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维长长地吐了口气。
原来他已经睡了两天,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高考第一天,希望徐灿能赶上。
张篱来陪他,带了些水果,他说,没事,你明年再考也是一样的。
江维轻轻摇头。
他不想再考了。
考试结束后徐灿也来看他,他脸上挂了彩,不过不严重。那天他摆脱了那几个人后急忙追上去,看见一处围了很多人,他走近了看见警察就停住不再上前,站在不远处观望,后来看到昏迷的江维被送上救护车才离去,好在江维没事,他都快吓死了。
他愧疚地说,都是我不好,让你被康哥缠住。
张篱说,“徐灿,你怎么会认识那种变态的家伙啊。”他不敢想象一个恶心男人竟然对他的好朋友打那种主意。
江维觉得十分难为情。他请求他们不要再让别的人知道这件事了。他也没有告诉父母,只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父母虽然不相信,但也没有多加过问。
徐灿说在外边混什么人都得结交一下,像康哥那样的还不算最变态的。
江维担心地说,你现在得罪他了,以后会不会有麻烦啊?
徐灿无所谓的耸耸肩,他打架在行,跑得又快,实在打不过了,就跑啊,再说,暑假一过,他就去外地上学了,他们也找不到他。
如果不是徐灿拼命地追上来,江维也不可能逃掉,也未必会有勇气跳车。
那天的事好象做了一场梦——他真觉得自己像已经死了一次似的。
徐灿说等江维出了院,最好不要回家,到别处躲躲,康哥短期内可能不会放过他。
张篱慷慨地邀请江维去他家,他爸爸半年前失踪,家里只剩一个老奶奶。
江维大叫起来:喂!我们三个结拜兄弟吧!
江维出院了。
徐灿和张篱陪江维回家收拾东西,江维让他们等在楼下,自己一个人上去。
妈妈和爸爸都很吃惊,问他要去哪里。
“去一个朋友家住一段时间,他家没有人,叫我陪陪他。”
“不准去!”爸爸说。
江维没有把他的话当真,轻松地笑笑,“为什么,不就住两天嘛。”
“我说准就不准。”爸爸的态度出人意料的强硬,他一把夺掉江维的行李。“以后不许再和你那帮朋友在一起了。”
江维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了。
妈妈也插嘴:“就是啊!你看你最近玩得忘呼所以的,你在外面到底瞎搞些什么,连考试都没赶上,我和你爸看你受伤才没骂你,你自己也该自觉啊,暑假后就回学校复读,不许再鬼混了!我们以前也太惯你了。”
江维不耐烦地皱眉:“我不想再考了。”
妈妈又吼了他几句,江维觉得很烦,不想再多说,他走上前想拿回行李,但手还没有碰到行李,脸上就重重挨了一下。
他抬头。
打他的是爸爸。
爸爸……从来都没有打过他。
他正用颤抖的手指着他:“你今天要走出这个家,就永远都不要回来。我没有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
妈妈张大了眼,来回看着失常的丈夫,再看看惊鄂的儿子。
这是他的爸爸吗,面容扭曲,眼里布满血丝。这是他那总是逆来顺受,永远那么懦弱,那么沉默的爸爸吗?
江维渐渐收回失去焦距的眼光,自嘲地笑道,“对,我是没出息。你有出息——你有出息怎么会干了一辈子还是个小办事员,你有出息怎么连才进单位的新人都可以随便踩你几脚,你有出息怎么连个房子都拿不到,你有出息,你……你怎么会有我这种儿子……”他看见爸爸的脸越来越扭曲,再也说不下去了,声音渐渐哽咽。
“维维!你给我闭嘴!”妈妈冲上去也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差点站不稳。“你给我滚!滚!永远不要回来!滚!”
真是个好妻子,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丈夫。
有人扶持的感觉真好。
江维恍惚着走出去,三步并着两步,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忽然他的脚像被定在那里似的,有千斤重,用尽全力都抬不起来。
叶涛正缓缓走上来。
他抬头对上了江维。
他们都没有立刻说话,叶涛的眼睛落到了他手上的行李上,问,“你要去哪里?”
“我……”
“你打算怎么办?”不等江维回答完,叶涛继续问,“你怎么没有来考试?”
这一次他终于停下不再接着问了,总算给了江维回答的机会。
可江维宁愿他不要给他这个机会,他一点都不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有点事耽搁了。”
“什么事那么重要?”叶涛显然很不满他蹩脚的敷衍。
“反正就是很重要……”
“那是什么事,你说不出口吗?”
