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在这儿打工吗?]男孩又耐心地重复一次,同时递上自己的学生证。
[A大,跟我同校呢。]于络绎挤出一抹笑容,却在看到证件上的名字后红了眼眶。沈汐……怎么连名字都是一样?
沈汐,是你么?
[你怎么了?]
[呃……没有。]整理好情绪,她才继续说道:[周末上日班,二四晚班两个小时,可以么?]
[这样就好了吗?]
[好了啊,不然你以为呢?]
[谢谢!完全没问题。]
留现代人的细长碎发,穿着时尚衣装的沈汐高兴地笑起来,灿烂明媚。那是从前不曾有过的,记忆里沈汐总是不轻易笑,忧郁着一张绝美的容颜,即使笑了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那笑容是苦涩的。只有在看到他的季大哥时,迷惘的双眼才会亮起来。
闲谈中才知道他是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才报考了这座城市的大学。中国人口极其多,领土又那么大,居然还能遇到一起,于络绎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我是于络绎,请多指教喽,沈汐。]
[诶!训练结束了,走吧?]队友秦明拍了拍他的肩膀,招呼他一起离开。
[好。]季崇祺走到体育馆的休息椅上拿回他的包,不意外地再次看到那个背影,仅仅匆匆一瞥便能一眼认出来。
清瘦的身形看来有些羸弱,明明没有什么出人之处,但他就是能从背影判断出是那天在人群里看着自己的男孩。只要是他们篮球社有练习的时候,他都会坐在离球场最远的位置,看着他们打球。比赛的时候无法仔细看清他的相貌,散场了那个人也立即离去,所以季崇祺至今仍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就算在学校里面对面碰到,恐怕也认不出来。
[又去体育馆了吗?]于络绎问换好工作服出来的沈汐。
[嗯,我很喜欢看人打球。]
[你喜欢篮球吗?那怎么不自己下场打呢?]
[那个……]沈汐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点贫血,不可以做太剧烈的运动的。你别笑啊,我也知道男生贫血很丢脸……]
[所以你就只在旁边看着?]
[是啊,这样就很好了。]沈汐弯起嘴角,笑得很满足。
就算生在不同的时代,却还是一样的单纯知足。
[谢谢,总共是两百七十六元。]
[三百。]
[你等等哦,我找钱给你。]
他看着那个收银员背对自己的身影,莫名地与脑海中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黑色的头发在超市的灯光映射下泛着一圈白色的光晕,耳朵从细长的碎发中露出,隐约可以看到耳廓上面白白的绒毛……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他挂着笑意的左脸上那淡淡的酒窝。
好熟悉的画面……
[你是A大的吗?]鬼使神差地,他脱口问出。
[啊?是啊。谢谢光临!]沈汐回过头将找开的钱递给他,末了加一句:[你球打得好好喔!]
真的是他?季崇祺朝他点点头,然后提着袋子离开。
之后,篮球的练习他从没缺席过。带球奔跑的时候会不经意瞥见最角落的那个人影,每投进一颗球都会扬起浓眉看向他,那人迎上他的视线,也轻轻笑开来。
彼此的默契只停留在体育馆里,学校里他们倒没有遇见过,也不认识对方。
一个月后,季崇祺的篮球队在本校与外校的另一支球队比赛。
那场比赛他打得有些失常,中场有好几个失误,判了两次犯规,连最后的三分球竟然也意外地没投进,幸好秦明当时在篮筐下,顺势操起他的球漂亮地灌了篮,在最后关头赢了对方。观看的人以为是他们俩为掩人耳目的合作,倒也没多注意他的反常水准。只有他自己清楚知道是为了什么……
烦躁地从人群离开,走到附近的水龙头,冲了满脸的水。捧在手里的水波映出自己的容颜,表情陌生。那张脸上的表情,应该叫失落?
