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的前一天,商周说要和宋元去配隐形,宋元说不用了,看太清楚没准儿会紧张,到时眼镜摘了就行了。邓伟说你还会紧张。宋元说当然会,这就相当于在人民大众前脱裤子要名分啊。商周说什么名分。邓伟说不倒鸟呗。
宋元笑得没心没肺的。
邓伟说:“你要是留下来,队名任你改。”
宋元依然在笑,只是不回答。
商周在周四的时候说宋元该打扮打扮,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爆炸头的假发就往宋元头上套,那个发套被宋元一拳打烂了,商周看着残破的假发,不无遗憾地说:“太朴素了。”
此后又拿衣服让宋元挑。宋元平常穿的一般是哥伦比亚的户外用的衣服,加上纽巴伦的户外用的鞋子,邓伟的说法是他随时处于一种可以逃走的状态。当然穿这种衣服上台就很怪异了。平常他穿的都是宽大的衣服,事实上宋元没有看上去那么瘦,他和商周的体型还是比较相似的,衣服可以互穿。于是商周半强迫地要他穿了自己的levis牛仔和帆布鞋,已经好多年没穿过牛仔的宋元直嚷别扭。
不过邓伟审视了一下宋元,点点头说:“人要衣裳。”
宋元说:“百人斩是这么来的?”
商周听见了,问他什么意思。
宋元说:“民间给少爷您的封号,代表着对您一腔崇敬之情。”
商周思考一会儿,说:“名不副实。”
邓伟问:“名多了还是少了?”
“少了。”
邓伟于是转头对宋元说:“看吧,任何千人斩都是从百人斩开始的。”
宋元说:“任何千人斩都是从处男开始的。”
十九
所谓高校联盟的摇滚专场,一般每年会办一次,各个高校的电声乐队一块儿办演出,在各个学校巡演,通常会连续好几个礼拜,也不一定是周末。今年的始发站是他们学校,恐怕也是因为这支乐队的声名在外。所以此前邓伟的烦恼不是没道理的,做东道主不出现的话也太他妈不够意思了。
下午时,乐队以及吉协的成员就开始布置会场了。会场就在他们录音棚上方三楼的大礼堂,舞台灯光是高校声乐联盟的组委会拉了赞助再找专门的舞台灯光公司租的。也是那些公司的人来布置的。大舞台的音响也是专门租的。但舞台背景需要他们提供和布置,各个乐队自己带来的乐器也需要他们找地方安置,从下午起,他们就不去病房上班了。这几天宋元组的沈姓教授不知为何很没有干劲,下午时基本上也不出现,故而宋元走得很光明正大。
去是去了,不过在这种事儿上,邓伟比较有热情,现场指挥基本上也是他在做,宋元和商周去了也只是打杂罢了。礼堂是没有坐位的,他们需要从后方的库房把几百上千张椅子摆出来,他们班来帮忙或凑热闹的女生见两位情圣同学在做苦工,议论了一番,很是欢乐了一番。
宋元到后台准备间休息时,趴在窗台边抽烟。这几天天气都不错,天晴了。雪早就化得一干二净。只是仍然是冷的。天空高远辽阔,没有云。
后台没有人。
这种所有人在外忙碌时,后台准备间清净的感觉,已经是久违的事了。
当年年纪还小的时候,每场演出之前,他们也是很有干劲的,虽然从来没有办过自己的演出,都是和前辈们的乐队一起。每次现场之前,他们也是打杂的事都做得很兴奋。
摇滚乐队的价值不就在live吗?
