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向何方----何求

作者:  录入:06-12

当时是傍晚,西边天上有两片薄薄的嫣红,绚丽里透着一种怪异。师兄却显得很平静,前些日子的烦躁消沉都不见了;他说“我打算回国”时的口气很随便,好像他说的只是“我要出去换换空气”一样。
这个消息其实是在他们意料之中的。师兄的父亲年事已高,王老师放心不下,不可能在这边长期停留,她一直希望师兄能够回去休养,这样她可以同时照顾父子两人,请人看护也方便些。已近而立之年的人不可能再让上了年纪的父母继续为自己担心操劳,师兄其实并没有选择。
叶晨打破了沉默:“康复期之后呢?系里说过可以保留学籍的……”
师兄摇摇头,“我不想再回来了。现在觉得那句话说得对,‘父母在,不远游’;再说……小樊不喜欢这里。”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萧敏送王老师和小樊回家,他看着她们走到楼门口,刚要离开,忽然从后视镜里看见小樊又折了回来,后视镜视野广阔,人影便显得分外小。他以为她忘了东西在车里,可是回头看看,后座上什么都没有,于是从车里出来等她。
小樊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咬着下唇,显得很踌躇。不知是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似乎在微微发抖。
萧敏有些不忍,说:“外面太冷,有什么事进车里说吧。”
小樊摇摇头,终于开口,声音有点颤抖:“你们……你们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他连忙否认,“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他很担心他的话没有说服力,不过,至少看起来小樊是相信了。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他那天跟你们说的话,是骗你们的。”
“你是说……师兄并不想回国?”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回国……不过,他答应回国的条件是……回去之后就要离婚。”小樊说完便走,转身的一刹那,似乎有一滴眼泪从她的面颊上滑落,然而天太黑,灯光太暗,到底还是没能看清。
师兄临走前,大家为他开了个party,旧雨新知几乎全来了,唯独不见师姐的踪影。师兄恢复了以前豪爽的性子,不带一丝离愁,径直指挥人开了卡拉OK机,笑道:“唱歌唱歌!今天可是最后一次唱给我听了,每个人都得唱!先说好啊,可不许唱催泪弹!”
大家怕露出伤感的情绪他会烦,于是果真一首一首地开始唱,慢慢地倒也越来越投入。师兄听了一会儿,转着轮椅,悄悄地出了人群,找了个角落,点燃了一根烟。
远远地,有人在轻轻唱着一首老歌:
“说起来人生的仆仆风尘
不能够留一点回忆
难舍又难分已无可追寻
烟消云散的往昔
说起来爱情的悲欢离合
有个你我永远不提
相偎又相依要留在心底
陪我一路到天涯……”
眼前的人群变得模糊了,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夺走了他手里的烟。接下来就能听到那熟悉的埋怨声了吧?他静静地等着,等着,屏息静听。
然而,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忽然醒悟,猛地闭了下眼睛又睁开,看见萧敏蹲在他面前,正仰头看着他,手里还拿着那只他抽了一半的烟。
他的神情和那天在病房里时完全不一样了,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和他分享一个秘密,“师兄,你说谎了。”
师兄笑了,虽然发酸的鼻子让这个笑容变得很困难,但他还是尽力完成了它。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轻轻地说:“嘘,别告诉你师姐。”
33.
小常回香港这件事对他们生活的影响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原来属于小常的房间即将空出来,萧敏开始有一点小小的担心,怕叶晨会希望他从宿舍里搬出来。他其实很喜欢住宿舍,系楼、图书馆、机房,以及学生专用的停车场都在步行范围之内,非常方便;当然更重要的原因也许是,他仍然想保留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
周末他帮着叶晨把小常留下的衣物打包,准备寄回香港。小常的杂物并不太多,没用多久就收拾干净,又彻底清扫了一遍,直至窗明几净,木地板也被擦得发亮。
打扫完了已经是中午,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投下一个暖暖的光块。两人都有点累了,叶晨坐在地上,萧敏索性躺下来,枕在他腿上。
阳光撒在脸上,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那明亮温暖的橙红色光晕,叶晨轻轻地理着他的头发,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厨房电壶噗噗的烧水声。
他真想就这么一直躺下去,睡一个长长的觉,哪怕一觉醒来两人都垂垂老矣。可是忽然听见叶晨在耳边说:“小敏,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不能。”
叶晨笑了,“好吧,那不问了。”
“不行不行,话不能只说一半啊!”
