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地笑了下，他沉着地看着远方略略扬起的烟尘，手紧紧抓住了剑柄，天边，有一丝隐约的光，却是，赤红……
寻月殿里，李煜莫名地惊醒，他愣愣地看着天边的月亮，很暗淡的光，有一半被云挡住，显出一种诡异的感觉。心隐隐而连续地痛，他突然就觉出孤独来。用自己的手臂紧紧拥住自己，李煜就这样，坐过了后半夜，再没有合眼。
同样在皇城里，皇帝的寝宫在这暗淡的夜里却意外地灯火通明，早春，晚风还很大，烛火静静摇曳，仿佛，就有丝凄凉的意味慢慢，连绵地透了出来了……
安静的夜，安静的青石道路，远远一一骑白马划破黑暗，迅捷地奔向城门，他所带来的，将是很多人都无法承受也不原承受的，残酷事实……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
烛残漏断频倚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12．惊变
金銮殿上，一片肃穆。久久没有人声。
皇帝的目光隐在一片朦胧之中，看不清楚。
一直一直是近乎于诡异的安静了，直到皇帝的眼色中隐约掺上丝几乎是愠怒的不悦，才有位老臣颤抖着站了出来，“臣听说王爷五日前中了埋伏，不知……”帝王的眼睛中刹时闪过一丝极冷冽的感情……没人读得懂那是怎样的感情，而且并没有人敢于直面这位虽然年轻，但是却极有手段，果决坚毅的帝王。全部的臣子跪倒在地上，口中诵读着圣上息怒的言语，身体发着抖。赵匡胤冷冷地看着地上他的臣子们，再次开了口，“王爷此次出征，为国奋战，身先士卒，我不希望再听到关于他任何不该有的言辞……不仅做为一个皇帝，同时做为一个兄长，你们记住，除去王爷的身份，他也是朕血脉相连重要的弟弟！”冰冷的声音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缭绕不休，久久。赵光义重重推翻桌子，全不顾身后明显讶异非常的大臣，第一次怀着明显外露的沉重愤怒，踩着重重的步子走出了宫殿。
此刻，他完全顾不上以后所有人的反应，他知道的只是他最最在乎也是唯一在乎的人，现在正在命悬一线的地步，随时都可能离他而去，永远的！而他，已经失去联系五天了，五天……他会否落在敌军手里，受到严刑拷打，甚至奄奄一息……？想到这里，他就几乎无法思考，无法做出任何的判断，他会离开他，到他所触不到的地方？不！他绝不允许！然而此时，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里等待，只是等待！因为他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皇朝的代表，这意味着，即使他死了，他也只能在一边哀悼，再鼓舞人民去抵抗外敌而已……他从未像现在一般厌恶他皇帝的身份，过去一直是他们坚强保护的这个身份，却成了束缚他的翅膀，阻止他去到他身边的障碍！同样却又是在这么难过的时候，他的心里掠过他小时甜甜叫着哥哥追在他背后的可爱模样……不，他不能只是等着！他要去救他，去救自己的弟弟，流着相同血液的最重要的……
“陛下！”一阵极为焦急而隐含淡淡喜悦的声音自不远出传了过来，他心中微微掠过一丝欣喜的预感，急急地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全不顾帝王的体面与矜贵……
“主子，你多少也吃一点吧。”月儿面上夹丝轻愁，把手里的碗轻轻放在一边的矮几上，略略暗淡的眼扫过一旁静静端坐的李煜，又叹口气。
李煜侧过头，淡淡看她一眼，却并不言语。
月儿也不再说什么，只在一旁坐下，用手绞了绞衣角，良久，“王爷他，回来了。”
李煜的肩轻轻抖了抖，捧起了桌上的茶杯，依旧没有开口。
“可是王爷的情况很不好……”月儿看见了他的动摇，闭上眼睛，继续说下去，“或者说，非常不好……军里出了叛徒，被敌人完全包围，王爷本来是决定死战到底，以身殉国的……后来他的死卫做了替身，救了王爷回来，可是却在最后，被敌国一名将领发觉，中了一箭……上面淬了剧毒，没人解得了，听说，怕是挺不过这几天了……”最后，她的声音已经隐隐哽咽。
“乓—当！”清脆的声音传出，李煜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立时摔成粉碎，他焦急地站了起来，“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现在，立刻！！！”声音中充满了浓浓的焦虑与担心，完全失去了平日疏离冷淡的样子，反而近乎于失态了。
