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色,那人着一件素色斗篷,头发披散,蹑手蹑脚地窜进来,衬着夜色与四下荒凉,实在有那么几分幽深。
靳双成却一下子笑了开来,舒出口气,唤:“莲玉。”
那人被吓了一跳,低叫一声,靳双成这才想起要点灯。
等灯火亮起来,果然便看到莲玉脸色苍白地站在那儿,衬着一身白色斗篷,如夜半游魂。
他先着呆呆地看着靳双成,半晌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见靳双成没有反应,便又退了一步,一副撒腿就跑的模样。
靳双成大步上前捉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上头的冰凉,便忍不住喝了一声:“大半夜的不睡觉去哪了?”
莲玉抿着唇不说话,眼中却掠过一丝惊惶。
靳双成看在眼里,又忍不住想叹气:“做了坏事,想逃?”
没想到此话一出,莲玉却变了脸色,眼中也多了几分倔强和警惕。
“下人房里有人出了毛病,挽荷说你白天上街买了蓖麻。”
莲玉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一声:“那又怎么样?”
“本想着要替你讨公道,你倒是自己报仇了,我还能怎么样?”靳双成笑了笑,将人强拉回房中,按在了椅子上。
莲玉眼中阴沉,却迟迟没有出声。
“那天夜里……”
“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莲玉飞快地打断了靳双成的话,半晌扬了下巴,摆出挑衅的姿态,“我找不到那只狗,只好把相似的都教训一遍。你要说我累及无辜就说吧。”
靳双成下意识地皱了眉,却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暗地里松了口气,只一失神,莲玉已经从他手里挣扎着站了起来,退出几步之外,而后用力扯了扯自己身上的斗篷,冷笑道:“怎么,看不过眼?我还装神弄鬼去吓你娘了,你又要如何?”
靳双成脸色一变,走上一步捉住莲玉的肩膀:“你说什么?”
莲玉被他捉得生痛,脸上却是浓郁的讽刺:“我说我去吓你娘了。只不过是在床外晃一晃,拿石子丢一下窗,她就吓得在床上直发抖了,怕是亏心事干太多了吧。”
靳双成看着他,那样浓重的讽刺,他只见过一次。
那时莲玉就站在秦楼的中庭里,抚着树喃喃自语。当时的自己还曾猜想,他要在什么人的面前,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和性情来。
如今是见到了。
掩饰着那个人的惊惶,掩饰着那个人的防备,掩饰着那个人的脆弱。
怒气仍在,却再无法发泄出来,靳双成慢慢地松开手,握着拳收了回来,好久才道:“你要报复,无可厚非……但是我娘,也只是为了我,你若还要算帐,就算在我头上吧。百倍千倍都无妨。”顿了顿,他又道,“她终究只是一介妇孺,为难女子,不是大丈夫所为。”
“那又怎么样?”只是一句,莲玉就几乎整个人蹦了起来,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似的,“我不为难她一个女人,就让她为难我了?我不过是、我不过是……”
后面的话,就湮没在了一个满满的拥抱里,莲玉张着眼,全身紧绷着,只能以很微弱的触觉,感受着那个怀抱里的温暖。
在他反应过来挣扎之前,靳双成的声音就已经在耳边响起:“不要挣扎,不要挣扎……”
莲玉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有点茫然地张着眼,感觉到一只手如同过去很多次那样揉上自己的头,他用力地咬住了牙。
“蓖麻下得不多,一天半夜的大概也就好了。我……病了一场,如今吓她一场,也算扯平了。”不知过了多久,莲玉很轻地说了一句,靳双成微微一颤,抬头看他,却只看到他闭上了眼。
睫毛就在眼前轻颤,唇因为用力地抿上而显得苍白,让那一直被掩饰的东西显露无遗。
惊惶,防备,紧张,脆弱……
靳双成的手紧了紧,看着那苍白的唇,突然有了吻上去的冲动。
低头也只是很轻易的动作,那睫毛上的颤抖似乎就在眼前扩大,靳双成下意识地闭上了眼,感觉到唇上触及一片柔软,他无法区别那是冰凉还是炽热,只在感觉到怀里抱着的人浑身一震时,便如被刺痛了一般地逃开。
屏住的呼吸在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一点点恢复,因为窒息感而大口喘气时的声音会让人觉得尴尬和紧张。
靳双成花了很大的勇气才张开了眼,他的手已经在无意识中松开,莲玉却依旧维持着被他拥抱的姿态,始终紧闭着双眼,唇上的颜色也仿佛比之前更加苍白。
