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伫立在楼下的俏丽人影转过身,看到他扁扁的旅行袋,不由吃惊地睁大眼睛,「只有这么一点行李?」
「嗯。」纪辉点点头,朝蓝欣伸出手,「走吧,『老婆大人』。」
蓝欣嫣然一笑,招手交给他,「好啊『老公』,回家结婚去噜。」她眨眨眼睛,然后伸手招了一辆的士,双双钻入车内……的士启动那一瞬,纪辉再次一瞥位于六楼的公寓阳台,仿佛还能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一如从前,伫立于暮色中,无声看自己送「缠绵」后的女伴下楼。
要怎样的隐忍、怎样的深爱,才能保持这份自虐式的沉默?视网膜中的残像,拂之不去,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深深烙印在他心头。
车子缓缓的开动,公寓楼不断向后倒退,仿佛爱情与生命的流失。
纪辉攥紧拳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此生最重要的部分,离自己远去。
公寓隐蔽的转角处,停着一辆黑色汽车。烟雾缭绕的车厢内,男人像座雕像,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凝视前方,直到手机的喧哗打断他的静默。
「哪位?」他拿过手机,疲倦地吐出这几个字。
「顾律师,今天一点钟由您主持会议,大家都已经到齐了,只缺您一个……呃,请问您现在哪里?」话筒那端,是律师事务所的助理,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毕竟,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无故迟到。顾流年一向被人誉为精准的工作机器,从不迟到、不早退、不曾请假,今天却破例了。
「对不起,我忘了。」顾流年坦率地说,揉着自己隐隐涨胀的太阳穴,「能不能替我向大家道歉,并取消会议?我待会儿回事务所。」
「没问题,反正这只是事务所。」
「谢谢。」挂上电话,再次抬头眺望前方,那辆计程车已然远远消失在前方汹涌的车流中,无处可寻。顾流年按下车窗,让清新的风吹散车内自杀般浓重烟雾。
眼睁睁看着深爱的人走出自己的世界,顾流年发现自己比预料的平静,这算是成熟的表现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仿佛末日般的狂热性爱,他在他怀中,不管他如何温柔以待,他的眼泪却始终不能停。那时候他就明白了,自己才是让他伤心的罪魁祸首。一想到当时的情景,顾流年的胸口便似裂开一样。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感情永远都是单方面的。你尽可以让对一个人好,也可以对一个人痴,对方如果回应,则是他天大的造化:可若不为所动,甚至恶言相向,那也是他应有的权利,无可厚非。感情的世界没有所谓公平,没有先来后到,有的只是……一个人深陷,与另一个人的陌路。
流年似水,繁花落尽,谁曾是谁的春闰梦里人?谁又曾受谁那么深、那么无法自拔,可最终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头也不回。只希望行到尽头时,还能记住曾经的心动与美丽。对这个人的情感,铭刻一生,虽然是痛,亦甘之如饴。所以衷心希望他好好的,而他,也会好好地过。
顾流年发动车子,轻踩油门,缓缓融入前方这一片汹涌车潮。
***
此去经年。一切都变了,一切又似乎并未改变。
在打赢了几场著名的国际纠纷案件后,顾流年声名大噪。本来就是事务所一把手的他,很快受邀成为合伙人之一,到达了个人事业和巅峰。二十八岁的男人,黄金年龄,外貌英俊,又是知名大律师,他比以前更受欢迎,而他身边「恋人」的空缺,更是事务中所有未婚女子窥视已久的位置。
由于工作比以前繁重得多,顾流年回老家的次数渐渐减少,有时要连着忙上好几个月,才能回家探望父母家一次。每次都毫无例外,被母亲一再逼婚并安排相亲。顾流年也不违抗,每次乖乖参加,然后就没了下文。实在被逼得紧了,就笑着安慰母亲,承诺下次一定努力带个「准媳妇」回家。
