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车祸啦!」爷爷回答,「你阿爸去帮你办出院,医生说你醒来就可以回家了。」
车祸?──那陈卯呢?好痛,头很痛,他奋力坐起身,注意到自己的手包起来、脚上也是伤口,身上的衣服脏掉了,「他呢?」他问道。
「你是说主任喔?他已经被送到楼上病房了。他的伤比较重,我们刚刚上去和他爸爸妈妈道歉过了,他们说没关系啦。」
「他──怎样了?」王仁归连忙要起身,「我要去找他。」
「等一下啦,阿归啊,阿公去帮你借拐杖。」
王仁归才一踏上地面脚就一阵软,脚踝附近的伤口很深,痛得他几乎站不住,庆幸的是并没有伤到骨头。
王仁归事後才知道当时车速虽然不快,却因为紧急煞车又大转弯,整辆车摔进一旁的田里,车子是从陈卯那边著地的,所以副驾驶座的人伤得比较严重。
一跛一跛地走到陈卯的病房,卢修明也在,陈卯的母亲看起来有些憔悴,父亲也在,他们三人都围在陈卯的床边坐著,听见有人进来一起回头。
卢修明皱眉,「你啊──怎麽开车的?」责备的语气藏在话中。
「……他没事吧?」王仁归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包著头、脸上还有擦伤,双眼紧阖的模样,心凉了半截,走到陈卯床边。
「没事。刚刚有醒来过,又睡了。」卢修明回答,陈卯的父母正望著他,王仁归的爷爷奶奶跟在陈卯後头,又跟对方说了一次对不起,对方连忙要他们别道歉。
看著床上的人,再看了一眼陈卯的父母,还有卢修明,王仁归愈来愈无法原谅自己了。
「对不起。」王仁归像是要折磨自己一样,丢掉拐杖,站得直直的,脚很痛,却痛不过心里,他对著陈卯父母弯腰大大的鞠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断地道歉,不论对方怎麽说没关系,他始终弯著腰重复道歉,眼泪就这样直直地落到地上,爷爷奶奶在一旁看了也不知道该怎麽办,卢修明要他快撑起拐杖,他不要,他弯著腰又说了好久的对不起,眼泪也没停过。
*
路边突然闯出一只狗时,让陈卯心跳像停了一样,吓了一跳,更没想到接下来整辆车居然往田里冲撞进去,陈卯只觉得头部大大地撞了一下车窗,之後就没感觉了。
等到他睁开眼睛时,爸妈和卢修明在一旁,他们安抚著自己说没事了,他问王仁归呢?他们说他没事,可以出院了,他才又安心地躺下,觉得有点累,双眼又阖上了。
他梦见了从前大学时期的过去,好像听到了大龟就在自己耳边嚷著问他衣服放哪里,然後又看到大龟的笑容一样。
「王大龟──说过了袜子不要乱丢啊──」
「对不起啦!大毛,我这就去洗。」
待他再次睁开眼时,母亲坐在自己身旁,在打瞌睡,他看著母亲的面孔,脸上一条一条的痕迹是什麽时候出现的?有些感慨时光飞逝,他眨了眨眼睛,往旁边看,正好对上一双眼,对方一望见,就开心地笑了,没有出声,瞄了眼在打瞌睡的陈母,食指抵在嘴唇要对方安静,陈卯点头,躺著仍是不动。
母亲这时候顿了顿,惊醒过来,一睁开眼就反应似地又拉了拉陈卯的棉被,想帮儿子盖好棉被,这才注意到儿子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母亲一直很担心睡了一天的儿子没睁开眼,虽然医生保证会醒来,但是怎麽样睡一天都太久了,一颗心一直悬著,看到儿子睁开眼时,她顿时热泪盈眶,「醒来就好……」
「妈……」他开口叫道,又看了一眼李安裕,他递了一包面纸给母亲,母亲哭得厉害,直说担心死她了……
他无奈地叹气,「对不起啦妈……」连忙安慰。
稍晚的时候卢修明和父亲也来了,他有些惊讶怎麽卢修明不是回北部吗──
「你都不知道!被你们两个吓得从台北又连忙赶下来了──我还搭高铁呢。」
「啊……」陈卯苦笑,「谢谢你啊。」
「我人都在台北陪我老婆吃饭,结果王仁归打来,也不说话,一直想著不要再转了、……我被他吓到,问他在说什麽,他不讲,所以我只好打电话到处去问。才知道你们出车祸了。」
「他人呢?」陈卯才想到,王仁归呢?
