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短篇)----南溪人

作者:  录入:06-18

【光头】


1
我不是变态,不是!这是我离校前对絮说的最後一句话。
我已经不再怪你了!两年後絮站在我面前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了。
掩藏了很久的伤口被张开在众目皇皇之下,身体被撕碎了,一瞬间雪崩似的溃塌下来。意识一点一点的流失,眼前的影像都变得黯淡、扭曲,然後无边的黑暗将我掩埋。
我又一次晕过去了……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病床上。


2、
光头,脖子上有围巾紧紧地裹著,身上穿著病号服,样貌非常精致,看上去是个偏中性的男孩,左边脸上有一条细长伤疤。
他挣扎了一下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顺手从床头抓起帽子罩在头上,又把围巾裹好一点,这个动作很自然,自然得好像他已经这样生活了十九年一样。
他蜷缩著倚著一边的床柱,就这样一个姿式保持著,很久都一动不动。眼神没有焦距,直钩钩地盯著地面支著的桌子腿,虽然偶尔也会眨一下眼睛,但是很呆滞,他也许完全不知道查房的护士小姐走进来。
护士查看了其他病人後走到他床前:“小艾,外面的空气很好,你要出去走走吗?”
小艾的眼神终於找到了焦点,他看向护士小姐的脸,不带任何感情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道:“我的帽子没歪吧?”也许他根本没有听到护士小姐说什麽,只是听到声音。
护士小姐弯下腰笑了笑,给他整了整帽子,又整了整围巾。
小艾走出房间後护士小姐轻轻叹了口气:“什麽时候才能真正好起来啊!可怜的孩子。”
的确,室外的空气很好。秋天是这个小城市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也不潮湿。叶子已经铺盖了全部土地,大地是金黄色的,踩上去是软的。小艾慢悠悠的走在叶子上面,没有方向,只是走。
他肩很窄,而且下巴也很细,整个身材都很瘦,看起来更加像女孩在。不远处的一个凉亭里坐著两个男孩,一个头上缠著纱布,脖子上有石膏,胳膊也吊著,看来是出了一次不小的事故,另外的一个男孩像是探病的,他把剥好的食物送到负伤男孩的嘴边,负伤的男孩高兴的吃下去,两个人都是那种阳光一样的笑著。小艾看到他们时停住了脚步,他皱著眉头冲到草丛边的一个垃圾箱,他开始猛烈的呕吐,呕得眼泪也出来了。
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都让他觉得恶心,耳边始终会响起令人窒息的呼吸。头发被撩起、泪水流下、血液延著手臂滴落,这一切声音贪婪的吸附著他的耳膜,爬满他脑中每一个角落。他知道,他最终还是会被击倒,於是──他又晕倒了。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住进这里了,这两年来每次从昏迷中醒来都是在这个医院,每次都是这张病床。

3、
小艾,是个性格有些内向的乖巧男孩,身边的所以人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很静,从不吵闹。
小艾喜欢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絮,一件是画画。
小学五年级时他迷上了画画,他很喜欢一整天什麽都不做只是握著画笔在纸上描绘头脑里的影子。小艾认识野是在刚上高中时,野是画院的学生,他们会在周末一起去写生。
小艾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野一直喜欢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小艾把野当成哥哥。
还有絮──小艾的初恋,一个带著青草气味的女孩,永远有清晨一样的笑容,永远不知疲倦似的逗小艾笑。
小艾喜欢她奔放的性格,所以接受这女孩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全部。
高一的下学期结束前,絮的长达三个月的追求得到了小艾的认可。絮走进了小艾的生活,对於小艾是一种爱。
4、
小艾把病号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头上,扶了一下头上那顶松松跨跨的柔软的帽子,没有任何行理,他离开了病房。
小艾回了家,他的家只有他一个人。他自己租了这个小小单身公寓,用掉了他近一半的工资。