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得靳双成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莲玉的异样。
身体因为紧绷而显示出极不自然的姿态,肩头因为紧张而微微耸起,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用力之大,使得指关节上的泛白非常明显。
“莲玉……”靳双成艰难地唤了一声,怀里的人没有动,那种始终紧绷着的姿态,让靳双成觉得,他其实已经斩断了自身与外界的全部联系。
感觉不到自己的紧张,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唤。
停了半晌,他还是不死心地又唤了一声:“莲玉……”他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颤抖,“你是……在怕我吗?”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那一夜自己甩了莲玉一个巴掌后,莲玉脸上的茫然。
那种如同迷路孩童站在密林之间的彷徨,在之后一次又一次回忆与后悔中刺痛了他的心。
他慢慢伸手重新抱住了眼前的人,在双手触碰到莲玉的身体时,仿佛又能感觉到很轻微的颤抖。
“对不起。”没有解释的道歉,在说出来的刹那,靳双成的心却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再也不会了,不要怕我。
“莲玉,不要怕……”
怀里的人很轻地哼了一声,靳双成低头去看时,就看到有泪从紧闭的双眼里一点点渗出,最后沿着眼角划落。
跟之前受了委屈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不一样,无声划落的眼泪就如同那个人积聚已久的悲伤,让靳双成手足无措。
“哭什么,怎么就像个女子一样哭哭啼啼,唉,别哭啊……”
“你闭嘴!”莲玉伸手捂住了眼,哽咽着吼了一声,眼泪却还是在指缝间划落。
靳双成一下子就闭上了嘴,看着眼前拼命擦眼泪又拼命掉眼泪的人,好久,才轻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莲玉被那一声惹毛了,恼羞成怒地大吼,而后像只愤怒的小狗一样扑在靳双成肩上,张口用里地咬了下去。
“咕呜……”
靳双成被咬得龇牙叫疼,耳边却传来了疑似犬类发怒时的叫声,他哭笑不得地僵着半边身子,使劲将莲玉拽了开来。
“我记得我带回来的不是一只狗。”他叹气,抬眼才发现莲玉脸上居然还挂着眼泪,心中莫名地被刺了一下,他伸手拭去莲玉眼底的泪,放柔了声音,“哭什么?”
莲玉动了一下便僵在了那儿,仿佛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谁,自己又干了什么事。
靳双成看着他,并没有追问。
莲玉僵着身子往后挪步,见靳双成只是浅笑着看自己,便大了胆子地往房间一角退,直退到门边,靠在了墙上,他才舒了一口气,伸手抱住了自己,缓慢地蹲了下去。
靳双成看着那围在披肩里缩成一团的东西,既好笑又觉得怜惜,却强忍着不敢动作,等莲玉下一步动作。
“我……”不知过了多久,莲玉才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闷声开口,“我在人贩子手上的时候,想过很多方法逃跑。”
靳双成一怔,敛了表情,安静地听着。
“后来听说他找到了买家,我就拿砖块砸破了他的头,逃了出来。”
靳双成看着那雪白的披风下微微的颤抖,手也不自觉地握了拳。
“我那时很笨,逃出来了就往家里跑……没两天就被捉回去了。那个人记了恨,就把我捆起来,卖到秦楼里。
“秦楼里的小倌都得调教,有的挣扎得厉害的,被特地关起来,抬出来时身上都是血,治好了也像是丢了魂似的……很可怕。”
莲玉停了下来,最后似乎尴尬地笑了笑,头也埋得更深了,声音含糊,靳双成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听清楚他的话:“我从前喜欢的人,就是个男的。”
心里似又被刺了一下,靳双成吸了口气:“莲玉……”
莲玉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继续道:“我怕痛。当家一来,我就跟他说,调教什么的,我都听话,我不逃……秦楼里的人,大多也瞧不起我吧。
