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着凉。”正出神间,却听得身后有人道,赵靖宣回过头,见严非台亦已起了身,拥了罗衾半倚坐在龙床上,眉目之间犹留着分惺忪倦态。
“非台,”赵靖宣轻叹口气道,“昨日广南东路上奏,西江大汛,当地官员赈灾不利,梧州流民结作贼寇,闹得四方不宁。”
严非台望着他的背影,一手拢了拢薄衾,淡淡道:“这些庸官空享高位,不谋其事,整顿起来实应下手狠些才是。”
赵靖宣随手掩了窗,“当下该是在朝中派人前往此地,以行赈灾之事,”他说着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了,看着严非台道,“我想听听,你我心中所想可是一人。”
严非台微垂了眼帘,眸中却慢慢染上些冷肃之意,顿了片刻方缓缓沉声道:“傅耽书。”赵靖宣闻言轻轻一笑,向前探了探身,覆上了他的唇。
梧州本在岭南之地,距离汴京城极远,便是快马加鞭,也需经历月余的路程,更莫要说这一路上山险水恶,流寇遍野,纵使上天相佑,平安来回,若是赈灾不利,却又是一项难脱的罪过。三日后圣旨一下,朝中人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堂堂当朝副相,发到极边之地去赈灾,已是无异于罢官流放了,众人心中皆似明镜,知道傅耽书是因为上书陈言变法之弊惹恼了万岁,梁承崇乃三朝老臣,势力极重,皇上登基未及五载,自是动他不得,只是不知傅执政为何如此拼了命般力阻变法,将自己的大好前程竟都抛却了,委实叫人忍不住为他惋惜感叹。
再看傅耽书,却似是并不如何在意一般,领旨谢恩过后,面上竟一改此些时日的阴郁沉煞,隐隐透着分轻松之态,愈加地让众人捉摸不透。
夜里下过一场无声春雨,汴河水款坎荡落,有似满斟的绿醑,欲留离人住。此时天色尚早,还无什么行人船帆,岸边柳色初新,舒摇轻拂,如同君子举袂而揖。
傅耽书挑了马车小窗上的布帘,远远便望见岸边的人影,依旧是一袭素白长衫,临风略略荡起,心头蓦然便欺上一股脉脉离情。
“远卿。”傅耽书下了车,走到那人身后唤道。
苏远卿回过头,轻声道:“汴河的清晨景致这般清幽安谧,我有多少年没见到过了。”
傅耽书望着他含了凄怅之意的双眸,柔声道:“等我回来,陪你一同泛舟,好好游览。”
苏远卿看着他笑了笑,低下头轻叹一声,“这一路山长水远,你万要事事小心。”
“我知道,”傅耽书向前一步握了他的手,“此次一行,便算是我再为天下苍生一尽己力,若日后辞官而去,归隐山林,也不辜负了圣贤教诲,丈夫之志。”
苏远卿反握了傅耽书的手,轻轻紧了紧,抬头望了他道:“你一向人缘极好,怎么不见朝中其他大人前来相送?”
傅耽书苦笑一声,“我此去梧州赈灾无异于流放,还有谁敢来接近我这‘罪臣’?”说着又执起苏远卿另一只手,含情道:“人情难测,世事多舛,我早已看的明白,一时潮起,一时潮落,胜败衰荣皆在转瞬之间,远卿,惟有你我,可如此执手白头,不弃不离,此心如月,堪照千古。”
苏远卿怔怔看着他,眼眶忽的一红,又想起今日后便是海角天涯,傅耽书一路不知要经受多少苦楚磨折,只觉满心凄然欲裂,握着他的手不禁也有些颤抖,忙匆匆回过头,抑下将要夺眶的泪水,强作平声道:“我叫墨童带了琴,再与你抚奏一曲,且作送别罢。”
说罢命墨童从马车上搬了古琴,又置了藤簟,席地而坐于一棵古柳之下,闭目凝神片刻,指拨弦动奏起一曲《阳关三叠》,缓缓切切,婉转凄断,流水浮云似都为其所遏,一腔诉不得诉的离情别恨,难舍之意全寄托在了十指之间,只恨曲短情长,直欲再起阳关第四声。
傅耽书定定望着他渐红的双眸,微皱的眉头,一副哀而隐忍的神色,心中亦百味杂陈,却是无语相慰,惟有转了身面对着苍茫水面。
