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歇的长途跋涉后,段翊来到一幢,在夜灯照耀下,璀璨而矇眬的豪宅前。
“少爷,请。”身侧的夏萧,伸手为段翊引往,脚下石道通向的大门,一个如恶梦入口的地方。
宽大厚重的西式门扉,被内里的仆人,从两侧缓缓拉敞而开。
“欢迎您回来,少爷。”
一室的仆人,男的女的,各分一半,齐刷刷地站着。
段翊微微蹙眉,事态,似乎正往他最坏的打算,发展着。
“少爷,这边。”没有理会迎接的众仆人们,夏萧恭敬引着段翊,往大厅其中的一条旋梯走去。
段翊一脚一步,慢慢地走着,细细的议论声,很轻,却丝丝入了段翊的耳。
议论声夹起了轻笑声,轻笑声变成了窃笑声,窃笑声中他隐隐听到哭声,似淡若无的怨恨声。
哭声变大了,怨恨声不止,段翊咬唇,压下自己波动过激的情绪,手抓在扶栏上,用力让自己回到现实。
“少爷?”已到了第二层的夏萧,回身欲下来。
段翊抬手示意不用,视线不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然后,心,不由豁然起来。
是啊,即便情景相似,他的手已不是那时的细小、稚嫩,与洁净了。
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重新踏上一阶阶铺着厚厚地毯的阶梯,段翊觉得脚步,不再那么难以移动了。
○ ○ ○ ○
“少爷。”在一扇雕饰繁复的房门前,停下来的夏萧,向段翊建议了一声,“您要不要把自己弄得,更整洁一点?”
看了夏萧一眼,段翊取下眼镜放入衣袋里,便抬手敲响了房门。
“进。”一声单音,沉沉的,却已泄出了,在上的威严。
夏萧握上门把,一转推开,里面亮堂至些微刺眼的灯光,铺泄而来。
“有几年没见了?”宽敞奢丽的室内,一张一进门便能看到的书桌旁,坐着一位慵雅靠在椅背上的男子。
与段翊隐隐有一分相似的面孔,看不出岁月的无情,只看得出随着岁月的增递,而沉淀下来的成熟魅力。
“在英空上学,还不错。”等段翊站定在桌前的不远处,沉而玩味的声音,又从男子——段翔天的口中逸出,“就是你的日常,邋遢了点。”
“霖出了什么事?”无意要与段翔天寒暄,段翊直问重点。
段翔天向立在一侧的夏萧示意,让他说明。
对上段翊投过来的视线,夏萧平铺直叙,“小少爷被绑架了。”
“那群绑匪,落到他们手上的人有三种结果,一是收到赎金放人,二是收不到赎金撕票,三是收到赎金,撕票。”
“赎金给了,小少爷没有被放回来,警方搜寻追查无果,现在已过了一个星期,存活希望不大。”
段翊一字一字地听着,在来的路上他有作这种猜想,但不敢深想。
当浅浅的猜想变成现实,心中有波涛翻涌,表面却没有泄露分毫,情绪上的失态、丑态,他早已不愿在段翔天面前显露半分。
“放弃了吗?”段翊问,问向段翔天。
“警方仍在努力。”夏萧是补亦是答地说完这一句,便继续静立在旁侧,不再作声。
“跟以前一样,把我找回来作替补。”段翊没有用疑问的语调,因为一切已经够明显了。
“当年你应诺过,我不拿你一分的财产,你安排好一切放我走,不再找我的。”赫连轩调查到的离家出去,只是段翔天编出来,对外的虚假言辞。
“事实证明,你又被我骗了一次。”段翔天的唇角些微勾起,缓速的音调说着似乎无关痛痒的话。
“你以为我说放你走,是真心想放你吗?”段翔天的视线是向上抬的,站在桌前的段翊,却感觉到俯睨的压迫。
“让你继续在这里生活,太无趣了,我倒想看看你,仅用一点钱,能在外面存活多久。”
段翔天唇边的弧度更高了一些,“我还好心地把你在拉斯维加斯,以你那更胜我一筹的好运气,应该饿不着你。”
“就算你站在那里不动,你的脸也会为你勾来,够你生活的人。”
“别说得像是你的想像,你的手下在那里放下我之后,24小时都跟踪监视着我。”只是跟着、看着、听着,偶尔用相机拍摄,对一切都不插手。