月儿吓了一跳，却又露出隐约喜悦，她匆匆站了起来，“莫非公子有什么办法……我这就去找……”
这时，两人听见了忙乱的脚步声，回头看去，不远处，一名依稀太监服色的人正匆匆走近……
13．爆发
一名太监服色的人匆匆走了进来，却是陌生面孔。皇上召见，很冷的声音。李煜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感觉，却只能迈了步子，匆匆跟上。月儿愣愣地看着，直到连背影都不见了，才依稀明白发生了什么……
金銮殿，依旧华丽而雄浑，然而此刻，却空荡得可怕。早朝时布满大臣与各种声音时他是一座活力的宫殿，现在，仿佛一座死城的空间只有两个人在，李煜，还有皇帝赵匡胤。
李煜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在这里召见他，心中却暗暗戒备，今天，确实很不寻常。带他来的太监在殿门口就停下了脚步，没有说话，所以很静。皇帝的身影隐约在玉座之后，阳光没有照射到的地方，他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有一种暗暗的悲伤与愤怒传了过来。让李煜莫名地战栗。
良久沉默，高贵的皇帝陛下终于开了口。
“李煜？”
“臣在。”李煜恭敬地行礼。
“李煜……”赵匡胤又叹息地重复一次，似乎并不需要回答，只是慢慢呢喃心里所想似的。一次又一次。
终于，他转过头来，“李煜，你很好。”
李煜压不住心里的惊讶，此刻他完全猜不出皇帝心中的想法，只是继续低着头。
“很好……”皇帝慢慢走了下来，一步一步向他靠近，李煜努力忍下心里越发升起的不安，等待皇帝的下一个动作。
却是意料之外。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在李煜的脸上。愣愣地，他呆在那里，维持着脸偏过去的姿势，没有动。然而不给他反应机会的，是又一阵爆发在侧腹的剧痛，他忍耐不住地发出一声小小的呻吟，微微向下跪倒。皇帝收回用力踢出的一脚，目光冷冽如刀，紧紧地盯住地上已经蜷缩起来的人。
“起来。”冰一般的声音，却是更大的威慑和无情。
回应他的只一声隐隐痛苦的呻吟，向来体弱的李煜根本禁受不了他饱含力道的踢打，完全无法起身。
“没用的家伙。”浓浓的讽刺，任谁都听得出来，“你还真的以为我会看上你吗，卑贱的奴才？”似乎在压抑胸中渐渐升起的怒火，赵匡胤深呼吸了一下，“对我来说，重要的人永远都只有一个人而已。只有一个。”
“而你，算什么？算什么！！！”
李煜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发抖，然而赵匡胤的声音却更要冷上三分，一种隐约奇异的想法慢慢在他心里升起，荒诞却显得更加真实，或者……
皇帝得不到回应，越发暴怒，几乎暴起青筋的手在空中攥起拳头，眼见就要砸下来，李煜完全无法躲避，无论是从速度上还是从权势上，他在心中吸了一口气，等待着暴力的降临，然而，这时，却有一个人终结了这急风暴雨一般的气氛。
是赵光义。此刻本该毒发入骨，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难道，他没有中毒？这是李煜的第一想法，不过他立刻否定了这一推论。赵光义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几乎是一种诡异的青色，衣衫下的身体微微地在抖动，似乎完全脱出了本身的控制，而他的身体几乎是倚靠在殿门口的，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这个人，此刻，看起来就是一副一半踏入了鬼门关的样子。
他为什么会来？李煜挤满了痛楚的头脑勉强地在思考，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会不会，跟赵匡胤突然爆发的情绪有关？
另一边，李煜还在思考的时候，赵匡胤却已在极短的犹豫后，立时奔下门口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王爷。刚刚接触到兄长的怀抱，赵光义就如同丧失了全部的力气一般，软软地倒在他伸开的双臂间。
