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那些更可怕,更心寒!现在的孩子居然蓄意谋杀自己的父亲!这真是猪狗不如!”姜子布笑着说,眼睛看看玉麟。
玉麟一怔,背上像爬了串小虫子,凉飕飕的。
“哟,小薛,切肉呢?这么多血丝,真新鲜啊!”姜子布凑过头去,冷笑。
“早上到的肉。”玉麟淡淡地说。
“你也够狠的,切成这样一条条的。”姜子布继续冷笑。
玉麟有些惊讶,肉不是向来这样切的吗?
“你这孩子外表文静,内心倒也挺狠的,真是没瞧出来。”
“姜师傅,我不懂你说什么,肉不就是这样切的吗?”玉麟转头看姜子布。
“是啊,是啊,你连人肉都切过,还不会切这吗?”姜子布蠕动厚唇,一字一字吐出来,看似轻松的语调,实则是发自脏腑的声音。
玉麟的菜刀掉在地上,惊慌失措。
“瞧,急了吧,做了什么亏心事这样害怕?”姜子布的脸慢慢逼玉麟。
玉麟看着这张青面獠牙的脸逼近自己,本能地有些害怕。
“姜师傅,干吗吓小薛。”大妈说。
“你们别被他骗了,这孩子是个鬼头,可怕的很,杀了自己的父亲!”姜子布转头郑重地向整个厨房宣布,两撇胡子一扬一扬。
这句刻薄得带毒的话回荡在整个厨房,玉麟煞白了脸,手里全是冷汗,这样一句话浑身带着毒剑,刷刷地刺向玉麟,整个厨房顿时扭曲了,所有的菜汁卤肉味混合成一种浓酸腐臭的味道,倾轧着玉麟。
玉麟喘着气,小跑出来厨房。
姜子布仍在厨房里大声嚷嚷着,添油加醋,绘形绘色。
玉麟逃似地出了餐馆,突然觉得无处可遁,走到公用电话处,想起乔岫藩,想打电话给他,诉说自己的委屈,但怎么能打呢,自己这样的事情是千万个不愿意告诉乔大哥的。
想着想着,觉得阳光亮得刺眼。这阳光不是温暖明亮的,是灼热烫眼的,像一个在黑暗中躲藏许久的人一下子暴露在阳光下,眼睛瞬间暴盲。
餐馆里都知道了玉麟的事情,本能地对他有些畏惧。
姜子布把那份档案处处传阅,惟恐有人不知,每给一个人看时,都用手指指那标志性的几个重点字眼,狠不得用红笔划上线。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知花知叶不知根呐,那个小鬼头真是从地狱冒出来的!”姜子布作张牙舞爪的样子,一副警惕世人的样貌。
陶思仁知道后狠狠批评了姜子布,姜子布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心里依旧喜悦得不行。
玉麟默默地在厨房工作,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被那些言论影响,自己要做的只是认真,本分地工作。
这天,乔岫藩又来餐馆。
姜子布窥伺许久,屁颠颠地走过去。
“乔老板!您又来了!怎么,今天吃什么?子布给您准备。”
“小薛呢?”乔岫藩问得直接,不想应付着姜子布。
“哦,他啊?诶!他当然是躲在厨房里,也对,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哪有脸出来?”姜子布的两条眉毛像纠结得像两条蜈蚣,作痛心状。
“他怎么了?”
“诶,遮羞布没了,照妖镜一上来,他就原形毕露了!”