段翔天不否认,他连一点要否认的意思也没有,“那时你刺伤了一个富豪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你的踪迹,我还以为,你被谁干掉了。”
○ ○ ○ ○
“没想到今年,竟发现你出现在英空学院里,像你这么好的资源,当然要回收。”托住桌上的一杯红酒,段翔天轻晃着里面亮泽的液体,“只是没想到,霖会出这样的事,你的归来有了质的变化。”
“只要霖一天不健康回来,你一天就是段氏的正位继承人。”语末,段翔天向段翊,微微地敬了一下酒杯。
“我跟你签过,放弃财产继承的合约。”段翊这样说着,也只是这样说着,因为他知道不会有用,但最后一丝的挣扎,他忍不住地想做。
“那只不过是游戏中的道具,你就别记挂着了。”段翔天半垂下眸,细品起手中的甘醇,似乎已乏于去看段翊了。
“段翔天,你当你是谁。”一句话,一声脆响。
段翔天的手背,浮起清晰的红痕,酒杯飞落地毯,闷响后,惯性滚动了几下,倾泄出杯中的红液,滴滴渗入吸水性极好的毯毛中。
段翊不是愤怒,而是集积在心底里的怨意,随着段翔天的话语,深入一页页尘封的记忆,然后曾想遗忘的恨意,滋长了出来。
段翔天拍了拍手背,像是在拍去上面可能沾上的尘埃,靠回椅背上,段翔天看向段翊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兴味,“我是你父亲。”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父亲。”段翊淡淡的声调里有了冷意。
段翔天挑眉,“你知道?”
“不知道。”在段翔天开口前,段翊接续道,“因为我没有父亲。”
段翔天轻轻勾起唇,似笑非笑,“把手机拿来,你不再需要跟谁联络了。”
段翊不动,段翔天淡淡补上一句,“我不喜欢暴力。”
手机被段翊掏出,落在段翔天手上。
按亮屏幕,上面显现出艳红色的倒数。
一声炸响,不大也不小,足够让手机尽毁,顺便在贵气的地毯上黑出一个窟窿。
“你想弑父?”及时让手机离手的段翔天,冷眼看着段翊。
“手机是你硬要,不是我硬给的。”段翊一脸的,与我无关。
段翔天让听到声响,冲进来的保镖出去,道,“还记得,你以前房里的那间小屋吗?”
“你想恼羞成怒?”段翊神情不变,轻淡回问。
低低的笑声,从段翔天的喉间逸出,好一会才停了下来,“你说话,变得像你母亲了。”
室内寂静,缓缓地,段翊的声音才响起,“原来你还记得她。”
段翔天的唇边扬起笑,“当然记得,她疯狂起来的时候,我没有见过谁,比她更美。”
“夏萧,把少爷带到那间小屋里反省。”段翔天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看向窗外冬日寒风里的夜色,“天亮了再让他出来。”
○ ○ ○ ○
不需要夏萧强硬,更不需要宅里随处可见的保镖强硬,段翊自己走回自己曾经的卧室。
再走入那一间,与卧室相连的小屋,小屋跟记忆中的一样,空无一物,连扇窗都没有。
夏萧站在门边,没有立即离去,新鲜的空气,更多地涌入这间,久未开启的小屋。
“天一亮,我就来开门。”
段翊没有应,门扉在夏萧手中,一点点地合上了,然后是上锁的声音。
段翊靠着墙壁,坐在渗冷的地板上,眼前,一片漆黑。
黑寂,总是让人容易想起过去,特别是身处在原地时。
这间小屋,曾盛满了他幼时所有的希望。
段翔天跟他说,他和他妈妈的东西,全都封装安放在这里。
只要他听话,达成一项项教学目标,他总有一天会得到门锁钥匙。
相反,如果学业不令人满意,或是不听从教导,那些满载回忆的物品,就会一件件接续被毁。
想自己那时也是单纯,尽管一次也没见过段翔天,拿出他与母亲的东西,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怀疑。
直到霖为他偷来钥匙的那一天,门开了,在一屋一眼望尽的空荡里,他的世界轰然倒塌。