“你怎么会来这里？不是才刚刚醒过来么？王林在做什么？是怎么照顾王爷的！”皇帝有些急切的询问，却又因怀抱人憔悴的面容渐渐压低了声音。空旷的大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赵光义有些急促困难的呼吸声，很慢地回响着。
“咳咳，皇兄……”他喘息着伸手压着胸口，艰难地表述着，“我们刚刚……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赵匡胤脸色铁青，没有回答。
王爷努力地抬起头，想看清皇帝的面容，却不能如愿，他的眼前几乎已经是一片模糊，就像一层雾拢在了上面，看不真切。
“……”他张了口，却没有声音，而后，有些悲伤地闭上眼睛，嘴中流出淡淡呢喃，“哥哥……”
赵匡胤就如同瞬间被雷电击中似的，再发不出声音。他回想起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那几乎让他的心脏感受到撕裂一般痛楚的时刻……
14．表白
皇帝焦急地在花园里踱着步子，心里思考着他所知道的，所有的名医以及宫廷密藏的方子药材，却没一样管用。回头就看到赵光义现在的房间门口一个个太医惶恐地进去又更加惶恐地出来的情形，他烦躁地摔掉手里珍贵的瓷杯，人走了进去。
薄薄的纱帐拢着，看不清床上的人影。只是一个很淡的轮廓，仿佛立刻就会消散一般。赵匡胤突然感到一种很真实的恐惧，他会失去这个人，失去……哪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再也无法碰触，看不见他的笑容，听不见他的声音，感觉不到他的温暖，永远永远地，离开……
不！他怎能允许！那是他最爱最重要的人，超越了世界上一切的存在，绝对不会放手的弟弟，谁都不可以，把他带走，谁都不可以，伤害他一分一毫！
即使是他自己，都不可以……他慢慢地走近，微微低下头，看着那明显清减削瘦的面容，可是，一直伤害他的是谁呢？伤他最深的人，一直是自诩最爱他的人，是自己啊……因为畏惧，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送他离开，宁愿让他去危险的战场也不要留在自己身边，打着卫国的名号，难道不是因为害怕么？怕自己心中随时就要脱开束缚的可怕欲望……他爱着自己的弟弟。是爱吧……如此牵肠挂肚，如此重要如此渴望，哪怕是放弃一切……都一定要得到！欲望一天一天增长，恐惧也是同样与日俱增……这样的感情，是不可以的吧……是不可以的啊！他从小呵护，如珍如宝般爱惜的人，那么纯洁，怎么可以被这样玷污？所以放他走，却又无法真的让他远远离开，到遥远的领地，每年只渴盼一次的相聚……那么就去战场吧，适时的离开并且随时回来。是自己太自私了么？所以终于得到了惩罚？让他只能看着最最珍视的人安静地，无声无息地……睡着在那里……可是有谁知道他现在有多么后悔？有多么愧疚多么自责？他只希望现在羸弱地躺在那里的人是自己，他只是希望能单纯看着他而已，从来不敢奢望太多……可是，这样是错么？如果是这样的结果他还不如在之前就去拥抱他，倾诉他的爱，表达他的渴望。可是，晚了吧，太晚了吧？太医回禀中，义所中的剧毒梅夜雪是谁也解不了的，传说中无名仙医最后所制的密传毒药。而世界上又哪里有后悔药买呢？来不及了啊来不及，他的爱就注定要这样在开花之前枯萎凋零……
阴霾渐渐在赵匡胤眼中聚拢，那是悔恨吗？也许不止……他怎能容忍？这样完完全全的挫败？
“陛下……王爷醒了……”一名太医战战兢兢地汇报，心惊胆战地等待皇帝的命令。然而尊贵的陛下已经完全顾不上他，他只听到了两个字而已……醒了……义醒了？？什么传说的剧毒，也是有药解的吧……那是不是说他还有机会，去表白他的爱，去成全他的爱？抑或，这是老天赐予的另一次机会，来证明身为天子的他的爱，其实并不是全部错误？他，也是可以爱他的吧……
急切地冲到床边，皇帝完全没了平日稳重的样子，“义……听我说，我……”
“皇兄……咳咳……”赵光义的脸色依旧很苍白，努力地坐起身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时不是该上早朝的么……咳咳……”