的确是说不出口,叶涛你又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看着他一脸的闪烁,叶涛冷笑着说,“你不用找借口搪塞我,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你的事。”他摇了摇头,“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把自己的命运和别人的关心当成什么?你随随便便就放弃,我居然还那么愚蠢地在担心你!我真替自己不值——”
即使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失望透顶的神色也足以把江维打入地狱。
“别说了!”江维沙哑着说,“别说了,我受够了……”
叶涛果真不再说什么了。
又一阵窒息的沉默后,叶涛走了上来,一步一步地,走过江维的身边,也没有停下。
江维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段楼梯有那么长,又阴暗又潮湿,这栋房子已经到了极限,即使不推掉它,它自己也会很快崩塌。
屋外是白晃晃的阳光,江维并没有重见光明的感觉。
徐灿和张篱看见面如死灰的他,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我和我爸大概断绝关系了。”他悲惨的一笑。
江维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空空的阳台,说,“我们走吧。”
下一秒就被一双长臂紧紧抱住,是徐灿。
徐灿说,没事,有我们在呢。
15
张篱的奶奶耳朵背,跟她说话都要用吼的。张篱一大早就吼道,奶奶——吃早饭了——
他走进屋里把睡懒觉的江维拖起来,说,快去喝粥,一会儿凉了。江维迷糊地爬起来,几口喝下粥又爬回床上继续睡。
张篱的奶奶说,小篱,你同学是不是有病啊,精神头不怎么好。
张篱点头,对,他是有病,懒病。
其实江维一点都不懒,至少在张篱家不懒。除了早上起不来,他现在已经是非常勤快了。
他非常明白寄人篱下的道理,一点都不敢作威作福——每天起床后就会拿起扫把把张篱家从床底下扫到天花板,一点都不马虎。平时就帮着张篱奶奶一起做饭,老人家眼睛不好使,经常用错作料,江维跟在她身后一久,就摸透了她的动向,每次都能赶在她之前替她找到目标。
奶奶又说,小篱,你那同学真懂事,就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得了病。
江维一背着她就掐张篱的脖子。
放暑假的时候徐灿带着杨小棠来看他。张篱和徐灿把奶奶扶出门去散步,很识趣地给他们制造二人世界。
她烫了头发,穿着更加时尚了,她变成熟了很多,本来她就比江维大一岁,现在江维更觉得在她面前自己像个小孩。
江维看着她,觉得好陌生。
她叹气,“发生了这么多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
“我不想你担心嘛。”江维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告诉她什么,即使是在最脆弱的时候。
而且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能飞回来救他吗?谁又能救他,谁又有义务救他?
不不不,他不需要别人救,他已经决定了,从今以后要靠自己活下去。
杨小棠总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两人并没有亲亲我我,直到最后她走的时候江维把她送到门口,她忽然紧紧搂住江维。
“怎么了?”江维轻轻地问。
“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她抬起头,神色楚楚动人。
“什么事?”
“跟你爸妈和好吧,回去道歉,然后回学校复读,明年再考……”
江维松开了她,冷冷地说,“你该回去了。”
“你不要这么孩子气好不好?”她急了。
江维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经过考虑后做的决定,居然会招来那么多的非议。
说明在所有人的眼里,他从来就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
杨小棠负气的转身,她走了几步,又停住轻轻地说,“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江维没有回答,关上了门。
其实后来他一直后悔,他当时太冷酷了,可是他并不是针对杨小棠,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
杨小棠后来也来过几次,江维自知对不住她,尽量对她千依百顺。可是,怎么也回不到以前的甜蜜了,两人目前的状况可以说是相敬如宾。
但是只要一提到复读的事,江维就不受控制地立即翻脸,终于杨小棠无法忍受地叫道,为什么你这么反感这事,很奇怪啊!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江维也愣了,虽然他很坚定的知道自己不愿意再复读,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愿意。
真的是在逃避什么吗?
逃避父母吗,还是叶涛?
不,不是的,他在逃避自己,逃避自己很没用这个事实。
张篱的奶奶在阳台上对着太阳逢布鞋,她叫江维给她穿针,江维乖顺地坐在她身边,听她唠叨。
她高兴地说,来,做好了,试试合脚不?
啊?我试?江维指着自己。
给你做的呀,当然要你试了。老人家说得理所当然。
其实现在谁还会穿这种布鞋呢……江维拿过来说谢谢奶奶。
奶奶说,谢什么啊,我老了,没用了,就还有这点手艺。你们年轻人啊,现在什么都会,什么计算机,一按又有人又有花还会唱歌呢。
后来张篱对江维说,我真服了你了,跟我奶奶也能聊上天,你真的老了!