他再无挂念地,选择离开段家的大宅。
他可以有这个选择,全是霖的功劳。
霖那么聪明,聪明地知道只要装傻玩闹,像同龄的孩子那样,段氏继承人的负担,就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直做得很好,连他母亲都没有发现破绽,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一点点故意地显露出天赐的才智,吸引起大家别样的目光。
心间,曾藏起的愧疚在漫开,如果霖不是为了他,不会有如今下落不明的遭遇。
如果当年,没有理会那个小小身影的搭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没有如果,只有未来。」
纷杂的脑海里,响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当时是对赫连轩说的,看来,也是对自己说的。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灰灰蒙蒙间,可以看清四周的墙壁。
拿出口袋里的黑框眼镜戴上,手扶着像是在调镜框,实是按开了夜视功能。
这副眼镜,是他开赫连轩衣柜拿校服时,看到的。
一个专用格,放着整齐排列的各式眼镜,当这个完全想像不到,赫连轩会戴的大黑框眼镜映入眸时,不由来了兴致。
他之前的眼镜,已在赫连轩抓他上车那天壮烈了,而赫连轩给他准备了校服,没准备眼镜,只在桌上放了一叠崭新的钞票,默默建议他可以在上学路上的多间眼镜店里,挑上一副。
段翊自我解释是不想多走几步路,拒不承认是不想让赫连轩多等,把引起他兴趣的黑框眼镜取出来戴上。
然后段翊就知道,为什么这副眼镜这么厚实了,因为它不止配置了GPS,还设有好几个不显眼的暗键,各自对应不同的功能,其中一个就是夜视。
还有一个是视野调距,段翊装作随意地仰头靠着墙,小屋内的针孔摄像头,很快被一一找到。
段翊调回正常视野,抱着自己双膝,垂下了头,目光又不经意落到领带上。
身上的校服,到了白天应该就要留不住了,不过领带,他是不会让他们拿走的,就是眼镜要藏匿,有点麻烦。
段翊扶了扶下滑的镜框,关掉了夜视。
他这么小的东西,都不敢说有十足保全的把握,他那把伞,赫连轩是怎么无损保存至今的?明明环境,比他严峻不知道多少倍。
手指,勾揉起领带没有校徽的那一端。
赫连轩,你说相信你等你,就等你一次,可过了忍耐限度你还没出现,就别怪他,先逃跑了。
○ ○ ○ ○
没有暖气的空旷小屋,冬日里的寒气透过衣物,冰冻起肌肤。
段翊紧了紧手臂,闭上了眼睛。
有多久没再试过,这种孤独的冷意。
脑海里的记忆恍惚起来,飘往与七濑怜第一次的相遇。
那时也是夜,吹送过来的风说不上很冷,但对于衣着单薄,并饥肠辘辘的他来说,已是冻人的冷。
蜷缩在远离繁华街道的阴暗角落,腰包里装着护照,跟一把擦去了血迹的小刀,除此之外,连一美分都没有。
混沌的脑袋正想着自救的办法,一道当时如天籁般降临的声音,在他跟前响起。
抬头看去,视线矇眬间,仿若看到了天使。
在这里他见过不少的亚裔人,以及来这里旅游的东方人,但没有一个人,让他听到独属于那个五千年历史国家的语言。
眼泪,就因为这个在遥远它乡,响起的流利中文,落了下来。
七濑怜忙掏出纸巾来擦,事后一直否认,她是看到一张迷惑她眼睛的脸庞,才带他去了就近的麦当劳填饱肚子,并一直带着他,走往另一条人生大道。
那是他第一次吃麦当劳,觉得它是世界上最高的美味,从此之后,他对麦当劳一直很钟情。
不过最近,他好像已经很久没吃过了,跟赫连轩说想吃,他一装苦恼说油腻食物对带伤人员不好,二装听不到偶尔还转移话题。
段翊把头埋在手臂之间,有一丝懊恼。
怎么不管他回忆过去,还是想着当前,他都会连到赫连轩的身上。
赫连轩已经,渗入到他每一个生活细节里去了吗?