皇帝急忙扶住弟弟，让他靠在他怀里，坐成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太医呢？王爷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众太医互相推搡了几下，终于有一个看起来比较倒霉的出来迎接皇帝即将的怒火，“回禀陛下……其实王爷的毒，臣等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什么！”赵匡胤摔碎了旁边矮几上的瓷杯，“大胆！王爷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你不要随便说话！拖出去斩了！”
可怜的太医当下跪下求饶，此时赵光义开口拦住了暴怒的兄长，“皇兄，生死由天，先听听太医怎么说……你，起来回话。”
“是。”太医战栗地先看了皇帝的反应，才颤巍巍地站起。“王爷的毒，臣等从未见过，只从王爷昏迷后眉心出现一丝红线大约判断是传说中无名医仙所制的梅夜雪……中此毒者会有梅线出现在中毒者眉心中央，十一日后转为雪白，必在夜里死去……”
“胡言！”赵匡胤厉言喝止，“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之毒，必是你们无能，才在这里……”
“皇兄……”赵光义的声音依旧很微弱，却止住了皇帝的怒火蔓延，“让他们出去吧，很吵……”
赵匡胤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你们都滚吧……限你们三天找出救王爷的方法来，否则提头来见！滚！”
所有人都匆匆退出房间，不多久就又恢复了平静。
赵光义微笑了一下，“命由天定啊……皇兄你何必这般激动，便是臣弟此次……”
“胡说！”赵匡胤打断他的话，“你怎么会……不，绝不会，朕还好好活着，你也是！我们会一直都在平安在一起的！”
赵光义愣了一下，又轻笑了一下，“不说这个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哥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这次轮到皇帝发怔，一是为那声久违的哥哥，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说？”
赵光义脸上的笑容加深，“哥哥你啊，从小开始，每次有事要说又说不出口的时候都会紧紧抓着袍角的，到现在也还没改么……”
“你还记得……”
“是啊，我当然记得，怎么会忘记呢……那些，已经是我再无法拥有的美好回忆了啊……哥。”赵光义有些吃力地坐起来，“很多事，其实我都知道的，只是我一直都装做不懂，因为那些，是我承受不了的啊，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哥，也只是哥哥……”
“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希望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这样的简单……”
犹如巨大的霹雳打在头上，赵匡胤完全地呆住，他知道……全部？那么这么多年来，他的掩饰是为了什么？还有现在他的命在旦夕又是为了什么！这难道只是一场可笑的闹剧吗？！
不可以！他注定只能是他的，既然他已经知道了，那么他就一定要全部属于他！即使，是到了死界，他也不会放手的！决不！然后，他想起……“那么李煜呢？为什么你会如此关心他？既然你早就知道我的感情，那么这么多年里你不彻底亲近任何人也只是为了不让我伤害别人吧……可是他，你怎会表达那么多的关心？”
“李煜……”赵光义微微停顿了一下，又轻轻地笑起来，“他……为什么呢？就是让我想要一直看着，很想亲近……就如同，失散了很久一般，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哥，不要伤害他好么？”他抬起头看着兄长已经铁青的脸色，“我知道，你对他，也是有不同的，否则你早就杀了他不是么……哪怕只是因为相貌也好，哥……不要伤害他，如果我真的走了，起码，你们还可以在一起……”
皇帝沉静地看着他乞求的眼睛，隐隐中，是风雨欲来的前夕。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暗哑破碎如同重伤野兽。
再无法控制，他转身冲出房间。这一切，实在太沉重，一瞬间，就打破他十几年来的全部渴盼，那终究，不成为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