“那我可问了啊……这个房间和我的房间比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
他有点慌了,这个问题真的来了,可是他还没有准备好答案。怎么办?他不敢睁开眼睛,因为他知道叶晨在等,怎么办?怎么办?
远远传来“咔嗒”一声响,噗噗的烧水声也渐渐平息。这个水壶真善解人意啊!他一骨碌爬起来,说了一句“水烧好了我去泡茶”,就匆匆地逃走了。
下午他们去邮局给小常寄东西,事情办完了时间还早,就顺便在附近逛逛商店。萧敏在一家体育用品店里看见一双新款网球鞋,很喜欢,店员问了他的号码,拿出一双给他试,结果有点小,店员立刻又送上一双大半码的。他试了试,没有说话,只微微皱了皱眉,表情有些困惑。
叶晨和店员几乎同时开口,“有点大?”
“大小还算合适,但是……”他把两只右侧的鞋并排放在一起,叶晨弯下腰,仔细看了看,然后点点头,店员却还是不明白,叶晨于是解释说:“比例似乎不太一样……你看,这一只前面比较宽,因此显得有点笨重,他不太喜欢……”
虽然是周末,店里人并不多,试鞋的顾客更是寥寥无几,因此颇有一种闲适的气氛。萧敏看着叶晨和店员对着两双鞋认真讨论设计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忽然觉得非常有趣。看着他和陌生人交谈,自己也象是置身事外,可以用看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来看他。可是看了一阵子之后他发现,不管怎么看,不论用什么人的眼光来看,面前的人都是无可挑剔的。
鞋没有买成,他嘴角却一直带着笑,上了车才问:“你怎么知道我那时侯在想什么?”
叶晨替他系上安全带,“这不奇怪吧?我要是不知道才应该奇怪。”笑着看了他一眼,又说:“我不仅知道你那时侯在想什么,还知道你中午在想什么。”
“哦?我中午有在想什么吗?”
“当然有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啊。还记得我们做实验用的小白鼠吧?动物房的人说,如果想让小白鼠心情愉快,身体健康,必须给它们提供它们喜欢的玩具。你猜小白鼠最喜欢什么?”
“难道不是转轮?”
“不是转轮,再猜。”
猜了好几个都不对。最后的答案很奇怪:“是帐篷。”
“帐篷?”
“对,非常非常小的帐篷,就象一只倒扣的碗,上面有几个开口。据说小白鼠最喜欢钻到里面去,躲起来。”
这这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晨看着他微笑,“我猜你在担心,担心我会把你从你的帐篷里拉出来,然后关进笼子里去,对不对?你放心,我不会的。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周末过来住?”
他的笑容这么体贴,眼神这么温和,却让人觉得无法掩饰,无处躲藏。幸好,也无须再掩饰,也不必再躲藏。压在心上许久的重担瞬间卸落,困扰他多日的难题也忽然有了解答,一切都豁然开朗,心情轻快地简直想要飞起来。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扑过去就要打他,“你说谁是小白鼠,你才是小白鼠!”
晚上叶晨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实验室的一个冰箱出了故障,里面的试剂样品都急需转移,只好匆忙出门。萧敏一个人在家,于是给导师写了一封简短的email,说因为个人原因,决定放弃这次机会。
按下发送还不到一分钟,“嘀嘀”两声,邮箱里多了两封新邮件。一个是冯京的,抱怨最近打过很多次电话都找不到他,又问事情怎么样了;另一个则是导师的回复,比他的更简短,只有一句话,不,确切地说,一个词:“What? ? ?”
