上夹击——他们的小皇帝每逢北京有战争,必定取海路逃往南京避难,我们可以在天津港口附近便将皇帝的船只截住,拿皇帝来要挟北京朝廷,他们敢不投降?到时候阁下便可以就中取事,重新登基了。”
推书 20234-06-30 :李追泥人记----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