并不是所有地下乐团都有机会出唱片,或者应该说,大部分都是没有的。最早那个乐队,他和商周也都没有奢望过将来有机会出唱片或什么的,只是纯粹对音乐十分入迷,想知道自己能够到什么程度。
在和师父他们离得远了的一年之后,也就是高二那年,师父他们乐队的主唱走了,师父就来问宋元愿不愿意去他的乐队,做专职的主唱。
那个乐队已经有两把吉他,其中一把就是师父。当然是不可能容纳主唱以外的角色。而那段时间,关于师父他们看商周不顺眼的传言也很多。
原因恐怕是商周后来居上的技巧。
宋元对此很是烦恼。出于人情,他确实不好拒绝,但打心眼儿里,宋元不愿意去,不论是他们的生活态度,还是要离开商周这一点。这件事他当时拖了很久没给正面答复。后来还是对师父说他不去了。
师父是那种有什么话,并不会随便说出口的人。宋元说算了,他也就没事似的找了另外一个主唱。
但宋元知道,师父的自尊心很强,他这么拒绝过他之后,恐怕就意味着宣告自己已经不再跟从他了。
再之后的一段时间,地下乐团之间盛行一个流言,就是宋元他们的“八部”乐队要签约了。本来对此事一无所知的宋元被频繁地询问之后,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宋元问商周,商周也说不知流言是哪儿来的。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是某些有心人散布的吧。年轻、外形上有优势,本身实力不俗的,并且和其他乐队行事风格都不太一样的他们在那个圈子里也许是惹了众怒也不一定。
这一切在当时的宋元看来都没有那么严重,他觉得只要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那时的他,在梦想当中,沉醉得很厉害,写歌、唱歌、弹吉他,每天都过得很愉悦,注视着前方,甚至不能分一点儿心思出来看看周围。
终于,在与师父关系好前辈们没有再来邀请他们参加演出之后,他们有一段时间无法唱live,乐队的鼓手和贝司手也被挖角,最后只剩他和商周俩人。
宋元苦笑着对商周说:商周,我们还能改变世界吗?
商周说:世界不是用来改变的。
最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们就在学校操场上弹吉他,唱着没有观众的live。
偶尔还是有一个观众的,就是琴真。
当年和他们一样崇拜着师父的她在学了一阵子吉他后放弃了,后来吹起了小号,在她们女校的吹奏队呆了好几年,经常去各地演出。
闲暇的时候,她总会去捧他们的场。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他和商周的两把吉他弹起了yesterday,已经变成大姑娘的琴真和宋元一起唱起了几年前他们总在唱的那首歌。
商周说世界不是用来改变的,那段时间宋元就心安理得地在不曾改变的世界中做着原来的自己。
但如果世界不需要改变的话,摇滚又是用来干什么的?
如果世界不需要改变的话,他们怎么又会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
宋元吸的那支烟快燃到了手指,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烟蒂拿走了。
他抬头看,是陈倩。
陈倩把烟蒂在窗台上摁灭,也没说什么。
这几天排练,他们也没怎么交流,不过宋元发现了,陈倩作为一个鼓手,确实是无可挑剔的。无可挑剔到商周对她说出的“需要”两个字无可挑剔。
那几乎变成了一种无可挑剔的郁结。
“你不考虑待下去?”窗台外太阳正在隐没,陈倩在夕阳中这么问。
“你呢?”宋元反问。
陈倩笑了笑,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迟早都要毕业。”
宋元点燃另外一支烟。他不想深究陈倩会陪伴商周到什么时候,正如他已经不想去想商周会陪伴他到什么时候一样。
邓伟说得没错,他和商周很像。
都不管他人死活。
只是学了医的这几年,他发现,要想管他人的死活还真要有很大的本事。
而他明显能力不足。
二十
夜色开始变深时,人潮挤满了礼堂,还有人源源不断地从楼下上来。原先摆满的几百上千张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在那些人之外是站着的人群,在人群外是站在桌上的人群。
第一声鼓敲响时,来自医学院的观众们就开始报以热烈的喝彩。不过这也只能证明平时的医学院有多么的叫人忧郁了,以致于稍有热闹可看的时候都一哄而上。