“你在说什么?”乔岫藩有些严肃。
“乔老板,那个鬼头啊,咱惹不起,他可是蹲过大牢的,刑事犯啊!不折不扣的!”姜子布凑近乔岫藩耳边,音调时而低时而高,重点字眼上绝不含糊。
乔岫藩正眼看真姜子布,脸色有点严厉,“姜师傅,你不要这样诋毁一个孩子,你这样也是掉你自己的价。”
姜子布没料到乔岫藩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头冒热汗。
“乔老板……我没造谣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你们别给他骗了,那鬼头……
“够了,我不想听了!”乔岫藩起身,披上大衣。
“乔老板,子布真没骗你,那鬼……那小薛可是亲手杀了他父亲!”姜子布的声音大得引起周围的人都听见。
“我让你住口!”乔岫藩喝斥,声音坚定浑厚。
姜子布像被一声雷震了下,顿时不敢言语。
“我想我是有眼睛的,我自己会看,不用你来指指划划!”乔岫藩露出一丝冷笑。
“乔老板,我……”姜子布的声音越来越小,“你被蒙蔽了……”
“在我心里,玉麟是最好的,而你,恕我直言,你做的菜真的很难吃,和你这个人一样,让人有些倒胃口。”
乔岫藩带着一些笑容说完这话,又掏出方巾擦擦嘴角。
“我不觉得自己失礼。”
说完转身走人。
姜子布楞在那里,半天后才有反应,心里犹如一团火在燃烧,自己导演的好戏没看过瘾就被中断了,积了一团气。
气愤地走进厨房,姜子布一脚踢飞一南瓜。
玉麟正在炖汤。
“哟,小薛,真佩服你,还当没事似的,你那黑心真是铁做的!”姜子布冷笑,“别装了,刚刚乔老板来过了,你那丑事他都知道了,听到你杀了你父亲,他的脸都白了,连说错看了你,立刻走人,估计以后也不会来了。”
玉麟一听,整颗心痛得厉害,乔大哥知道了?他瞧不起自己了?自己的确是不好,一直一直没告诉他自己的事情。
“别做什么美梦了,乔岫藩这三个字和你绝对不会有什么关系!”姜子布笑得开心,连连用指尖捏捏胡子,又似没出够气,又加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一个刑事犯还像攀着乔老板?”
玉麟的心被紧紧得揪起来,自己真的错了吗?自己一直没敢告诉乔大哥也只是想在乔大哥心里保持个好印象,只是不想被乔大哥讨厌,但极力隐瞒的事实还是被揭穿了,想着想着玉麟脸色苍白,小手一直绞着衣角,心不断往下沉。
行尸走肉地熬到餐馆打烊,玉麟挎着包低着头走出餐馆。
想到乔大哥再也不会来餐馆这个事实,玉麟心像被刀子绞着一般,慢慢撕裂开。
果然自己和幸福是无缘的,二十七年来,除了童年时短暂的音律,自己遭遇的一切像是一首沉重哀伤的殇曲,丧父,丧母,监狱,孤苦……太多的困苦纠缠着自己,如今那低垂的小小的幸福也被人一脚踩毁在地上。
月光凉凉的,玉麟慢慢地走在马路边,单薄的身子像快被月光融化了一般。
“玉麟!”
玉麟回头,看见乔岫藩。
月影婆娑,空气里凝结着淡淡的栀子的味道,香气陶陶然,月光如丝,似乎编织成一张网,将世间的一切都轻柔地包裹起来,不被喧嚣打扰,美丽安详。
此刻玉麟眼里的乔岫藩站在月光的那端,周围漂浮着丝丝银光,一直一直延伸到天际。
“乔大哥。”玉麟呆滞片刻后开心地笑。
“还没回家?”乔岫藩走过来,大手摸摸玉麟的头。
“没呢。”
“陪我一起走段路吧,我今天没开车。”乔岫藩温和地笑。
“那你是路过的?”玉麟觉得奇怪。
乔岫藩但笑不语,片刻后,说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找我吗?”玉麟还是奇怪,按理说乔大哥是讨厌自己了,不会再来了。
“想你了。”乔岫藩极其轻柔地说。
玉麟感觉瞬间被幸福围绕,轻飘飘的,但下一刻又低落头,神情尴尬。
“真的吗?你应该知道了……我……并不是个好人。”
玉麟说得苦涩。
“你是最好的。”乔岫藩轻轻靠过去,慢慢地抱住玉麟,又坚定地重复,“玉麟是最善良的。”
玉麟惊了一下,那热热的体温,淡淡的体香瞬间包裹着自己,奇妙的幸福感溢开,一扫心中的阴霾。
不由自主地,玉麟想伸手回抱乔岫藩,但还没动作,乔岫藩已经放开了他。
“玉麟,相信自己,你是最好的。”乔岫藩拍拍玉麟的肩膀。
玉麟微微感到一些失落,但还是笑着点头。
“陪我一起走走。”乔岫藩笑。
玉麟点点头,跟在乔岫藩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
今天他还是穿着骆驼色的毛衣,摸上去一定很暖。玉麟呆呆地想。
“怎么走在我后面,来,过来。”乔岫藩拉过玉麟。
玉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愿放开。
乔岫藩一怔,随即又笑:“我手汗多,怕沾了你。”
“没关系的。”玉麟摇头,但看出了乔大哥眼中的尴尬,还是默默放开了他的手。
月亮一直跟着他们走,玉麟时不时看看乔岫藩,他毛衣袖子上有一颗凸出来圆鼓鼓的小线球。
“玉麟,你会一直在餐厅工作吗?”乔岫藩问。
“恩,应该会吧。”
“你有没有其他打算,就是喜欢当厨师?”