甩了甩被打湿的头发,季崇祺迈开脚步正欲回去,却看见那个他等了一整场比赛都没出现的人,此时正和别人走在一起。那个人是三年级的学长,他碰过几次面。
季崇祺心头窜上一股莫名的火气,连他自己也不懂为什么。
理所当然地以为他绝对会来观看比赛,但整场比赛等到最后,还是没有看到该来的那个人人。本来他也没许诺过会出现,但他就是觉得很不舒服,就像自己认定的一条信奉为真理的理论,突然被别人推翻之后的不甘心。
他不动声色地跟在两人身后,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完全没有分开的意思,心底那股子说不上来的滋味越来越浓。
在走到上楼梯的转角时,他居然看到那个人竟然对学长投怀送抱?这两人当着这里僻静没人就乱搞么!心里一气,也顾不得自己究竟是不是气他们败坏校风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当即冲了过去。
[谢谢你,学长。]沈汐微微红了脸,站稳脚步。
可能是最近学校社团事情有点多又忙着打工,休息不够的原因,这两天总时不时就冒虚汗,气色也差了许多。再加上本身就贫血的缘故,有时候突然会晕晕糊糊的。沈汐懊恼地敲敲自己的脑袋,重重呼出一口气。
[沈汐,你的脸色很苍白,剩下的工作我们来就可以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学长关心地交代他,继续往前走去。
沈汐靠在墙边,闭着眼睛让晕眩平复下来,再次睁开双眼却被眼前突然放大的并不陌生的脸吓得心脏不规律地跳动。
[你……你好。]沈汐突然有些怕眼前这个人,平日里看到的他都不是这个样子的啊,感觉很凶。
季崇祺眼神发狠地盯着他看,发梢还滴着水,落在刚毅的脸上慢慢滑落,加上他泛着怒气的表情实在很像出现在白天的夜叉,也难怪沈汐会害怕得不知所措。而在他看来,沈汐的无措是因为被人当场撞见他与学长的暧昧之情。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那个……]就算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到对方口气里的不悦,沈汐奇怪,但一时间竟被吓得忘了辩解。
他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硬硬的骨骼让他皱起了眉,沈汐以为是自己不经意得罪了他,倒也没想过要反抗。
看着那张满是无辜的脸,他越是觉得闷气,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多得的东西,被眼前这个装得纯真的人给骗了。可是这个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他觉得有种早就和他相识的错觉?
他欺身上前,竟极度自然地吻住了那惊诧的人,唇齿相依的柔软,隐约有些碎片在记忆里拼凑而起,一闪即逝。
许久,季崇祺才放开他,自己也涨红了脸,对刚才自己的行为有些气恼。
心烦意乱下,他也无意再与他争执,反正这是别人的事。有些嫌恶地甩开他的手,手在半空的惯性动作让他本人也没注意到就往沈汐的脸上挥了过去。这一下,硬生生地打在他的脸颊上,沈汐来不及作反应,一个趔趄竟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啊!]
[汐儿!]
伸出手去却拉不到,季崇祺慌忙追了下去。
从十几层阶梯滚下,沈汐昏迷不醒。额角有一块渗血的淤青,手背被擦破了皮,血沿着指缝滑下。
季崇祺全身冰冷,不敢置信自己竟然把他推了下去。脑海中有一段似乎并不陌生的记忆呼之欲出,可他一心想着救人,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自己的思绪。连情急之下喊出的名字,也没注意到,仿佛会这样叫他,是理所当然的。
[姓季的!你有没有搞错?竟然打他……]
于络绎气愤地骂人,想到这里是医院,病床上还躺着个人,忍住收了声。站起来想将他赶出病房,在看到他满脸的憔悴和担忧之后,嘴上也软了许多。
沈汐的伤并没有大碍,额上的伤口只是磕破了皮,除了右脚扭伤,其他一切都好。会昏睡这么长时间只是营养不良,醒来后注意休养就好的。
季大哥明明对沈汐好得无可挑剔,偏偏这人怎么只会伤害他?
[他是不是认识我?]
听他这么问,她也没好气地回答:[不认识!]
现在的沈汐的确不认识他,虽然她知道他每次都会去看他打球。
[那我认识他吗?]
[你觉得是就是了。]
[不,但那一刻我却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看着床上昏迷了一天的人,迷惑、悔恨、怜惜……种种感情涌动在胸口,压抑得脑海里一片混乱。
[你们确实认识,但是在很久以前了……]留下自己的手机,她重重叹了口气,离开了病房。
是这样吗?很久以前,会是多久?他努力搜索脑海中的影像……
[季大哥,你看!这棵树开花了。]
树下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长长的头发散落在身后,转过头对站在他身后的男子笑。
[上面的鸟窝里孵小鸟了,汐儿想看看吗?]