听着前台喧哗的鼓乐和人声,宋元在一地的烟头中看夜色。
邓伟和商周在前台幕布附近,那儿有一个人在调音响设备,但他们俩还是在那儿盯着了,因为第一支乐队一出场时就出了点儿状况,其中一把吉他接的效果器插头出了点问题,后来换了插口才得以继续。此后他们就在那儿呆着了。
作为东道主,他们的表演是最后一个。
如潮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尖叫使得前来演出的乐队受宠若惊,事实上,并不是每个乐队的演出都那么精彩,不过在医学院,电声乐的演出向来就能满堂彩,也不管质量优劣与否。宋元坚信那是因为压抑太久。因此很容易被震撼鼓膜的电子乐所挑逗。
来这儿的人,多少都喜欢热闹。
接近九点的时候,宋元听见了商周在台上试吉他,就是当年宋元离开前留在商周家里,再也没有去拿的那把Les Paul。光是那样而已,整个礼堂就爆发了至今为止最为隆重的欢呼。
陈倩过来叫宋元该上台了。
宋元走上舞台。这个舞台比起以往他们的临时演出要大多了,毕竟是一个高等学校的礼堂。面灯和侧灯打过来,照在宋元身上,又是毫不知情的欢呼。
估计他们中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个乐队已经换了个临时主唱,只是看见没有乐器在手的人,知道是主唱,所以十分欢乐罢了。
台下的人很多很多,近一个半小时的演奏将附近很多无所事事的学生都吸引了过来,宋元站在台上,看见接近出口的灯光师占据的高台两旁搭起了桌山,有人正在往桌山上爬。
邓伟拿着麦克风,挨个儿介绍他的队友,在那之前先说:“大家看演出的热情我们很理解,不过要注意安全啊。最好还是不要爬到后面叠起来的桌子上。”台下人都笑。
看来邓伟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了。
介绍一个人就有一阵尖叫和欢呼。就连介绍陈倩的时候,也有好多女孩子在尖叫。到介绍商周的时候,下面的尖叫简直就像要把屋顶掀翻似的。
宋元侧身看着灯光中的商周,商周朝他一笑。
“你们俩还眉目传情啊。”邓伟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礼堂,女生们的尖叫陡然增高了八度。
邓伟走到宋元身边时,灯光又打过来了,当然也有意义不明的尖叫。
邓伟把手搭在宋元肩上,说:“这个人,是一个临时主唱,不过,要是今天他唱得好的话,大家一起把他留下来好不好?”
台下很给他面子地响起了震耳的“好”声。
邓伟介绍完宋元,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元对着麦克风说:“你说的还不够多?让我唱吧。”
在哄然堂中,商周的吉他响起了。
力量,霸气,扣人心弦。
光是听,那种熟悉感就让人安心。
宋元的声音刚出来不久的时候,接近于惨叫的欢呼声就爆发了。在那之后反而变得异常安静。随着那首歌的进行,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了礼堂,后面的桌山爬满了人,还有人不断地搬来桌子,试图看到舞台。
宋元的声音很特别,比较厚,但是干净,不尖锐,不高亢。对于一般男性来说十分困难的高音都可以唱得毫不费力,而且不是用假声。每一个曲折回环,都可以感受到情感。轻重音以及长短音的处理,纯熟到不像是技巧,而是发自内心。
那是一种可以把人唱哭的声音。
那首歌结束之后接近十秒,礼堂中都是没有声音的。十秒后有人开始鼓掌。掌声和喝彩在随后就像暴雨和雷鸣一般有节奏地响起。
在没有停歇的掌声和喝彩中,开始出现了“再来一首!”这样的声音,这个声音到了后来变成了整齐的口号,响亮到宋元觉得在学校外的马路上都能听见了。
就在那再来一首的声音当中,宋元忽然听见了身后传来木吉他的声音。他回头看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下去了,只有商周一个人,坐在一把破旧的椅子上,握着一把木吉他。
欢呼声陡然消去了,观众屏息听着吉他手奏出的清晰悠远的旋律。
在短暂的前奏结束时,宋元握住麦克风,唱出了那句“yesterday”。
干净的吉他声和清澈忧伤的声音在数千人的安静礼堂中回荡。
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ed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man I used to be,
There's a shadow hanging over me.