「他出院了。走前有来看你,然後就出院了。」
「……幸好他没事。」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整个房间的人都一片安静,他没有为自己这句话解释,他是由衷这样觉得的。
*
在医院待了一个礼拜,李安裕和陈卯的父母轮流看护,卢修明因为北部还有工作就回去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今天下午只有李安裕在病房内,两人这周以来难得的独处机会。
「……虽然很不想问,但还是很想知道。」下午时候,李安裕坐在陈卯床边,握著他的手问道,「你那时……怎麽会和他在一起?」
「工作。我们两个去跑客户,然後去他家吃过晚餐,正在回去的途中。」陈卯解释,回想起来,那时候他正好和王仁归谈到新男友……
「原来如此。还以为你们旧情复燃呢。」李安裕笑笑,轻轻地摸著陈卯的手背,「吓死我了。」
「……我在想,李安裕,对不起,我觉得我还是没办法继续和你……」
「好了,别说了。」李安裕拍拍那只手,「但至少现在安慰我一下吧?」
陈卯任对方额头贴在自己手背上,感染著对方悲伤的情绪,只说对不起太不负责任了,至少现在和对方一起悲伤。
龟毛的爱-19
陈卯出院後,和卢修明联络才知道王仁归离职了,没有回到北部。副总嚷著可惜少了个人才啊,卢修明也在电话中提起王仁归曾在病房里道歉的事情,显得很难过的样子。
……那个缩头乌龟,三年前不声不响搬走,这一次又不声不响离职。不听完自己想说什麽,不等双方冷静一点,就自行作出决定、自行消失。巧合让他们再次相遇,他又躲开了。
陈卯有些生气,气对方的躲避,却也因为对方的离去而失落,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找到人了,至少把话讲完,不管对方怎麽看自己的。
他站在农田间,刚刚到王仁归的家中,爷爷奶奶看到他很紧张地叫他「主任」,关心地问他最近怎麽样?
他客气地回应,然後有礼貌地问王仁归在吗?
「他和他阿爸去田里了喔。我们阿归是老实人,主任你不要怪他……」爷爷一脸忧心道,「他很歹命啦,从小就没有妈妈,他阿爸又不要他……只有我们两个老人家养他,拜托你,主任,不要怪他……」
「我……我只是来找他,工作上的事情,不是车祸的事情。」陈卯连忙解释,「请问,你说他阿爸不要他……是为什麽?」不是只住在隔壁吗?
「……我们阿归脸上那颗痣,和他阿母的一样。算命仙说那是歹命的痣,让他一出生就克死阿母,他阿爸气得不要他,」奶奶回答,苍老的脸孔上带著几分忧伤,「他阿母过世後,小孩就放在家里哭,他阿爸也没去田里工作、但是也不管小孩,我从田里回来,到隔壁去看的时候,阿归哭得像是要死了那样,他阿爸仍然不理他。」
「小孩放在那里,让他大便、尿尿、不泡牛奶给他,不给他盖棉被,让他这样躺了一整天。我们请去帮忙照顾的保母都被赶走。」爷爷接在奶奶後面道,「我们没办法,只能把阿归带过来给我们养。阿归的阿爸以前从不认他,不跟他讲话。我们阿归很命苦啊,出生就没了阿母,阿爸也这样没了……」