“秦楼里,被人称作绝色绝艳的那两个人,真的很好看呢。客人都喜欢他们,很纵容,也格外温柔……尤其是一个叫微泫的。他人长得好看,学东西也快,当家也好,教武功的师傅也好,楼里其他人也好,都很喜欢他。可惜他偏偏喜欢个讨厌死他的人……呵呵。”
靳双成听着听着就有些莫名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来。只是最后两声干笑,却让他莫名地觉得难受。
“我要不被人欺负,要过得好一点……就得从他们手里抢客人……当然也有一些,是攀不上绝色绝艳的,也会来点别的人。可惜我不是他们。”
最后一句的声音很轻,之后就再无声息了,靳双成只觉得有一抹熟悉,想了很久,才恍惚想起之前教莲玉练武时,他曾说过的话。
那时他也一样低着头,宛如自语地道,那时楼里的头牌,人长得好看,学武也有天分,师傅很喜欢他。
那是一种近乎嫉妒的羡慕。
同样下贱,他却羡慕那空有虚名的头牌……靳双成无法理解,却又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莲玉的眼泪,是因为自己的话。
自己说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看着莲玉,半晌笑了出来,笑容里却尽是怜惜。
是“不要怕”。
他羡慕的,是那个人所受到的喜爱,与这些喜欢所换来的温柔和安抚。
“那时候……如果有谁,跟我说一句……不要怕……就好了。”莲玉没有看到他的笑容,也没有看到他的怜惜,只是喃喃自语,而后自己呵呵地笑了起来。
靳双成快步走到他身旁蹲了下来,莲玉一惊,螃蟹似的往另一边挪开几步,睁开眼看靳双成。
靳双成额上青筋跳了一下,一脚踩住他的披风,莲玉就像一下子被定在了那儿似的。
靳双成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伸手用力地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都过去了。”
莲玉愣了片刻,又有泪刷地落了下来。
那一夜过后,好象一切都平和了下来。
第二天苏钰儿被家里接了回去,中毒的人也陆续恢复,靳双成寻了个理由,将其中一人赶了出去,也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倒是靳母似受了惊吓,一整天精神萎靡,到晚上就些生病的征兆了。
靳双成连着守了两日,直到母亲病情没大恙了,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睡下。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砚知上了饭菜,靳双成刚坐下,便察觉一丝异样,往门外看去,只看到门边掠过一角衣衫,却不见人影。
“少爷?”
靳双成沉吟片刻,笑道:“没什么,你退下吧。”
砚知应了离去,靳双成才放下碗筷,走到门口。
门外庭院静谧,月色如银,他却径直走到石山树枝交缠的一角,从后头拽出一个人来,哭笑不得地问:“躲那儿干什么?”
“放手,放开!”那人一边挣扎,一边乱七八糟地大喊着,靳双成无法,一手捂了他的嘴,把人拖进了房间。
门一关上,靳双成微一松手,那人就往后连退了七八步,直撞在桌子上了才停下来,张着一双眼看靳双成。
靳双成叹气微笑,软声唤:“莲玉。”
哐啷一声,莲玉死命往后又退了一步,把桌子边上的瓷碗硬是撞了下来,那一声落地的清脆让两个人都是一怔。
莲玉却微微仰头,一脸警惕,露出了挑衅的姿态,只是那眼底隐着的一抹心虚,让靳双成禁不住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莲玉皱了眉,使劲地往桌上蹭。
“你怎么过来了?”靳双成没有回答他的话。
莲玉愣了愣,眼中的心虚却越发明显,靳双成不着痕迹地靠近,直到了跟前,他才像是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挥拳打去。
靳双成不躲不闪,莲玉的手就停在他鼻尖前,手的主人一脸无措,半晌收了手,却又像是不甘心,重重地哼了一声。
靳双成被他的举动闹得莫名,只能在一旁摸摸鼻子苦笑,好久才听到莲玉支吾着道:“你娘……她……那个……”
靳双成心中一动,淡淡一笑:“病了,大夫说应该是受了惊。”
莲玉沉默了,站在那儿低着头,很久才又轻哼了一声。
靳双成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弯下腰拣起地上碎瓷,刚站直了身子,便听到莲玉的声音在耳边吼:“你生气就直说!我……我不也一样病了一场么,她这就算是还我的,也没什么不对啊!”
