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段的广播,安排的都是情感类节目,秦子再不想听那些支离破碎的煽情散文,噼噼啪啪更换了一通频道,总算找到个没人说话的电台。音乐声流淌在车内,在方小汤坐过的地方萦绕,很熟悉的曲调,很熟悉的歌词,穿过耳膜钻进心去。秦子再把声音调到最大,跟着广播放声大吼:“不忧愁的脸,是我的少年。不苍惶的眼,等岁月改变。最熟悉你我的街,已是人去夕阳斜。人和人互相在街边,道再见……”【1】
直到音乐中止,收音机里响起主持人怀旧的诵读声,秦子再才发现手机上有十多个未接电话,全是李路打的。
“秦子再你在哪?”
“什么事?”
李路压低声音:“你那边几个人?”
“方小汤已经回家了。”
“那你快来‘十九点’,简简在耍酒疯,我搞不定她。”
秦子再看着窗外,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忙调转方向去“十九点”。
“十九点”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家情调酒吧,简简很爱去那里装颓废。秦子再熟门熟路停好车跑进去,服务生也熟悉他,直接带他去简简她们那桌。
简简趴在沙发扶手上,又哭又笑,李路在一边呆坐着,似乎已用光了力气。秦子再走过去,数了数桌上的酒杯:“没喝多少啊。”
简简听到他的声音,屁股下有弹簧般弹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方小汤住哪里,要过海吗?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他是不是住在小渔村,还是就住在一条小破船上?你就那么放他回去?你没看他手上的老茧厚得扎人,还穿一双脱胶的球鞋。”不等秦子再回答,她又扑向李路:“秦子再来了,你可以说了,方小汤02年为什么退学为什么失踪,说啊!”
李路被简简推倒在沙发上,两人跌成一堆。
秦子再叹口气招呼李路:“去我家吧?”
简简耍赖:“不准走!你们不给我说清楚我坚决不走。”
秦子再把李路拉起来,冷冷地俯视着简简:“随你。你要在这儿睡一晚也随你。”
简简揉了揉头发,拎起皮包跟着两人离开。
喝了酒的两个人是没法开车了,秦子再与酒吧约好第二天再来取简简的车,然后把那两人赶上自己的车:“简简坐后面,李路坐副驾,系好安全带。”
似乎听到简简在嘟囔什么,秦子再瞪她:“那点酒还灌不醉你,再耍酒疯我就把你扔出去。”
简简大骂:“靠,秦子再!”终究不敢多说话,乖乖坐进后排。
秦子再家位于海边的一个高档小区,简简第一次看到他的“豪宅”时,说了一句:“秦子再你真是赚钱了。”
李路进屋后就瘫在沙发上,简简想了想,主动跑去厨房泡了三杯咖啡。
等秦子再和简简都各盘踞一个沙发躺舒服了,李路才悠悠开口:“秦子再你去那所技工学校找过方小汤吧?我也去找过。你看到的是他第一学期就五门功课不及格主动退学吧?我看到也是这个。”
简简喃喃:“李路你能不能说重点。”
“重点就是,他秦子再会赚钱不会花钱,而我他妈的当了二十几年纨绔子弟居然还就没学会怎么玩钱!”
“大马路——”
秦子再压简简:“等他冷静下,你也喝口咖啡,吃水果吗?”
简简躺回去不动。
“秦子再,我们都以为人事档案上的记录代表着事实——我们两个白痴怎么就学不乖呢?”李路嘶嘶笑起来,那笑声比哭声还揪人心,“石严只花了5千块钱,就从技校旁边的小卖铺里买到了方小汤的真正去向。”
简简又弹起来:“他去了哪里?”
“秦子再,你还记得02年3月初的那个计算机病毒吗?”
“02年?”秦子再认真回忆,“那年开春我爸的病情就严重了,我天天医院学校两头跑……”
“飞翼。想想,飞翼。”
简简忙点头:“我记得我们全校计算机都中了‘飞翼病毒’,刚好是开学的时候,那个乱啊,计财处教务处的系统都被破坏了,连课表也打印不了。”
秦子再也想起来了:“对,医院的系统全部瘫痪,医生护士骂了很久。”
李路坐起来一口气喝干咖啡,严肃地说:“那病毒,是方小汤写的。”
“什么?”两个惊讶的声音在屋子里嗡嗡回响。
“一周后,他就被GG局带走了。消,失!”