由于老家是个小县城,顾流年每次回家时,都会经过大舅妈家……不,确切地说,是大舅妈曾经的家。原本造好没多久的四层新房,在大舅舅出事后,便无人居住。半年前,大舅妈回家一趟,匆匆将它以低价贱卖给了别人。也许大舅妈怕伤心过度、触景伤情吧,她变换了所有与大舅舅共同创业的财产,包括塑胶厂、四层新楼,还有一幢小小的出租屋。然后,移居到了纪明读书的A市。纪明毕业后,也在A市的外贸公司找了份销售工作。母子两相依为命,在A市购房置业,严然将它当成了第二故乡。此后,除了每年的清明与过年外,顾流年很少见到他们。看着那幢曾经溢满欢声笑语、如今寂默无声的楼房,顾流年的内心一阵黯然。
而纪辉……他更像被所有人遗忘的渺小存在。大舅妈几乎不提纪辉的名字,虽然知道他离开本市,却从来不曾主动询问他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倒是纪明还问过这个唯一哥哥的去向,当被顾流年告知,「他和一个叫蓝欣的女孩相恋后,回那女孩老家结婚照了,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纪明「哦」了一声,说了句「那就好」之后,也没了下文。
明明有家人,却形同孤儿,这是命运残酷的结果,并非任何人的错。顾流年虽然心疼,可一想到现在的他,正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心里就好受些了,他知道的,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不去戳穿、不寻找,也不强求。不管他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只要他开开心心,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就安心了。
两年的时光,就此悄然流逝。他和他各自生活在地球小小一隅,毫无交集。
***
Q市,「长江物流」公司,货连部。
一辆载满化肥的货车,呼啸着从门口驶入,车头一拐,技巧性地画了一个弧度,猛地倒入最后仅剩的车位。由于两侧车辆停得不好,空馀的车位十分狭窄,稍不小心,就会擦到车门。可这辆车的司机显然有高超的技术,不偏不倚,正好卡在当中,与两边的货车相距只有几厘米。
从仓库出来的一位状年男子,看到这「惊险」的一幕,双眼一瞪,发出打雷一样的声音,「阿辉,嗑了药了,开得这么猛?要是擦掉一块漆,老子非踢爆你的屁股不可!」
车门随之打开,戴着鸭舌帽的青年动作敏捷地跳下车,挺直消瘦的身体,薄薄的眼角因刺目的阳光而弯成一道新月,「队长,你放心吧,别每次狼号鬼哭的。我的技术你还信不过?出车一年了,我可是连个小磕小碰都没有。」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一点会死啊。」被称为「队长」的壮年男子,约四十岁左右,脸部肌肉紧绷,肤色黝黑,即使笑起来也带着几分凶相。他正是「长江物流」下属运输队的队长——邹冲海,手下管着近三十人的运输车队。
当纪辉看到「长江物流」的招聘启事后,前去应聘,便是邹冲海面试的他。当时,邹冲海用令人双腿发软的凶煞眼神,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然后鄙夷地说:「跑长途运输,往往一开就是十几个小时,就你这副风吹吹就倒的小身板,能撑得过三天?」纪辉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那你不妨试用我一个月,干得不好,立马走人。」
跑运输的确辛苦,尤其是长途运输。在驾驶室一坐就是一整天,若是新手,这么一天开下来,腰酸背疼不说,屁股也有裂成两半的感觉。纪辉以前虽然在Q市当过司机,却只开市内,从没跑过强度这么大的长途运输,除了吃饭睡觉外,跟着车队从南到北拉货,一开就是一个星期。前几天的确非常难熬,腰疼得几乎难以入眠,躺在简陋的小旅馆,听着其他司机此起彼伏的鼾声,不免怀疑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可他已无路可退,纪辉咬牙撑着,慢慢习惯后,就好多了。
一个月过后,起先认定他不行的邹冲海,竟拍着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好小子,有两把刷子嘛,老子以为你干不了三天就逃了。」