陈卯望著眼前的两位老者,安抚他们的情绪,他心情也有些沉重,并不是同情,而是觉得心疼,王仁归不只是失去母亲,他有个活著却也不要他的父亲。那种被漠视的感觉很难过吧。
他问爷爷奶奶田在哪,他们大略指了一个方向,沿著产业道路走下去就可以到了。於是他沿著那条小路走著,周围一片翠绿的稻田,几乎每块田中都看到有人戴著斗笠或者帽子在工作,小小的人点缀在碧绿的田间,回头望看到刚刚出发的房子变得小小的,微风吹过,绿色的波浪飘动著,好美哪。
再走了几分钟後,陈卯看到了熟悉的背影,穿著深蓝色的T恤,旁边坐著一个打赤膊的男人,他找到了,王仁归。
*
王仁归觉得有些东西是他摆脱不了的,命运像是在捉弄他一样。他不相信那些算命的、不科学的说法,却深深为其所扰,克死自己阿母而被父亲怨恨,阿母的亡魂追随著他诅咒他让他只能爱男人,甚至这份厄运连带的让陈卯也受伤了……
虽然想过不要对这些迷信低头,但他发现人在命运面前像只小蚂蚁一样,拈一下他的生命就结束了,再拈一下身旁的人也会消失,他突然有些害怕,迷信也好、自己软弱无能也罢,他这次要逃离。
自己带颗不幸的种子,不幸在发芽,等著结果带来更大的不幸。就算他存著一点盼望,陈卯能带给他什麽不同,终究是对抗不过那颗不幸的种子,在命运肥沃的土中发芽。
更何况,陈卯已经有了男朋友。想到这儿他又一阵痛,啊,陈卯交的是「男朋友」哪。代表的是陈卯虽爱男人,但不爱他。长久以来唯一让他觉得可以有动力继续面对陈卯的原因,就是也许陈卯还对自己有点爱,自己愿意面对陈卯的原因,也是因为也许会有「两情相悦」的奇迹出现。事实血淋淋地打碎这个想像,他只能黯然离去。
在田中,王仁归穿著简单的T恤与运动裤,和阿爸在田中穿梭了一整天,从早上忙到下午,就算他以前练过篮球,这样的工作却让他有些吃不消。他有些钦佩父亲这样一整天的工作,长辈们都是这样工作。
原来阿爸黑得发亮的皮肤,和结实的小腿、平坦的肚子,都是这样磨练出来的。和他那种因为打球晒出来的运动肌肤不同,阿爸的肤色是经年累月、风吹雨打锻出来的。他那种带著笑容在篮球框下为自己得胜打算,所晒出来皮肤是比不上的。
父亲似乎看得出他的疲倦,他停止了手边的工作,「休息一下。」於是两人一起坐到田边到马路之间的小斜坡上,背後是马路,看著他们今天一天工作的绿色大地。
风吹来,阿爸的头发和绿色的稻田像融合在一起了,摇晃著。
从他回到家以後,他说他想到田里工作,伯父伯母问他工作呢,他答不出来。阿爸没等他回答,就说明天早上七点起床,跟著他走。
他和阿爸的距离愈来愈近了。
阿爸刁起一根烟,烟丝袅袅上升,他看著父亲的侧脸,他真觉得父亲是与这片大自然融合的,那片蓝天和父亲的侧脸也是那麽协调。
「……阿母是怎样的人?」王仁归开口,他觉得这问题不再是禁忌了,忍不住问了。
阿爸没有看他,眼神是定定地落在远方,吸了口烟,又轻轻吐出,「很漂亮。」阿爸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王仁归想像著自己的母亲的容颜,如果她还在,应该和伯母差不多年纪吧?