最后两个字,李路说得很轻,可听在另两人耳朵里,却如雷贯耳。简简石化了,秦子再傻了。半晌,简简问:“那他,什么时候被放出来的?”
“石严托了很多关系去GG局要人,没有回应。直到去年春节,方小汤去监狱探视他爸,才被石严逮住。据方小汤自己说,他04年就来B市了,四处打工。”
“石严去年就知道他在B市?”简简怒了,“那老狐狸为什么不早说?”
李路冷笑:“老狐狸给方小汤留了副总的职位,可人方少不稀罕,他实在无法,才来找我,想让我劝劝方少。”
“要我也不稀罕——”简简话说到一半,忽反应过来李路的意思,惊讶地问,“昊天的副总?”
“昊天的副总!”
“那方小汤他,他——秦子再,为什么方小汤不回去?”
我也想知道啊!
三人你瞪我我瞪你,都想着方小汤。或许,改变最大的不是他掌上的老茧和开胶的球鞋,而是他的心……
秦子再闷坐了会儿,揉揉眼起身:“李路你就别回旅馆了,简简你也在我家睡吗?你们自己安排,我困了。”
李路摇头:“我明天上午要签合同,回旅馆睡得踏实些。”
“那我也走,你这里啥都没有,早跟你说过准备一套我的护肤品。”
秦子再不想惹简简,于是拿上钥匙:“我送你们。”
李路忙摆手:“我俩顺路,打车还方便些。”
李路和简简走了,秦子再关了灯,摸黑蜷在沙发上,一整宿。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2】
简简瞪着秦子再:“你要笑就笑出来,憋得那么难看。”
秦子再转过脸,笑得全身发抖。
李路挠头:“简简,我们穿成这样是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了?逍遥三人组永远一样。方小汤穿T恤球鞋,我们也穿。到是你秦子再,赚几个臭钱了不起啊?满身名牌。”
秦子再叫屈:“简简,这两年我买衣服都是你把关,我穿什么样还不得你负责?”
“你没诚意。”简简横他一眼,“我这身就是今天早上跑出去现买的,李路的也是刚换上的。”
李路在一旁很局促:“简简!”
秦子再长叹口气:“你以为,方小汤会在意这些?”
以前的方小汤,最怕做事出格与众不同,可昨晚的方小汤,穿着洗得隙缝的T恤,坐在B市最高档的酒楼里却泰然自若。他确实变了,变得自信有主见,甚至稍嫌自我,可是,更有魅力……这样的方小汤,让秦子再拿不准。
听话的慵懒的勤奋的无限信任自己的方少已经不见了,出现在面前的,只是老同学!只能是——老同学?
方小汤看到秦子再开车进来,笑着迎上去:“先生,水洗还是保养?”
“只要你下班前能弄完。”
“对不起先生,我已经下班了。”
“下班了你还在这磨啥?”
“你也不能让我穿着工作服上这种高档车吧?”
秦子再看到已经有人往这边张望,于是倒车:“你快换衣服,我们在前面广告牌下等你。”
方小汤朝坐在后排的李路和简简招招手,快步跑去更衣室。
简简咬着指甲:“秦子再,说实话我现在很佩服你。”
“你以前不佩服我?”
“你怎么还能用那种态度对方小汤呢?”
秦子再老着脸反问:“什么态度?方小汤自己也说上一辈的恩怨与我们无关,再说我爸都去世小三年了。”
“不是那个意思啦!哎呀,李路,你说。”
李路仿佛没听到,头探在车窗外,专注地盯着方小汤的来路。
简简闷了会儿,一跺脚干脆下车去等。
秦子再拍着方向盘,心里苦笑,除了班长的角色,我还能怎么演?
由于简简和李路的“怯情”,这晚的节目就全凭秦子再安排了。吃饭看海K歌,秦子再是老脸厚皮的,自然放得开,方小汤也不装样,不懂就问不会就学。倒是简简和李路,直到从KTV出来,两人都还有点束手束脚。
李路和简简打的走了,秦子再坚持要送方小汤回去。
“班长,你这一来一去太远了吧?”