江维说,切!你懂什么,你奶奶真好,我要有这么个奶奶就好了。
“你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爸妈对你多好,从小你就没挨过打,我就惨多了,妈妈死得早,我爸呢,动不动就打我,有时还会打我奶奶,现在可好,他一走了之,我真该盼望他永远别回来,可我奶奶担心他啊,前段时间天天都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她怕他在外边出事,说宁愿被他打死也不愿意听到他死在外边的消息……”张篱鼻子酸了,他看着江维,“你爸妈肯定现在也担心死你了。”
“张篱,”江维一本正经地说,“你真该当主持人,你煽情的功夫还真不赖——”
其实这些江维都想过。
很多人都以为他不懂事,其实他想得比谁都多,只是想得太多了,反而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不喜欢计较,因为他不知道什么东西值得计较,他没有拼搏的动力,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有一次妈妈居然也来看他,江维立即转头瞪着张篱,他支吾着说阿姨,你们聊,我出去了。
当时江维正在拖地,累得满头大汗,脸上脏脏的。看着儿子这副摸样,妈妈心疼得眼睛都红了。
“维维回家吧,你爸也不生气了。”
江维摇头。
他了解爸爸。他知道那天他是真的伤了爸爸的心,而他又何尝没有被伤害到呢。
他们父子两其实很相似,他并没有放下那天的事,爸爸肯定也没有。
说不定妈妈这次来,也是瞒着爸爸的呢。
妈妈实在说不动江维,只好给他留了些钱,江维对她说,别把他在躲在这里的事告诉别人,因为他得罪了一些人。她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临走时,她忽然说,28号那天去锦苑酒楼吃饭吧,叶涛考上大学了,摆五十桌酒席庆祝呢,你跟他不是朋友嘛,也该去恭喜一下吧。
妈妈的语气有着说不出的失落。
第二天江维破天慌地起了个大早,和张篱一起去商场买礼物。
他不知道送什么给叶涛合适,叶涛应该什么都不缺吧。
张篱说,真夸张,摆五十桌,不就考上了个大学嘛。
江维笑,那一定不是叶涛的意思,他一向讨厌招摇。
他们来到钟表专柜,那些表倒是很漂亮,可价格高得吓死人——摸摸口袋里的两百块钱,连买个零件都不够。
张篱说你就买个笔记本吧,又便宜又实用。
江维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买一个送给你吧,你当兵也快走了。
切~我才不要,一个笔记本你也拿得出手!张篱不屑地说。
你也知道笔记本拿不出手哈?江维笑眯眯地说。
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买,两人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张篱倒在床上,说,依我看,什么都不送,心意到就好了,心意才是最宝贵的……
张篱你越来越有主持人的风范了!不行,我一定要去电视台推荐你!
江维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张篱一脚踢过来。
28号那天气温不高,江维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轻轻爽爽的去了锦苑酒楼,远远地,就看见门口一大排花篮,张篱说得没错,的确很夸张。
叶涛和她妈妈一起,站在门口接待客人。
客人们一个个上前恭喜叶涛,赞赏地拍拍他的肩,他总是笑脸相迎。
江维一直看着他,目光无法移开。
叶涛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往这边看过来。
当时江维站在阳光下,耀眼得不真实。
他恍然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江维对他微笑,笑得很自然,真诚。
叶涛想穿过人群走过来,却被一个客人拉住,那人很热情地恭维个不停,他只好转头与他寒暄。
江维看见了叶涛身后那块高高的牌子,红色的底子,金色的花边,上面用明黄颜料写着两行大大的字:恭祝叶涛先生:金榜提名,前程似锦。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像个小学生似的念着:前程似锦,前程似锦,前程似锦……
叶涛,祝你前程似锦。
叶涛再回头时,江维已经走了,他站过的地方,空空的。
16-20
16
九月送走了徐灿,还有考上外语学院的胡子。肖强落了榜,被他爸爸送去了党校,从此专心从政。十月送走了入伍的张篱。另外的朋友也散得七零八落的,江维估计着康哥可能已经忘了他的事,就去了肖强介绍的一家运输公司打工,也搬进了员工宿舍。
那家公司很大很正规,除了本职的运输业务以外,还附带一个驾校。公司让他先学会开车,学费在工资里扣。
学开车对于江维来说没有什么难度,只是训练场上尽是重型的大卡车,开了一天,胳膊酸得都举不起来了。
同宿舍的是一个乡下来的皮肤黑里透红的憨小子,叫钟家伟,老实笨拙,学东西学得慢,面对着伶俐的江维,总是一脸崇拜,江维心里暗爽,想不到他也有被人崇拜的一天哪。
妈妈常来看江维,她埋怨宿舍太简陋,不能住人。她帮他收拾衣物,有时带点吃的,只是他再没有见过爸爸,妈妈也很识相地不提,似乎他们两父子从来都没有认识过。
江维也没有想那么多,因为现在的生活累得没有力气胡思乱想,他有时觉得这才是最适合他的工作,他这种人,就是不应该过太轻松的生活,一有了空闲,就开始自寻烦恼。
可是杨小棠不愿意这么想,她老是写信或者打电话劝江维回学校复读,江维再怎么坚决地拒绝,她都没有死心,她坚信她是为了江维好,江维虽然感动她的良苦用心,但对她的话还是一概不理会。
后来她干脆说,你不听我的我们就分手。
她给他一星期时间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