「你可别小看人。」自从离开男人后,纪辉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凭自己的双手坚强站起来,不能再当废物。虽然过程很辛苦,可是他真的做到了。
「好,欢迎加入我们的运输队!」邹冲海豪迈地伸出右手。
「谢谢队长。」纪辉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心中不无感激。
运输队成员来自天南地北,平均年龄三十五岁,都是从未上过大学的粗犷汉子,甚至不少人连高中都未毕业。里面就属纪辉年龄最小,因此也最受人照顾。纯粹由男人组成的圈子,不像校园里那么敏感,他阴沉着脸庞不但吓不了别人,反而经常被同事们拿来开玩笑,像什么「小辉辉,老是阴着脸可讨不到漂亮老婆哦」或是「冷面仔,地上有三百万喔?来给我们笑一个,要露出小白牙那种」……
以前从来没人敢这样对他,同龄人看到他的冷脸,避之唯恐不及,可在这群比自己大的五、六岁的豪爽同事们面前,纪辉却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放松。于是渐渐融入这个特殊的群体,下班后,被他们硬拉着,吆五喝六地喝酒划拳:开车在路上,看到漂亮的女人就齐吹响亮的口哨;晚上一有空,要嘛窝在员工宿舍打牌搓麻将,脑门贴满可笑的白纸条,要么聚在一起看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日本最新AV录影带,欣赏激烈的「肉搏战」……
于是渐渐学会了笑,微笑、诡笑、开怀大笑……队长邹冲海最受不了他阴沉的表情,一看到他皱眉,就猛扇他的头,用打雷一样的声音骂,「死小子,奔丧啊。你要是再对老子露出这副晦气相,我就踢爆你的屁股!」迫于他的「淫威」,纪辉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咧开嘴。
笑得多了,也就自然了。有时候,纪辉看着镜中那个神清气爽、眼眸明亮的男子,情不自禁以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镜中这家伙,真的是自己吗?
其实他还是他,这些不过是极其细微的改变,只是他还不太习惯没有太多灰暗气息的自己,离开了男人,他一个人生活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谁也不认识的城市,虽然孤独,却比任何时候笑得都多。
「队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宿舍补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我现在看人都带重影的。」纪辉对邹冲海说。
「没事,你快点去休息吧。我早上煮了饺子,给你留了一碗,放在餐桌上,饿了就先吃点」邹冲海点头道,他目前和纪辉住同一间房,两人的关系比别的同事亲厚得多。
「谢谢队长。」纪辉咧开嘴角。邹冲海虽然外表凶悍,对大家要求严厉,但私底下,却是个颇有豪气的领事人物,会为大家着想,也很讲义气。因此虽然有时被他「操」得很惨,大家还是十分敬重他。
纪辉朝公司仓库后面走去,一排两层的简陋员工宿舍映入眼廉,住的全是运输队的司机。二人共用一间,每楼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洗澡必须到楼下另外搭建的员工澡堂,热水时有时无,经常洗到一半就会断水。晚上不时能听到男人们粗鲁的高声咒骂,往往是澡堂的水管又出现了问题。
这里是流浪打工仔聚集的地方,和「舒适」这两个字绝对沾不到边。生活条件堪称艰苦。可当跑完一趟长途运输后,风尘仆仆地回到仅有的栖身之所,纪辉还是感到了一丝「家」的暖意。
「纪辉,出车回来了?」有几位司机同事,倚在二楼阳台,远远朝他找招呼。他们有些是上了年纪的「老光棍」,有些已经结婚,将妻儿留在老家,自己外出打工赚钱。队长邹冲海就是其中之一,平时忙得马不停蹄,只在过年才有空回家探视。
「嗯,回来了。累死了,真想睡它三天三夜。」纪辉对同事们笑道,走上二楼,推开最西两侧的小单位。
入目所及,两张单人床一左一右,浅黄窗帘隔开「卧室」和「餐厅」。窗前的「灶台」——或者不能正式称之为「灶台」,只是由一张破旧方桌及椅子拼起来的做饭之处,摆着煤气炉和简陋的炊具。房间不大,有些司机干脆把煤气炉搬到阳台,省得炒菜时,气味一直滞留室内不散。