苏远卿一首弹毕,站起身来,顿了片刻,伸手折了一支柳条,似是欲开口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淡淡苦笑了下。
傅耽书接过柳条,顺势握住他的手将苏远卿拉到身前,也不顾身在大道之旁,伸手拥住他,喃喃道:“远卿,你再等等,皇上如今已将我贬谪边地,梁承崇再不能利用我于朝中言事,待到平息此事,我们便远离这番是非。”
苏远卿握住他衣袖,轻点了点头,又慢慢推了推傅耽书道:“大路之侧,你尚穿着官服,怎好做此儿女之态。”
傅耽书放开双臂,苏远卿为他整了整衣襟,又转身从墨童手中取过两只酒盏,轻声道:“饮过这一杯,便早些上路罢。”傅耽书接了酒盏,与他一同双手高擎了相敬过,一饮而尽,但觉酒入愁肠,仿佛真要化作了离人泪,兀自举着酒盏沉默了片刻,终是转身上了身后的马车。
苏远卿望着他慢慢远去,渐渐连答答马蹄之声也再听不见,低头看着手中两只酒盏,心中笼上一阵茫茫悲切。
四月,在宰相杜回波主持下,全国再行“抑门荫,精贡举,助农桑”等新政,于农业、官制等域着手改革。
朝中一时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单是“抑门荫”一项,多少靠了恩荫入仕的官员便若非撤官,即是贬谪,就连皇室姻亲也无能幸免,周揖贤亦被罢为庆州通判。虽是如此,却再无人敢上书言异,新政总算得以畅行。
时近端阳,天已彻底暖了起来,处处晴和明丽,一片喜人光景,宫中湖边的小亭中置了瓜果点心,香茗一盏,四周珍禽婉转,红鲤游弋,合着伶人轻奏的琵琶,端的一副柔情万端,风流闲适之境。
赵靖宣一手覆在瓜棱小壶上细细把玩着,小壶是汝窑粉青釉色,温润淡婉宛若美玉,触碰之下使人也心生柔和,“非台,”他望着盏中茶水轻笑道:“这贡茶名叫庐山云雾,我却觉得叫作‘巫山雨雾’更好听些。”
严非台抬眼看着他,嘴角抿着一抹笑意,缓缓道:“皇上圣明。”
赵靖宣笑了笑,细长的眸子里粼粼光动,严非台似亦是心情大好,取了块酥琼叶放在手心,用两指捏碎了,站起身踱到湖边,一点点撒进水中,看着红鲤争游而来,聚作一团争抢碎屑,兀自展颜笑起来,赵靖宣走到他身旁,也从严非台手中拈了些点心屑撒进湖里,悠悠道:“昔年真宗皇帝在宫中垂钓,无奈鱼久不上钩,侍臣丁谓便作诗曰‘莺惊凤辇穿花过,鱼畏龙颜上钓迟’,今日里这池的鱼却不畏惧我的龙颜。”
严非台轻轻嗤笑一声,淡淡道:“不过是逢迎之语罢了,这鱼不过如同朝中众官一般,有饵可寻便一哄而上,待到于己无利之时又顷刻散去,哪管什么凤辇龙颜。”
赵靖宣闻言怔了怔,扳过严非台的身子,一指压在他唇上,道:“这话若是旁人说,便是杀头的大罪。”
严非台略挑了双眉望着他,“我可曾说错了?”
“却是难得的对,”赵靖宣忽的一笑道,在水边亭栏上坐了,顺势把严非台拉进怀里,“我听说傅耽书出京前,只有翰林院一个小小的侍讲前去相送,平日里那些与他交好之人,一见他失了势,竟连面也不露,当真是人情薄凉。”
“这苏翰林,倒是难得的有情有义,”严非台仰头靠在赵靖宣怀中,合了双眼道:“当年科举中第时,我与他二人皆是同年,那时便见他们情意非凡,没想到官场中沉浮了这些年,还能留着这份知心之意,委实难得。”
“非台,”赵靖宣附在他耳边道:“若是我遭遇傅耽书之境,你会如何?”
严非台握着他的手淡然一笑,“我便是拼了命,也同你一起去。”赵靖宣微楞了片刻,紧环住他,凑在他颈边摩挲片刻,摆手屏退了不远处奏曲的伶人。
“梁大人!”三衙步帅鲍嗣业贯下茶盏宏声道,“你莫不是害怕了,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你我逼上绝路!”
梁承崇皱了皱眉,面上颇有不耐,沉声应道:“鲍大人又不是靠着恩荫做的官,却是怕什么?”
“这……”鲍嗣业一愣,声中带了愤懑之意,“大人倒是装的什么糊涂,杜回波一朝爬到我们头上,纵是你状元出身,怕也保不住这皇上面前的位子!”