不过,就这样想着与赫连轩的点滴,漫漫的长夜,好像不会觉得,有多难熬了。
锁开的声音,门开的声音,一件暖和的外套,被盖在了身上。
“少爷,还站得起来吗?”低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把眼镜摘下收起,稍稍的活动,让自己知道脚已经麻痹。
夏萧没等段翊开口应答,就伸手把他抱入暖气大开的卧室。
段翊扫了一眼窗帘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外,淡白的灰色,天还没有大亮。
“我去为您放洗澡水。”把段翊安放在松软的沙发里,夏萧转身走往旁侧的浴室。
段翊拉下盖在身上,还有着轻淡气味的外套,按摩运动起麻痹的肌肉,细细扫视室内,几处摄像头落入眸中,连录音都有。
敲门声起,几个女仆走了进来,“少爷,请让我们为您量身。”
段翊站起来,任她们拿着工具,前前后后地度量着。
她们退去时,夏萧也从浴室里出来了,“少爷,已经好了。”
步进浴室,上下扫了一圈,叫住准备离开的夏萧。
“浴室也装监控?”
“之前没人住,装上监控安全的,应该是忘拆了。”夏萧不慌不忙,这般解释。
段翊看着夏萧不动,夏萧勾起嘴角,露出笑意,“我这就叫人来拆。”
一场澡,一阵折腾,才洗好。
把头发大致擦干,穿着浴袍出来,是一排排从里到外,各款各式等着他挑选的衣服。
“少爷,这样的搭配如何?”夏萧展示着一整套已搭配好的衣着。
段翊接过,托在手里看着,与赫连轩平日挑给他的,很相似。
松手,衣服落在了床褥上,段翊转过视线,在层层叠叠的衣物里,挑选出完整的一套。
换好衣服,再次从浴室里步出,一排排的衣服已撤去了,连带被他松手落在床上的那一套。
桌面上,摆开着中西式两份早餐。
“少爷,请选用您喜欢的。”
入座尝了一口粥,不难吃,可他没有再吃下去的意愿。
看来,他已完全被赫连轩那清香温软的粥,养刁了口。
那粥他不止感冒时吃,感冒好了之后,也常常成为他的早餐。
而且那个煮粥的厨师,手艺好心思巧,同一种口感的粥,他会变着花样煮出不同的口味,让人怎么也吃不腻。
可惜以后,怕是没有多常能吃到,因为他总不能,带着赫连轩的厨师到处跑。
把西式早餐解决地差不多,段翊擦嘴以示用餐完毕。
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一个,由助理提着工具箱,步进来有礼而大气,作着自我介绍的发型师。
头发没有被修地很短,但修得很有型,让整个人的面貌,都精神焕发起来。
室内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拨弄着头发,更多遮起红宝石耳钉的段翊,与立在他身旁的夏萧。
这个红宝石耳钉,是段翔天唯一从不干涉,也从未用来威胁过他的物品。
“少爷,刚洗衣的仆人问,您校服的领带呢?”
“少管。”段翊抬眸,看向比他稍高的夏萧,“段翔天让我去见他?”
“是的。”夏萧侧身,抬手请他步往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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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落旋梯,是恭送主人出门的一排仆人,与正在等见段翊一面后,再去公司的段翔天。
“长得越来越勾人了。”抬起段翊的下巴,居高临下的段翔天,下着结论,“还以为你在外面吃了不少苦,这皮肤,保养地不错。”
改握住段翊的手臂,段翔天轻蹙眉,“就是太瘦了。”
“把他养壮点,夏管家。”段翔天松手离去,对一个刚步过来的慈目老伯道。
“是,老爷。”被称为夏管家的老伯,躬身应答着。
拉敞的大门被关上后,夏管家回过身来,向段翊微微欠身,“少爷,昨晚没能第一时间迎接您,实在抱歉。”
他的面孔,段翊记得很清晰,因为以前段翔天下的每一个指标,都是由他监督达成的。
“少爷,有些事要向您交待一下,请跟我往这边来。”夏管家温和微笑,走在了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