话落,男子搂住他的腰,纵身飞跃而上,站在了树枝。
[好可爱……]白衣人轻轻碰了碰小鸟的绒毛,便不敢再有动作,怕伤了那脆弱的小生命。殊不知,在男子看来,他才是最需要保护的一个。
[汐儿……汐儿……]下意识地念着这两个字,他将手抚上那安然睡着的容颜。那两个人,是我们么?
躺在床上的人眼角滑下一滴泪,是在做梦吧?还是痛得落下了泪?小心地避开额角包扎的伤口,轻柔地为他擦掉泪痕。
昏睡中的沈汐一直在重复做着同样一个梦。梦里只有两个古装男子,长发轻飘,衣袂翩翩。画面一直切换,那两人对话的每一字句他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在嘴边轻轻默念着他们即将出口的对话。尽管面容模糊不清,沈汐却能感染他们身上浓郁的悲伤,以及那一份同样浓烈而绝望的情。
[季大哥,下一世我投胎作个女子,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好不好?]
[不管汐儿是男是女,季大哥都一样喜欢。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我相信季大哥。]
[我们去找个没有世事纷扰的世外桃源,到那里,只有我们两人的生活,不被谁打扰,阻止。]
少年窝在男子的怀里娇笑,眉眼浅浅地弯起,男子宠溺地将他抱紧。两人相拥着一起规划到不了的美好未来。
……
[如果我不是身为男子,季大哥是不是就可以娶我?第一次质疑自己的性别,如果我真如外界所传,是个女子……]
[别说傻话,不管发生什么事,季大哥永远都是你的,永远都是……]
[季大哥?]
[我在。]
[过了今晚,我就忘了你,好不好?]
[季大哥,抱我……可不可以?]
……
扶岸蝉啼,
烟波清影映娇容。
日向归山,
只灯掌已久。
欲诉哀愁,
尤怨声声送。
乍重逢,弦断花残,
脉脉叹息留。
庭中鸟戏,
青空碧树栖孤燕。
新月勾寒,
薄衣缀朱颜。
唱满离歌,
难舍凄凄咽。
恨作别,凝笑轻泪,
句句伤心诀。
耳边还萦绕着幽怨的琴声,和着哽咽吟唱的诗词,少年空灵的声音听来尽是凄楚苍凉。
[季大哥!]沈汐蓦地睁开眼,泪水随着睫毛的颤动滑落脸庞。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与梦境里的男子叠合,那少年的忧伤仿佛全灌注在他的心上,压得他透不过气,只能一味地落泪。
[你叫我吗?]季崇祺听到他这样叫,心里竟溢满了幸福,自动自发地伸了手将人抱进怀里。[那个女人说我们认识,也许是真的。]
这时他才想起她留下的手机,开了键盘锁,手机屏幕竟然是脑海中出现的少年和男子!照片里的两人相拥而立,背景是那棵早已开满了花的大树。
打扮中庸的妇人提着袋子走进病房,看到坐在病床前的两个少年,慈爱地笑容浮上略显有些年岁味道的脸,眼角隐约聚敛起几条细纹。放下手中的东西,她热络地向季崇祺打招呼:[季同学啊,今天又来看望我家小汐啊?这几天真是谢谢你常来陪他。][您别这么说,阿姨。这本来就是我应该的。]沈汐妈妈不清楚沈汐受伤的过程,沈汐只对她说是自己不小心失足才摔下楼梯的,所以她对每天来陪伴自己儿子的季崇祺很是喜欢,也高兴儿子刚到这个地方就有了要好的同学。
[我先走了,晚点再过来。你好好休息。][嗯,我知道了。]季崇祺站起来,跟沈妈妈打了个招呼然后离开了病房。
[小汐,今天身体怎么样?][我没事了。报告出来没有其它问题,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真的没问题了吗?]沈妈妈不放心地问。
[真的啦妈!我想早点出院,这样你们就不用每天辛苦地跑来医院来了。]沈妈妈明白这个儿子天生的体贴入微,总是为别人着想,也越是这样他们夫妻才越觉得对这个儿子充满愧疚。[从小到大要你一直跟着我们大人奔波,你才辛苦呢。你爸工作总没个固定性,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呆不久就又要离开,也累得你连朋友都交不到。][妈,你们不用在意我的。你看,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大的,你儿子不也健康成长了嘛,不偏激没变坏。]你就是太乖巧了才让我们更心疼啊!沈妈妈一边从保暖瓶里舀出她专门煲好的汤,一边心酸地在心里写出这句话。