“又怎会叫他爬到我头上,”梁承崇冷笑一声,端起茶盏品了口茶,“我梁氏一门代代为官,老夫亦已侍奉过三朝皇帝,还从未让人踩在脚下过。”抬眼见鲍嗣业仍是一脸急躁之意地看着自己,只悠悠笑道:“如今满朝文武都压着一腹的怨言,我倒要看看杜回波能挺到何时,新法初行,总有差池纰漏,若是被人揪出,定会群起攻之,皇上难不成把人人都贬出京城?”
鲍嗣业怔了怔,道:“话虽这样说,可现下还有哪个敢上书说新法的不是,莫不是这官做够了么!”
梁承崇摆摆手,状似无谓道:“鲍大人不必担心,自有那以身试法的便是了。”见他还欲开口询问,递上一盏茶将鲍嗣业的话止了,闭目轻笑道:“百年之树,岂可一夕之间连根拔起?想他杜回波活了六十余载,竟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当真可叹。”
“梁大人,”鲍嗣业却一向是急脾气,灌下一口茶,皱眉道:“你休要同我这等粗人打哑语,不妨明明白白告诉我,傅执政已被遣到边地赈灾,倒还有谁肯去充这冤死鬼?”
梁承崇顿了片刻,淡然叹道:“鲍大人没听说过傀儡戏么,纵是那偶人没在手里,却也可用线操纵。”
窗外斜了一枝月桂,终日终夜淋漓着雨滴,幽幽咽咽,似是有诉不尽的一腔闺怨。傅耽书坐在案前,借了烛火看着信笺上那再熟悉亲切不过的字迹。他方到梧州,便将精力都放到了治水济民上去,每日只得睡一两个时辰,全没有一丝空暇,岭南之地气候本极为潮湿,他虽自幼生于江南,却也有些难以消受,惟觉得周身处处都似要发了霉,真如同受刑一般苦不堪言,加上一路的颠簸劳顿,双颊上已微微凹了下去。
苏远卿信中只关嘱他事事小心,仔细身体,再说些自己近来的种种,虽是言语简略,却字字句句透着份温情,直叫人暖到心底,末处附了首小诗,傅耽书看着“除却思君更何事,一琴清调一床书”一句,提笔想了片刻,在手边的信笺上和了句:“何需更问宫商事,劝君日日只思书。”
这句中的“书”乃双关之意,是叫苏远卿每日里只念着自己,傅耽书写成了,似是颇为得意这般游戏之作,对着未干的墨迹兀自笑了许久,将两份信笺摆在一起细细品味比对,只觉得苏远卿字迹舒逸,素有清骨,而自己的墨迹则稍显矜敛滞涩,便闭目凝了凝神,提起精神,不服气般重用心誊写了一份,又端详了一番,终觉得满意了,才将厚厚的回笺封好,仔细收在一旁,起身推了窗,此时夜静人谧,唯有空阶滴雨之声,绵绵细细,透着份空灵,水气扑面,亦使人觉得清凉舒爽,他深吸口气,伸手折了枝窗边的桂叶,转在手里把玩着,又轻轻嗅了一嗅,面上不觉浮出笑意,似是到岭南以后,第一次觉得这雨丝风片竟也含了诗情,合了画意。
暴雨下过半月方歇,西江水势大涨,将两岸房屋农田皆尽数淹没,傅耽书命人日夜不停地加固堤坝,疏导河水,安抚灾民,开仓放粮,同时下令严惩失职官吏,先前因水灾而做了贼寇的流民却一概不计其罪,这些人多为壮年,傅耽书便招抚他们筑堤修坝,按劳派粮,自己更是日日亲临坝上巡视主持,这般奖罚有序,公正严明,一时人人称道,众力齐心,患事很快得到了控制。
这日傍晚,傅耽书探询过老弱病患,方回到暂居的小院落,便见桌上放了篮水灵灵的荔枝,不禁惊异道:“这是哪里来的?”