他想了想,觉得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可能是火上浇油,于是关了邮箱,拨通了冯京的电话。
结果,冯京的第一反应和导师如出一辙,他反复确认了这不是在开玩笑,仍然不肯相信,“这就是你们商量的结果?!”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没跟他提过这件事,以后也不准备说起。”
“为什么啊?”冯京大叫,“你要是告诉她,结果肯定不会是这样!”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说的。”
那边立刻安静了。冯京别是被噎着了吧?萧敏赶忙安抚他:“我觉得留在这里也很好,真的,我更喜欢综合性大学的氛围,实验室太沉闷太单调了。”
“这都是借口,借口!真正的原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惜最应该知道的人却不知!”冯京愤愤地挂了电话。
没过两分钟,他又打回来:“我知道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该干涉,可是你觉得你对得起程老师吗?读研的时候你就玩了三年,现在你打算再玩六七年?”
萧敏有点不快,“你怎么知道我打算接着玩?你怎么知道留下来就发不了好paper?”
“你老年痴呆了兄弟?这事咱不是早就讨论过了,这么快你就忘了?有些课题就是有明星相,还没开始做就能知道最后会发在哪里;有些则不然,你做的再好,也注定了发不了一流。”
挂电话的时候两人都有些不太愉快,觉得最好还是就此打住。可是很快,电话铃又响了,这次冯京劈头就是一句:“叶晨是谁?”
“……呃,一个同学。你……你在哪儿看见这个名字的?”
冯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来、电、显、示、上。”不等他开口,立即又说:“我觉得你周末最好也别玩得太晚,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再给你打电话。”说完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萧敏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热了,瞬间的情绪复杂得说不清,有点心虚,有点愧疚,又有些莫名的气愤,虽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恼怒什么。
电话铃第三次响起,这时候他终于有点火了,一把抓起来,“喂?!”
出乎他的意料,听筒里一片安静,他心里“咯噔”一下,正要把电话拿下来看看号码,一个冷峻的中年人的声音传过来:“叶晨在吗?”
34.
叶晨直到将近半夜才回来,而且神情很疲惫。
“解决了吗?”萧敏问他。
“解决了,我去的时候新冰箱已经送来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结果一整理才发现,旧的里面有一大堆老古董,最早的试剂居然是八零年的!估计早就不能用了,可是连个标记都没有,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不能扔掉,只好又再搬过去,倒占了半个冰箱。唉,不说这个了。”叶晨转过脸来,眉头终于舒展开,“你一个人在家,干什么了?又偷偷打游戏?”
“我接了一个电话,是国内打来的。”
“国内来的?”叶晨的声音透着惊喜,“是我妈?还是叶征?”
“都不是。”
笑容消失了,叶晨慢慢把水杯放下,“是我爸?他说什么了?是不是……”
萧敏连忙说:“没有,听他的语气,应该没有出什么事。不过,他说有事找你,让你回来以后给他打电话。”
叶晨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问:“你接了电话以后,他对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这语调太平静,平静得都不象他了。叶晨不再追问,伸手轻轻抚摸一下他的脸,然后说:“这么晚了,你先去睡,好不好?不论我爸说了什么,都别胡思乱想,啊?”
“你呢?”
“我一会儿就来。你先睡,好吗?”