5、
回忆
两年前,那个豔阳高照的下午,小艾约了野到画室见面,小艾打算把絮的事告诉野。对於小艾来说野是特别的存在,他想要让野成为第一个知道的人。小艾对野说不见不散。
放学後,小艾在画室等,絮就在他旁边走来走去,不时讲个笑话给小艾,他们一起到傍晚。絮挽著小艾的胳膊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看夕阳,而小艾是静静地看著絮的脸。那时候絮吻了小艾,送出了他的初吻。
夕阳中的絮粉红的两颊,羞涩地低著头,“天快黑了,我得回家了,你也别太晚啊!”
絮走了,带著他们青涩的爱情。小艾看著絮走远的身影,甜蜜得沈浸在那份幸福里,他就这样呆呆地看著絮的身影消失的方向,而在顶楼的几个人也正在看著小艾的方向。
直到太阳落下,直到月亮升起,走廊里传来了野的声音,脚步声证明与他同行的有几个人。
的确,进门四个人,野站在最前面。
小艾转过身,背靠著阳台朝著野笑。
野迈著优雅的步子慢慢走近:等很久了吧?
小艾微笑著摇摇头:“没有。”
野并没有理会小艾给的回应,他继续幽幽地说:“因为事前有很多事要准备,让你一个人寂寞了呢!”野停下脚步时已经靠近小艾,很近。
野轻轻撩起小艾的头发,这头发一直是他极其喜欢的,乌黑、浓密,偏长而且顺滑得像黑缎,他把发稍拉近自己很认真地嗅了一下。小艾被野的行为吓了一跳,愣愣地瞪著野。野用食指托起小艾的下巴,仔细又仔细地端详:“啊!怎麽长得这麽好?天生的小受呢!嗯!竟然被那种女人抢在前面了,看来得提早行动了。”野自说自话地撇著脑袋俯看小艾的脸,然後野炙热的嘴唇覆盖了小艾。

6、
自从那天絮来过花店之後很多过去的事情,那些原以为都忘了的事情又浮现出来。
他,还是没能忘记,他,还是会想起来,他,还是不能正常的生活──原来从不曾忘记过。
小艾裹起围巾藏住伤口,剪光头发忘记发稍残留的气味,不照镜子,甚至不看自己的身体,只为不再有可以让他记起那惨痛回忆的凭据,然而越是想忘就越是清晰。心里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它终将一层层将他啃食干净,只要他还活著。
睡吧!睡著了就不会痛!
小艾的家里没有任何一样可以反射影子的东西,因为害怕看到污秽的自己,因为害怕可以勾起回忆的一切原因。
他吃了一粒安定去了厕所,他打开头顶的花洒,然後坐在浴缸里。原本干燥的浴缸被喷洒落下的大粒大粒温热的水滋润。小艾往下拉了一下帽子,几乎遮住全部眼睛。
水,颗粒的,包裹著热度,重重的砸在小艾的身上。宽松柔软的毛衣几乎有隔绝一切的功能,水落在上面会粉身碎骨。小艾蜷起身体抱著膝盖把脸埋在衣服领子里,他的手偷偷探向围巾里面,轻轻抚摸脖子上那道纠结的伤疤。
水,浴缸里积蓄得越来越多,鞋子里灌满了,牛仔裤湿透了,从袖口灌进里面湿热得包裹他的全身。眼里涌出的水是温热的,抱著膝盖的手越来越紧,上面的水延著帽子滴到脸颊,流进眼里,混和眼里的水再流出来,一样的滚汤。
水,自由的,溢出浴缸,在地上蔓延,开著颓败的花朵,肆意地生长。
是的,两年来他一直这样由眼泪陪伴著。药力开始发挥作用,意识渐行渐远,小艾沈沈地睡去,就这样蜷在水中。