“总比你转车快,现在也没公交车了吧?”
方小汤唔了一声不再客套。
坐一个车里,不说话似乎有点奇怪,秦子再狠狠心决定问出憋了很久的疑问。
“方小汤——”“秦子再——”
没想到方小汤也同时开口,秦子再吃惊地看向对方,方小汤却笑笑:“你先说。”
秦子再也不客气,直接问:“你什么时候来的B市?”
“04年春天……也是这个时候,天气不冷不热。”
秦子再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紧接着问:“04年我还没毕业,你知道我在商学院,为什么没找我?还是觉得没有可跟我学的了,不用找了?”
这句话实在是唐突而无礼,以前的方小汤一定会敏感地生气并形于色,现在的方小汤却笑容不减:“我怕刺激到你爸啊。我去过你家,知道你爸病起来的威力。对不起!”
一计温柔棒敲得秦子再哑口无言。疏离,不是错觉,是真正的疏离横亘在两人之间。
秦子再转开话题:“你刚才想说什么?”
方小汤想了想,有些尴尬地笑笑:“忘了。”
熟门熟路开到沙坪村村口,秦子再直接把车头对准小路并打开远光灯。方小汤下车,走出几步,又转身招了招手,然后快步离去。
方小汤爬上屋顶,看到石严又坐在栏杆上。
进屋后不等开灯,石严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秦子再同意吗?”
方小汤实话实说:“我没问。”
“你——”
“石大哥,为什么您不直接去找秦子再?您这样求贤若渴,亲自登门不是更显诚意?”
石严把提包打开,掏出一堆资料:“你看看,这些是秦子再03年以来的操盘记录。想拜见秦金手的私募基金排到海那边了,我这种散户他会看在眼里?”
“那您就多积累些资本再找他嘛。”
石严厥倒:“方小汤,你不能这么事不关己,这昊天——好好,昊天与你无关,哎!”他抢过方小汤的水杯一口气喝干,赌气地站起来准备走人,走到门口又回头:“方小汤,方少!我给你的那个存折没丢吧?昊天每年的分红按时打上去了,你至少可以去买套房子吧?非要住在这种地方寒碜我?我也是年过40的人了,你就不怕我这把老骨头从你那华容道上摔下去摔个非死即残然后把昊天丢给你?”
方小汤大笑:“等我有空一定换架宽梯子。您小心些,我拿手电筒。”
送走石严,方小汤把满桌资料扫进垃圾袋,这么多废纸,还是厚铜版纸,房东婆婆看到了肯定会笑开花。
从被子里摸出电脑,方小汤沉吟许久才打开。敲上密码进入系统,桌面清晰起来——秦子再穿着学士服,手里装模作样拿着一卷轴,矜持地笑。这张照片是方小汤从商学院网站上拷下来的,那年秦子再获得全市优秀毕业生称号,他的个人网页一直挂在商学院的网站上。
点开“春花秋月”盘——“羽扇纶巾”目录——“独凭栏”子目录,里面是一堆以日期命名的文件夹。
方小汤微笑着,开始按序浏览文件夹。
2004年4月,这时的秦子再虽然才读大三,但在B市操盘手群体中已小有名气。随便进入B市任何一家猎头公司的电脑系统,都能得到他的资料和照片。
2005年3月,秦爸爸在精神病医院去世,从院方所填的病历看,他死得很安详,秦子再把秦爸爸的骨灰盒捧回了成江。这段录像就是从机场监控系统里截出来的,虽然画面不太清晰,但正应了秦子再的浓浓悲伤。
2005年7月,秦子再毕业,简简也来到B市。受命运青睐的简简啊,时光只让她更明艳动人,却丝毫没有改变她的率直和爽真。
2005年9月,李路第一次来B市,他居然对秦子再大打出手。这是从简简的电脑里取来的照片,照片上的秦子再和李路都缠着满头绷带。方小汤看得发笑,并照例道个歉:简简对不起,我只连过你这一次。
2006年7月,秦子再因在A股探底时成功抄底,被著名的私募基金——鑫瑞基金挖走。那次挖角,在B市证券界引起了很大轰动,秦子再也成为鑫瑞基金最年轻的主操盘手。欢迎秦金手的盛大庆祝会就在昨天吃饭的那家餐厅举行,水晶灯下,西装革履的秦子再帅得让人移不开眼。