Oh, yesterday came suddenly.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Why she had to go I don't know she wouldn't say.
I said something wrong, now I long for yesterday.
Yesterday, love was such an easy game to play.
Now I need a place to hide away.
Oh, I believe in yesterday.
唱完后的好久好久,礼堂里都没有声音。那位主唱离开了麦克风,吉他手站起来,放下吉他,上前搂住了主唱的肩膀,几乎是带着他离开了舞台。然后礼堂中起了骚动,在小声询问怎么回事时,开始有零星的掌声响起,掌声渐渐地变大,汇合成了一股洪流。
那一天的掌声,据说持续了接近十分钟,在那十分钟之中,好多人整齐地重复地叫着“留下来”。
商周带走宋元的时候,邓伟看见了。宋元把头埋在商周的肩上,商周半抱着他从礼堂的后门走了。邓伟没有追上去。陈倩和乐煦也看见了,问邓伟怎么回事。邓伟摇摇头说不知道。
二十一
那天晚上,他在武汉看见了以往少见的星空。也没有几颗星星,只是那么挂在不那么暗的夜空当中,十分微弱。
冬天武汉的风时常很大,宋元缩着脖子的时候,商周把他搂进了自己怀里。
他的眼泪,早就在商周的肩上蹭干了。
那时听着他们的吉他,唱着那首歌的姑娘再也不能那样唱歌了。那一年教会他们吉他的年轻人也再也无法弹吉他了。
在高二的有一天,就在他们无法进行任何live的那段时间,真的有人说要帮他们制作唱片。
他去找琴真说了这件事,并且鼓足勇气说:出了唱片,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琴真低下头,咬着嘴唇。
宋元知道她心里喜欢着的是师父。
宋元轻轻地亲了她一口,琴真说好。
在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五年前的今天,去录音棚的时候,他听说了那个消息。
当时商周也是像现在这样,搂着他。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探望琴真。当然也没有勇气去探望师父的尸体。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认为自己置身事外。事实上,那之后有和师父熟悉的人对他说:如果不是听说你们要出唱片,他也不至于这样。
那个人的骄傲已经变成了一种自毁。
商周沉默地搂着宋元,在刮风的操场冬天的夜里。
一言不发地吹了许久的冷风,宋元突然说要去医院。商周说好吧,你去吧。
宋元去了十七楼,直接去了纪昭的病房。
每况愈下的纪昭并没有进行第二次胸穿,他父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不做。最近他只能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吸氧,也已经无法坐起来玩他的电脑。沈某人在前两天决定给他使用一种昂贵的抗真菌药,每日的花费大约三千人民币。宋元问谭晓娟这药对吗,是真菌吗?谭晓娟说还能怎样,死马当活马医了,她又诊断不出来,家属天天找她,她只能用贵的药先拖延一阵子了。而且啊。谭晓娟悄悄地说:就是要用贵的药,贵到他家里人受不了,自动出院,就省了很多麻烦。
那么活蹦乱跳的生命,到最后怎么就成为别人的负担了呢?
宋元进到纪昭病房时,灯还亮着。父母不在。纪昭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睁着眼,没睡,也不知在干什么。
“纪昭?”宋元叫了他一声。
纪昭没有理会他,只是稍稍转头看了他一眼。
“感觉怎么样?”
“还能怎样,闷呗。”
宋元看着被他拔出来的氧气鼻导管,加湿瓶里的小球还在跳动,可见氧气是开着的。
宋元把鼻导管套回纪昭的鼻子上,他也没反抗,只是看着宋元,说:“宋医生,假如没有这玩意儿,我床都下不了。假如有一天我出院了,是不是立马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