7、
回忆
野抚著他的头发,十根手指深深地插入浓密的发根,极尽媚惑地触及每一寸头部的肌肤。
小艾吃惊地定在原地不会动,他在脑袋里画了无数个问号,是假的吗?是错觉吗?是梦吗?是吗?野在吻他?怎麽可以这样?刚刚他还吻了我最亲爱的女孩。不能!不行!小艾推开了野,逃到一边,用力地擦了一下嘴:“野,你疯了吗?”
野再次站到小艾面前:“我没疯,只是忍得太久有点心急。”野的脸背著灯光,高耸的眉骨投下阴影,眼睛变得像黑暗中的野兽反著阴蓝的光。
可怕,小艾已经预感到不祥,可是他还来不及逃得更远,他已经被走过来的另外的三个人抓住──按在地上。
小艾的拼命挣扎对於三个男生完全不起作用。
野──在这个夜里,是吐著芯子的毒蛇,黑色的毒汁淹没小艾。衬衫的扣子脱离了身体,像有气的皮球一样弹跳著,衬衫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地看著悲剧的发生。
小艾──唯一能做的只有闭上眼睛,为自己保留最後一点尊严。
月亮还在天上但是已经是白白淡淡的一个圆氲,天已经是亮的了,月亮的颜色在快速的消褪,最後藏匿在蓝色里。太阳射进画室,照在地板上是温暖的。值日的女孩们推开画室的门,当她们走进时,一个倒在血泊中的赤裸裸的昏迷的男孩出现在她们面前。

8、
小艾从梦中醒来,花洒还在沽沽的喷著有热量的水,浴缸里流出的水都和泪水一起进了排水口,洗手间的整个地面湿漉漉的。他抬头看看窗外,天已经亮了,他站起来卸去了身上全部附属品,帽子、围巾、衣服、鞋子全部脱掉,然後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洗个干净。
小艾换了一套衣服,要去上班了!他踩著脚踏车沐著清晨的阳光,经过早餐店的时候他停下来吃了东西又继续走。他工作的地方是步行街上的一个花店,工作的时候他得穿得像个花仙子,即使这样他还是戴著帽子围著围巾。
9、
回忆
小艾被送去急救,学校里大家都传言他是自虐狂,於是有人报警了。全身二十七处的轻伤都是咬伤,脖子左前椭圆形五公分面积的伤口已经被撕扯得没了肉,也都是咬伤,右脸颧骨下一条七公分长的伤口是指甲抓伤,有很明显被性虐待的痕迹。这是法医看到的。
医生为他检查时他很不合作,年青的男医生手刚要触碰他,他就开始拼命撕打,像一只未成年的受了惊吓的小兽。他大声地喊叫,没有办法,最後又来了两个法医把他按在处治台上。无论医生怎样安抚也没有用,他始终挣扎得非常激烈,背部挨到台面的时候他挣扎得突然更强烈了。伤口处理完的时候小艾只剩下哽咽声了。
小艾的母亲冲进手术室抱住他,可还来不及说上半句关切的话已被推开。小艾全身都在颤抖,紫青的嘴唇紧紧地闭著、咬著,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法医对小艾爸爸说:“这个孩子原本体质就很差,现在又受了这麽大的创伤,一定要好好调理身体,否则贫血会更加严重。”
“那我儿子是被什麽人害成这个样子的?”
法医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是受害人家属有知情权,沈默了一下,法医才说出口:“从伤者的受伤情况判断──是被多人强暴所致。”
小艾的父亲一个趔趄向後退了好几步,脸色像死人一样。

10、
中午的时候絮又来到了花店门口,“我想你可能不想见到我,所以我没去医院看你。”小艾不回应她的话,也不抬头看她,只是摆弄著店子门口那几桶花。絮蹲在小艾面前,你就那麽不想看到我吗?小艾转身回店子里面,絮也跟了进去。“我只是作为老同学看看你罢了。”
“小姑娘,别浪费时间了,比你更有毅力的都被他拒绝了,他跟本就没想交女朋友,还是个没开窍的小孩子呢!”花店的老板娘笑眯眯地说著。
“我知道,”絮冰冷的眼中有著不易察觉的憎恨:“他不是想不交,他喜欢的是男人,他喜欢被男人虐待。”曾经的甜蜜不再,她成为全校的笑柄,所有人都在嘲笑她,追了那麽久原来人家只把你当成是同性恋用来掩饰的一个幌子。
絮最後只能离开学校。