……
从头温习了一遍,已是子夜,赶快睡吧,昨晚一夜无眠,今夜不能再耽误——秦子再最恨他熬夜。
说是耽误不得,躺下来却依然毫无睡意。应该感谢石严,如果不是他幕后推手,方小汤永远没有勇气走到秦子再面前,没有勇气跟他一起笑一起唱。
远走他乡求学,才真正体会到“离家去国”的悲凉。满教室没有一个读书人,老师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读高中时最向往的没人管的“自由”,如此轻易到来只让他害怕无措。
平生最怕出格,可在那所学校,不出格才是出格。
无聊的斗殴,无聊的攀比,无聊的情爱。就在那夜,被上铺的兄弟及女友的激烈运动折磨得无法入眠时,方小汤忽然想起了秦子再。
情欲来得如此突然,山洪般把他卷走,从此远离了淡薄的高山观望的河岸,就这么一去不复返奔进“爱”的海洋。两小无猜的点点滴滴,是污浊尘世里的清新剂,发生过没发生过的回忆都被他裁成片段,忍耐不了生活的黯淡时,就跑到无人处拿出一小节来细细把玩。最恨自己开窍得太晚,在那个午后的紫竹林,竟然没有向秦子再索取一个拥抱……
2002年那个湿冷的春节,作为学校唯一的留守学生,他蹲在寝室里泡了碗方便面,听着除夕夜热闹的鞭炮声,在一叠草稿纸上开始编写“飞翼”。
那不是病毒,直到现在他都这么认定。那其实是个对当时最流行的操作系统的补丁,只可惜程序还没调试完成,就由于机房管理员的失误而被流放到了公网上……
这些年来方小汤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那个淫糜夜晚的幡然醒悟,如果没有发觉深藏心底的对秦子再的如海爱恋,或许自己早已放弃了这条生命。在GG局里,在出来后一年多被跟踪监视的日子里,在疲惫孤独的漫漫长夜里,是果汁般的回忆和“再看他一眼”的愿景,支撑着他扛住了种种伤害和软弱……
摸了摸枕头下那张“偷”来的名片,方小汤浅笑。班长永远是班长,一点没变。还是一副掌控一切的样子,充满了让人信服的王者之威。
昨晚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灯光下朝思暮想的人,被简简和李路推进包间,稀里糊涂就伸出手与他握在一起。那只灵巧的大手还是那么干爽有力!时光仿佛回到7年前,他握着自己的手,努力追着自行车并大声指挥:“眼睛看前面,不要盯着自行车轮,对,就这样,腰挺直……”
他的跑车,是去年夏天买的。虽然昨晚自己才第一次坐进去,却熟悉得像手边的电脑,前久还专门为它建了个档案呢,包括配置改装清单和维修记录。可惜它从未进过任何一家“君行健”。
5年半的相思3年的默默关注,换一程特意绕道的相送和一束体贴的远光灯,够了,够得要溢出来了。
靠近反而生怯,怎么敢对他提石严的要求?以前尚且不愿意他被所谓的友情困扰,更何况现在!
感谢李路和简简,是他们一如既往的贴心,化解了自己的紧张,得以掩盖住那份难言的情思和尴尬。
朋友,永远的朋友!
就这样,只要这样……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1】
秦子再知道自己不该嫉妒简简,但他忍不住。按理说简简是朝九晚五的小白领,周末偶尔还加会儿班,时间上完全没有自己自由啊,可为什么每次三人聚会都是简简来组织?秦子再甚至想,或许那两人有些“约会”根本就不通知自己!
虽然对简简和方小汤的猜忌有些影响心绪,但在07年4月的大牛市里,秦子再所操盘的资金的收益率在鑫瑞依然名列前茅。看着账户上以几何级数增长的数字,秦子再自问,这个东西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