到后面,声音也渐细了,仿佛说话的人自己也心虚了。
“我走了。”
静默一阵,莲玉突然很轻地说了一句,转身就往门外走。
靳双成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捉住他:“去哪?”
“你管我?”莲玉瞪大了眼,“大不了我什么都不带走,总可以吧?要是还不满意的,我给你娘磕头足不足够?”
“你能去哪里?你说要报的恩呢?”靳双成脱口急道,话出了口才意识到错了。
莲玉却已经奋力挣开了他的束缚,仰头闭眼:“你杀了我好了,我不报了!”
靳双成挫败地伸手捂住了眼,半晌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放软声道:“不要你报,可你一个人能去哪里?”
“你管不着!”
“东西不带着,你哪来的钱?”
“你管不着!”
“衣食住行呢?”
“你管不着!”
“再遇上欺负你的人呢?”
“你管不着!”
“我不放你走呢?”
“你管……”话哽在了嘴边,莲玉站在那儿,死死地抿着唇看着靳双成。
靳双成也一样看着他,好久才突然走上前,也不管莲玉怎么退,直逼到他面前:“手伸出来。”
莲玉只警惕地看着他,手却分明地往背后缩。
“把手伸出来。”靳双成的语气重了三分,莲玉突然一矮身,从靳双成身边窜开,逃也似的往门外跑。
靳双成一脸头疼地将人拽回来,莲玉就开始拼了命似的挣扎,靳双成使劲将他的手捉过来,将拳头一掰,掌心一片血红,分明是被指甲戳破了。
莲玉的动作一下子便停了下来,只张眼看着靳双成,慌得如走投无路的困兽。
靳双成又叹了口气,将他拉到桌子旁,又转身寻来伤药,细细地给他擦上。
莲玉疼得直吸气,却意外地乖巧了,坐在那儿,好久,才小声地道:“靳双成,我给你做吧。”
靳双成的手抖了一下,擦药的力度也加大了,莲玉痛得龇了牙,怒了:“你装什么正人君子!我没有钱没有权,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我以为你知道。”
莲玉迟疑了一下才呛了一句:“知道什么?”
“那天我跟我娘的话,你明明都听到了。”靳双成淡淡地道。
莲玉又沉默了片刻,才哈哈地笑了出来:“那我是占便宜了。”
靳双成只看着他,并不说话。
“你不会是认定了我就是那小少爷吧?”莲玉大笑,“嗯,你别说,我还真是。”
“莲玉……”靳双成唤了一声,莲玉的笑容就淡去了。
相对无言,莲玉又重复了一遍:“靳双成,做吧。”
靳双成置若罔闻,好久才突然开口:“大半年前,我曾经上过秦楼。”
“诶?”莲玉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托人打听回来的消息,说是秦楼里新近一年的红倌,有很相像的人。”靳双成平淡地陈述,话里却似隐着更深的情绪,让莲玉莫名一悸。“点的就是你,可惜后来你好象认不出来了。”
莲玉微张了嘴,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后来又去找人求证了,正要回头寻你,就在林子里碰上了……你刚醒的那会,我还想着,不知要怎么样才能把你带回来,你就自己先说了。”
说到这,靳双成忍不住笑了笑,莲玉便一下子跳了起来,却结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你当时肯定是想,这人有钱有势,缠上了肯定不吃亏,对吧?”
莲玉尴尬地支吾一阵,最后把心一横,挑了下巴:“是又怎么样?我就是不长进,只会装可怜,只会依仗权贵,不肯自力更生,那又怎么样?尊严值多少钱?骄傲又能抵几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