「到死前,你阿母都惦念著你。」阿爸又继续说著,菸已经抽完了,往地上捻熄,「她握著我的手,问我,儿子在哪里?」
阿爸的声音很低,重重的台语腔,不太爱讲话的他,无法一次讲太多,这个故事却让他顺畅地说著,像是流水般,「我告诉她,儿子在睡觉。你阿母那时候意识不清了,你就在附近哭得很大声,你阿母都没听到。然後她走了。」
龟毛的爱-20(完)
王仁归觉得母亲的诅咒顿时随著一阵风消失,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出生以来是被母亲爱的。以前因为父亲的恨,使得他觉得母亲也是同样恨自己,多少年来的恶梦,原来只是自己制造出来的。
他说不出什麽话,却由衷感激父亲愿意告诉他这些事情。
父亲望著远方的眼神已经不像他童年印象中的冷漠,反而有些发亮、有些激动,也许连父亲都是爱自己的,只是他不知道。
父亲突然转过头来,望著自己,「你长得很像你阿母。」眼神带著几分温柔。
「阿爸……」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激动的、感动的、是有些愧疚的,他从这男人眼中看到的是父亲如何的爱自己的母亲,丧妻的痛苦让他只能把悲痛转移到怨恨自己的儿子,没有谁是错的,只是命运爱捉弄他们。
父亲的眼神突然定住,定在王仁归的身後,这让王仁归也有些疑惑地转过头,他看到穿著平时去上班的服装、脸上还带著一点疤痕、手上也有包扎处的男人,戴著眼镜,一如往常是有些紧张的眼神,皮肤还是一样白、短发随著田间的风晃动,是那个他从前的室友、是他曾经伤害的人。
心依旧是很老实地加快速度,王仁归站起身,看著眼前的人,那人也看著自己。
「我先回去。」阿爸在他身後开口道,这让他回过神,「喔」一声回应父亲,父亲走时朝著陈卯点头,陈卯也客气地回应。
「你……怎麽会来?」
「来找你谈谈。」陈卯微笑,想释放出善意。心里很紧张,感觉很久没有这样坦率地面对著彼此,好好聊聊。
王仁归沉默了几秒,「边走边讲吧。」他往陈卯身边走去,带著他在附近的田间小路散步。
「问你一个很久以前的问题。」
「嗯。」
陈卯问,大一初次见面那晚,他是为了哪个人那麽难过。至少知道,王仁归曾经为一个人心伤,他一直很想知道是怎样的人让王仁归如此爱,因为从认识他以来,除了第一次见面时看过他伤心,之後都是看女孩子被他伤害。
王仁归想了想,看看陈卯那让他迷恋的侧脸,以前陈卯在工作时,他偶尔会躺在床上看著那个盯著电脑萤幕的侧面,今天的背景是蓝天,不是他们从前的小房间,依旧是让他心动著迷的侧面。
「是我的堂姊。」这答案让对方小小惊讶,王仁归又继续说著,「我一生中只有爱过一个女人,是我的堂姊。」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那是否是爱情了?整个家庭因为母亲的过世而破碎,和父亲没有互动的他,只有爷爷奶奶的爱让他感觉与别人不同,也许那时候对於堂姊也是一种向往母爱的感觉……
「因为和堂姊乱来,被我阿伯发现了,气得要把我们两个都赶出家门。其实那时候我们都知道我们两个都不会有结果,她想过要私奔,但我不想。填志愿的时候我故意填了很远的学校……」
入宿那天,堂姊打电话过来时,他心痛得很难过,却只能听著手机说不出话来,就挂掉电话了,他怕他一开口就说出真心话,他怕掩饰不住他的思念,所以他选择沉默,挂掉电话,关机。
大学四年一个又一个女朋友换来换去的日子,简直像是没有心一样,心上人就在身边他却遮眼装作没看见,抱著女人时想的是男人,日子一天一天过,等他惊觉时已经什麽都没了。
孤单得像在海上漂的一艘船,海上没有浪、没有风、没有别的船,平静带来的孤单感让他觉得可怕。
「我说了,一生中只有爱过一个女人。」脚步放慢下来,他心里的一个秘密,放很久的秘密,像酒一样陈放愈久愈浓郁的秘密,今天要说出来了。
陈卯疑惑地转过头,对方对自己微笑,「你站在这里不要动。」说完,王仁归往一旁的田里走去,站在翠绿的稻田中,对自己笑著,说了一句话。
田间,风吹过,两人间隔一小段的距离,绿色波浪在他们中间起伏著,他们的发丝也随著风飘动。
阳光下王仁归的表情笑得像大学时那单纯的笑容,一时间陈卯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看著室友,那句话就这样随著风传进了耳中。
「我爱你。」
陈卯发愣,他还没明白对方在说什麽,声音不大,但是确确实实传入自己耳中,他怀疑他听错了,所以过了很久才不确定地回答……「什麽?」
「我爱你。」像是从风中带来的话语,像就是在他耳边说的,三个字清清楚楚地传入陈卯脑中。
*
王仁归本打算逃离陈卯後永远不再见面的。然而,没想到对方来找自己。他突然有种想把这一切都告诉陈卯,不是对不起,不要再道歉,他坦然地笑著,然後说了一次、两次、三次……
沙沙的风声仍然不断,王仁归在等著对方的回应,笑弯的双眼,眼角底下有颗痣,他最喜欢说那是他的桃花痣,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
陈卯内心的感动满了出来,甚至眼眶有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