“回少爷,是主簿大人送来的。”清淮正立在案边整理京中书信,闻言抬头道。
傅耽书轻叹一声,摆了摆手对他道:“你且拿下去吃罢。”
清淮怔了怔,讷讷道:“少爷不是一向喜甜,这岭南的荔枝味道极好,怎么……”他话未说完,却见傅耽书眉宇间满锁倦意,便默默提了小篮退出屋去。
他口中这主簿大人本是京中大理寺右治狱的堂兄,一向与知州不睦,多受其欺压,此次借了傅耽书来此之机,便想着要这位堂堂的执政大人为自己撑一把腰。傅耽书本绝不会理睬这等闲事,奈何苏远卿在狱中时候,受了那右治狱不少照护,总欠了他的情分,自己亦说过若有事可得相助,定会在所不辞,已是无论如何推托不过,惟有硬了头皮找过知州,帮他了了这桩事。
谁知这张主簿竟为此感恩不止,三天两头送些吃食物什过来,傅耽书推谢不过,惟有次次收下,心中却是颇有无奈。
案上已点了烛台,一旁的鹅颈瓶中犹还插着早已枯却了的柳条,傅耽书在椅上坐了,取过京中信函一一拆了来看,只觉得睡意重重,正几乎撑不住之时,却心中一震,猛地惊醒过来,只见一封信笺落款处竟是梁承崇的名字,信上说道苏远卿上书恳请辞官,却被文咸之以翰林院编修历代琴谱,惟苏远卿最通音律为由阻拦下来,又言及新政之事,称新法在朝中已是失尽人心,愿他将百姓之声传于圣上。
傅耽书捏着薄薄的信笺,只觉浑身凉意,梁承崇此般用意已是分明,以苏远卿相胁,逼他再次上书抨击新政,又想到前日里苏远卿信中确也说过辞官一事受了些阻碍,不禁满心绝然欲裂,他心中本是支持新政,自汴京一路而来,也听闻了不少百姓对新法的拥护之声,却无奈梁承崇几番使出这等卑鄙手段,一时只恨的几乎咬碎了一口的牙,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忽的将信笺狠狠撕作粉碎,推开窗抛向窗外,望着纸屑粘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墨迹洇开来,如同勾出一个嘲笑,终是兀自凄然苦笑起来。
“傅兄离京之时,我也未去相送,不知他可会怪罪。”宋宁阁托了茶盏,低头淡淡道,自从傅耽书前去岭南赈灾之后,他便常常到苏远卿府中,只说是自己闲来无事,却也并不逗留许久,惟喝盏清茶或对弈几局,有时亦送些古玩字画二人一同品鉴把玩。
苏远卿正展了信笺来读,闻言许久方抬起头温声道:“怎会怪罪,不去相送又有何妨,宋兄的一片心意,他总明白。”他心中明了宋宁阁是怕扰了他二人作别,方才未去为傅耽书送行,也感激他挂念陪伴自己的心意。
宋宁阁讷讷笑了笑,望着苏远卿手中信笺道:“傅兄在那边,可还好么?”
苏远卿又低头看了看信笺,淡淡道:“字迹倒是全无软缓疲惫之态,人人皆道此次水患来势凶猛,莫非他在岭南却还得了清闲。”
宋宁阁忙搁下茶盏道:“朝中百官皆言傅兄治患有道,如此短的时日已将局势稳控,真如大禹再世一般。”
苏远卿微微一怔,忍不住失笑道:“大禹再世?这可真了不得了。”
“这……”宋宁阁愣了一愣,似是一时也有些赧然,“傅兄自有天佑,皇上总会重招他回京。”
“回京,又有什么好。”苏远卿自语一般轻叹道,又自释般地笑笑,“不过他一向渴望能为天下苍生,朝廷社稷一尽己力,以不负丈夫之志,如今总得如愿了。”
宋宁阁抬头看着他眉目间似有似无的一丝落寞之意,隐在笑颜里,却愈发地有分深刻,只轻轻应了声,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一向不善言辞,欲要安慰却又无从开口,又见苏远卿兀自对着手中信笺出神,便起身告辞。
苏远卿也不留他,待宋宁阁走了,坐到案边铺了信笺细细地看,仿佛想从字里行间再多读出份情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犹还不够,似是恨不得傅耽书立时从纸中走出才肯罢休,读到傅耽书相和的诗句,忍不住笑了笑,笑过后却又是轻叹,一时只觉满心亦喜亦悲,忧乐交侵,究竟是什么滋味,自己却也是说不清了。
西江水势已退,流寇亦基本被招抚安顿,傅耽书为防疫症蔓延,命人备了草药分发与百姓以为预戒,又下令山岭之地为流民擅取开垦,奖励农耕。这本已是尘埃落定的光景,然而傅耽书却一日比一日愈加地烦闷,夜夜独自对着烛台出神发呆,想自己自幼受了多少圣贤教诲,亦曾立誓有朝若能擢高科,登险仕,定要穷竭所有,经世济民,以天下兴为己任,家中世代书香,向来恪行君子之道,列祖列宗惟盼傅氏子孙可登庙堂,执玉笏,立忠贤之名于天下,然而如今自己却被人玩偶一般操弄于鼓掌中,违心去做愧对苍生之事,与那奸佞之辈又究竟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