他看着叶晨拿起电话走向小常的房间,手心慢慢地渗出了汗。
那天夜里父子俩到底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叶晨后来只字未提,仿佛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然而,他越是这样,萧敏越觉得心上象是压了一块大石,时刻无法轻松。他甚至开始暗暗担心事情会变得更糟。
很快又是周末,星期六天气还好,星期天却阴沉沉的,象是要下雪。两个人都没什么心情出门,恰好那天电视里转播一场曼联的比赛,就留在家里看球。
比赛刚开场,电话铃就响了,叶晨接起来,那头竟然是弟弟叶征。他回头看了一下,萧敏的眼睛还停留在电视屏幕上,于是悄悄地拿着电话进了卧室。
“哥,我先说清楚啊,以免你担心,现在爸妈都没事,所以等会儿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别着急。唉,上星期出了点事,大家都吓坏了。”
“爸上周末跟你打完电话,当时就把他平时喝水的那个杯子给砸了,那个杯子你也知道……唉,就这么没了。我跟妈妈在外面听见声音都吓了一跳,跑进书房一看,满地狼藉,爸脸色铁青,手都在抖。妈妈劝他别生气,结果他指着妈妈说,都是妈把你惯坏了,才弄到现在这样无法无天的地步。妈妈当天晚上整夜没睡好,血压立刻就上去了,住了好几天院……”
叶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很久才问:“现在呢?”
“现在已经出院了,每天吃降压药。”
“真的已经没事了?”
“目前是控制住了,但是你也知道,高血压……”叶征叹了口气。
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叶晨问: “爸爸呢?”
“他……他身体还可以,但是经常坐在那里生闷气,夜里睡不好,吃饭也常常吃到一半就不吃了…… 哥,你这次可真把爸给气坏了。他的反应比以前都激烈,我看着……实在有点害怕。我觉得你不论怎样,千万不能再跟他吵了,最起码最起码,表面上得顺着他。”
叶晨一言不发,叶征又说:“他现在觉得当初放你出去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后悔得不得了。昨天我听见他和妈妈说,要让你暑假回来。我觉得,你如果再跟他犟,不肯回来,恐怕他……”
叶晨终于开口,“我知道,暑假我会回去一趟的。”
叶征舒了口气,“那就好。”
“爸妈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韩亭告诉他们的?”
“不是韩亭说的。过年的时候她打电话来拜年,妈妈接的电话,后来妈妈说,也不知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她就哭了,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妈妈很着急,当时就要来问你,结果你猜爸说什么?他说不要打草惊蛇,要问就去问韩宁。韩宁一开始只说没事没事,大概吵架了吧,后来爸爸说,你还帮他瞒着是吧,那好,以后也不用叫我老师了,韩宁没办法,于是就……”
“对了,我差点儿忘了,爸下个月要去开会,离你那儿不太远。他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手续都办好了,妈妈也给你准备了一大箱东西……现在妈妈拼命劝他不要去,他却非去不可。如果,如果到时候他真去了,你千万忍一忍,行吗?哥?”
最后那带着祈求的一声“哥”,就象一根针一样,扎得他的心一阵疼痛。
球赛仍在继续。电视显然被设了静音,绿草如茵的球场上,一红一白两支球队正在安静地厮杀。
叶晨走到厨房去倒水,一边问,“几比几了?”
萧敏飞快地扫了一眼电视屏幕,“0:2,曼联落后。”
叶晨在他身边坐下,发现竟然已经是下半场了。拿过遥控器,把声音放出来,场边球迷们热烈的呼喊声立刻充满了整个空间。曼联一次又一次地组织进攻,奔跑,过人,冲撞,射门……他想起暴怒的父亲,摔了电话,砸了杯子……母亲病倒的时候一定又在默默流泪吧……弟弟的那一声“哥”……
目光再次落到电视屏幕上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刚才说比分是多少?0:2?”
“那时候确实是0:2,可是曼联在二十多分钟里一连进了五个球,所以现在是5:2了。罗纳尔多进第二个球以后脱了球衣扔上看台,观众都疯了,解说员的声音震天响,你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萧敏伸手摸摸茶杯,轻轻地说:“而且,你的水都凉了。”
“我……”
萧敏没说话,看着他笑了一下,嘴角虽然微微翘着,眼神里却全是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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