11、
回忆
小艾再次出现在学校是在那件事後的半个月。他脖子上和脸上的纱布还没拆,他回来是退学,是为了结束他的最後一幅画,他脑子里的那幅画。曾经他的心里有两幅美好的画卷,一个已经被彻底的撕碎,现在只剩一片鲜血淋漓,而另一幅是絮,那个永远对著她笑的女孩。
絮冷冷地站在小艾面前,没有笑容了。
你不在学校的时候那个叫野的人来找过你,他说他是来找他的恋人的。絮的脸上越来越多地堆积著痛心。
小艾转过脸不看絮,他怕,他不想在絮面前流泪。“不是那样的,我不是那种人。”
絮不说话,两人沈默了很久。
“我不是变态。”小艾突然在沈默很久之後说了这句话,站起来走了。走了几步他回头大喊:“不是!”然後他狂奔出校门,不理会旁边人的鄙视、嘲弄、疑惑。
絮……絮……一切都结束了,亲爱的女孩,没有想像中的浪漫告别,没有依依不舍的眷恋,只有误会和中伤。结束了!是呵!这样的结束虽然不圆满,但这是他唯一能够得到的。
到父母发现小艾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大量的安眠药让他在医院里做了四次洗胃。一个星期後他恢复了精神,於是他又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添了一条伤口,这伤口至今还在他的左手,伤口愈合得很快,可是心里的伤是一辈子在流血的,一生无法愈合。

12、
……他不是不想交……他喜欢被男人虐待……
拿著花盆的手颤了一下,花盆跌在地上,泼了一地的水。小艾解下身上的粉红围裙,“老板,今天我请假。”
然後他走了。
老板娘拍拍絮的肩膀,“上次一个年轻人也来找过他,他竟然在第二天就自杀了,还好有人发现,抢救得及时,那男孩之後也来过几次,後来听说小艾在医院时又自杀了三次!小姑娘,别再伤害他了,我明白你这样说是因为你心里觉得被欺骗,可是你又明白多少呢?他心里是怎麽想的?谁有资格去伤害他?”
小艾踩著脚踏车一路狂奔回家,虽然他知道在别人眼里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听到这样的话他还是会失控,尤其是絮说出来,尤其是心爱的絮说出来,尤其?──伤人。
终於到家了,小艾摊坐在门後,眼角又一次湿润了。
十九岁!还是含苞的年龄,而他却被那个人剥夺了一切快乐的权力,他能做的只有逃避,无论他躲到哪里,野的影子始终跟著他。两年来他没有真正笑过,没有认真活过,他知道那双狼一般的眼睛一直在暗处看著他。忍受著内心对自己的唾弃和鄙视,他蜷缩在自己对世界的偏执里,一路爬著过来,为自己留下的悲痛、伤害、眼泪结成这个干涸的灵魂。
一只大手轻轻扶上他的头,“我还是喜欢你满头柔软发丝的样子。”
小艾茫然地抬起头,对上那双仍旧可怕的眼,小艾来不急反应已被拥进宽阔的胸膛里。
温暖的,熟悉的,小艾竟然没有害怕的感觉,只想静静地靠在这里,也许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发生过那时的事,一直这样多好……从此堕落也好。
“对不起,对不起,别再这样伤害自己,求你别再这样伤害自己。”
感觉到脸上有水滴,小艾抬手擦了一下,抬起头看著野,那张曾经让他害怕见到的脸上──满是泪水。

──完──

溪之南:http://209.133.27.105/GB/literature/indextext.asp?free=100186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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