她忘不了沈汐还很小的时候,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方他过得熟悉习惯了,跟学校里的小朋友也玩得很投合,然后他们就要离开到外地去。那时候的沈汐从来不问父母为什么他们总要这么一直离开一个地方,他只是抓着母亲的衣摆,落寞地看着学校里一起玩耍的同学,怎么会有人记得来去匆匆的他呢……
沈汐的父亲是个小生意人,靠着到各个地方搜集货物和货源,然后转售给需要的客户。以此为主从中汲取利润,虽不足以大富大贵,但也算是小有所为。而沈汐自从有能力开始就自己出外打工帮忙赚取生活费,尽管父母曾经多次阻止说完全不需要,他也一直坚持了下来。看着沈汐这么体贴懂事,沈家父母对这个唯一的儿子可是宝贝得很。
[小汐啊,你爸爸决定在这座城市里安定下来了,以后我们就不再到处迁徙。你好好跟季同学交朋友,妈妈看得出来他是个不错的孩子,也一直很照顾你,你们应该会合得来的。]沈汐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对着妈妈笑盈盈地,看向柜子上季崇祺带来给他消磨时间的书,什么也不表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里真的很开心,至于为什么,安定的生活一直就是他向往的,不过这成分只是其中之一。
[小汐!][好了,我这就下来!]沈汐出院后,扭伤的脚还没有完全康复,季崇祺每天都到他家里接他上学,在学校里百般照顾然后再送回家。那个名词怎么说来着……是了,整个儿一全职保姆!
[你不用这么待我,我的脚没事了。]沈汐有些别扭地坐上季崇祺的机车后坐,双手抓着自己的包。
[就靠你这么一拐一拐的,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遇到路上有车也躲不掉,多危险!]季崇祺回头为他戴上安全帽,顿了顿才继续说:[更何况,你是因为我的关系才受伤的,我要负责。]沈汐笑他的固执,也不再跟他争辩,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照顾。
季崇祺的车速不是很快,一路上两人随便聊着点儿什么,学校很快就到了。
沈汐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幕,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就当作那段回忆真是一场梦吧。
[诶?]于络绎用肩膀拱了拱沈汐,[你脚上的伤不是早就好了嘛,怎么他还一直这么宝贝你?你们……]于络绎瞄了一眼坐在一边等沈汐下晚班的季崇祺,再把沈汐从头发到鞋子打量了一遍,困扰着不知该怎么开口问出心中的疑问。
沈汐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什么宝贝啊?络绎怎么说话这么奇怪……对于季崇祺,他似乎一点儿也不想要开口叫他停止现在的举动。不管怎么说,有个人陪着感觉总是不差的。
晚餐过后,沈汐将季崇祺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支吾其词地半天开不了口。季崇祺也不点破他,坐在旁边耐着性子等他想好措辞。
[那个、崇祺,你……][嗯?]沈汐想了很久,最后终于问了出来,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我记得你说你会游泳吧?教我好不好!]季崇祺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酝酿这么久就是为了说这个?][你不要笑嘛,一个大男生的,不会游泳很丢人。][我觉得还好啊,很多人不会。][可我是男生!]沈汐语气顿时弱了下去,[而且我居然还怕水……][怕水?洗澡或是平时洗手什么的你会怕吗?][这个倒不会……就怕那种面积很大的、很多的水。海水,河水什么的,甚至……游泳池的水。]季崇祺若有所思:难道是因为记忆中那两人的原因?这也太玄了吧!这世界上果真有前世今生这种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