把随身行李放在桌上,纪辉从简易衣柜中拿了干净的衣服和浴巾,去浴室洗澡了个热水澡,然后,顾不得填充饥饿的胃,就一头钻入了被子,呼呼大睡起来……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不觉,自己仿佛飞跃到另一个时空——两军对垒的古战场。眼前一片万马嘶鸣、旌旗飘飘,战事激烈。黑压压的乌云兵临城下,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他看到敌军统领披着青铜战甲,如天神降临,威风凛凛,一步步朝他走来……
周遭一片低迷的灰色,只有男人一个人似发光体,切入他的世界中。他怔怔望着这团耀眼火光,既想接近,却在同时感到无比恐慌惧,牙齿情不自禁咯咯打架。男人在此时动了动,朝他伸出手……他想做什么?要伤害他吗?防御的本能,让他在刹那反射性地拿起手中长剑,猛地向前一刺……
利刃当胸而过,穿透男人。鲜血如箭,喷洒而出,一朵朵溅到他的素衣……他抱住男人颓倾的伟岸身躯,面无人色。仿佛有一股神力,想将他破碎的心粘合,可又有另一股逆反的力量,要将他整个人撕成二半。
男人的手指,最终只是落在他脸颊,轻轻摸了摸,凝视着他。藏在面具后的眼神,那么明亮温柔,却又那么伤心。然后,男人缓缓阖上眼睛,整个人如一缕尘屑,瞬间消失在他掌心……
纪辉大叫一声,睁开眼睛。眼前是斑驳脱落的天花板,意识到刚才不过一场梦境,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全身冷汗涔涔,然后,他捂住自己的脸……触手冰凉,满脸的泪。
「阿辉?阿辉……你还好吧?」肩膀被人摇了摇,邹冲海关切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没事。」纪辉连忙用袖口擦了一下脸,抬起头。
「你做什么恶梦了?刚才怎么叫都叫不醒。」
「没什么,队长。」不想让人察觉内心的波动,纪辉翻身下床。窗外一片漆黑,时针指向午夜,自己大概睡了五,六个钟头,身体依旧疲累。
「队长,我肚子好饿,桌上这碗饺子是你留给我的吧?那我就不客气了。纪辉拉过椅子,也不加热,就着凉饺子猛吃了起来……」
「阿年是谁?」
饺子顿时哽在喉咙,大概撒了太多辣椒粉,一片火辣辣的痛。
「你喜欢的女人?」邹冲海又问。
纪辉呼吸一窒,只觉嘴里苦涩不堪。「不是。」他一口一口,把塞满嘴的饺子强咽下去。
不是。他不是女人,更不是自己喜欢的人。
「那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每个人都问他这个问题?
「那是眼睛……眼睛进沙子了……」而他自己也没有丝毫长进,只会低头嗫嚅,以同样的谎话掩饰挣扎。
「不想说就算了,不勉强,我先睡了。」外表粗犷的汉子,内心反而很细腻,纪辉无比感激邹冲海没有追问究竟。
大概真的累了,邹冲海躺下后,很快发出震天的鼾声。纪辉再也无心睡眠,食不知味地把剩下的饺子吃完。打开门,站在阳台上,点起一支烟,沉默眺望冬季夜空中的几点寒星……
阿年,已经离开这么久了,为什么,你还要不断进入我的梦中?
这个人不是,既不是女人,也不是自己喜欢的人!他是他心中,无法抑制的感伤和温柔:是一想起,就不能呼吸的疼痛:更是一触及,便难以止息的悲恸之殇!
纪辉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心中有鸟,已然折翼。
***
过年前夕,「长江物流」变得异常忙碌。每个客户都想赶在年假前把货运到,除了固定客户外,多了近一倍的散客单子。从一月起,货运部就忙成一锅粥。运输队的宿舍几乎空置,每位司机都马不停蹄地在各城市间穿梭,偶尔回来休息一、二天,又马上接到新的出货通知。
知此奔波了一个多月后,公司终于在春节前两天,顺利完成所有的货运任务。开了一个小型的庆功宴后,公司发放奖金红包给员工,大家笑逐颜开。一年的辛劳,在这一刻全部得到补偿。不少司机家在外地,早早买好了车票,准备回家过年。庆功宴完后,邹冲海喜孜孜地收拾起行李。纪辉知道他家在西部,一个很偏远的城镇。他已有一年未回家了,此刻心情想必很兴奋。真好,有家可以牵挂、有人可以思忆,纪辉羡慕的看着他。
「阿辉,你不回家过年?」邹冲海拼命朝已经很鼓的行李包塞礼物,纪辉上前,帮他把拉链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