“我挺喜欢做菜的,而且我也没其他本事。”玉麟笑笑,看着脚上的白球鞋。
“怎么会没本事呢?玉麟别小看自己。”
“我连读书都没怎么读过。”玉麟小声地说。
“你喜欢读书吗?想继续读书吗?”
“那自然是喜欢的,不过还是算了。”玉麟面露失落。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帮你联系夜校,不一定要再考大学,倒可以学门傍身的技术。”乔岫藩认真地看着玉麟。
“不用麻烦了,真的,我可以养活自己就可以了。”玉麟实在不想麻烦乔大哥。
“别见外,玉麟,我是真的想帮你,你考虑下。”乔岫藩站在路灯下,一脸柔和。
玉麟心里暖暖的。
乔岫藩一直送玉麟到家门口。
“你住这里?”
“是啊,是姑母家。”
“方便吗?”
“还行的,我的房间很幽静。”玉麟笑笑。
乔岫藩点点头:“快上去,早点休息。”
“你先走,我看你走了再上去。”
乔岫藩心里又一动,这个孩子总是这么细心。
玉麟刚跨进家门,就听到小莫的哭喊声,一看,小莫正绕着客厅跑,身后是手执鸡毛掸子的姑妈。
一看玉麟回来,小莫立刻跑过去躲在他身后。
气冲冲的姑妈追过来,扯开玉麟要打小莫。
玉麟赶紧劝阻:“怎么了?姑妈,为什么要打小莫?”
姑母穿着紧身的袍子,身上的肉被箍出一段段,喘着气,更是抖动得厉害。
“这混球,考试不及格,说他两句还顶嘴!说是没有用的,一定要肉痛的!”
说着,姑妈又端着身子过来,扯拉玉麟身后的小莫。
“姑妈,好好说,考试可以慢慢来的。”玉麟护着小莫。
“慢慢来?哪还有时间?”姑妈冷笑,指着墙上的挂历,“都倒计时了,这货色还老样子,不打不醒。”
“小莫,快向妈妈道歉,保证以后要好好学习。”玉麟赶紧叮嘱小莫。
小莫哭花了脸,只是摇头。
“瞧他那样子,是反省的态度吗?说一句顶一句,都这个时候了,晚上还在被窝里看闲书。”
姑妈想起什么似的,从一边的桌子上拿起两三本小说丢在地上,“玉麟,你看,看这种没营养的东西。”
玉麟低头看看,一本侦探集,一本《百万英镑》。
“其实这些书看看也不错的,很受益的。”玉麟笑笑。
“是啊是啊!”小莫赶紧大叫,“你个什么也不懂的老太婆!”
姑妈楞了楞,随即放下鸡毛掸子,冷哼一下:“我是什么也不懂,但我晓得这个社会没学历就要被人踩在脚下,只有考上好的大学才有好的生活,没文凭能做什么?顶多打个临时工,早出晚归,还要巴着别人吃饭!”
字字句句指向玉麟,玉麟的心一沉,一时说不出话来。
“反正好歹我都说过了,我不指着你养我,只要你以后不来向我讨钱就好!”姑妈狠狠瞪一眼小莫,气冲冲地回房,把门摔得响亮。
玉麟站在原地,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小莫,听妈妈的,抓紧复习,时间是宝贵的。”玉麟低头和小莫说,“别和我似的。”
小莫擦擦眼泪:“像玉麟哥哥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
玉麟苦笑:“你以后就会知道了,快去做功课,把落下的补回来,别惹妈妈生气,妈妈是为你好,至于这些书,等考试考完再看。”
说着,玉麟俯下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掸掸书皮:“我先替你保管,等你考好了再问我要。”
小莫一脸沮丧,耷拉着脸,趿着拖鞋回房做功课去了。
玉麟也上楼,躺在床上,思索着姑妈的话,也许自己真的应该是去认真学习下,一辈子做厨师的确是不太进取的想法,虽然自己非常喜欢。
但姑妈不会喜欢,还有……乔大哥,他也说希望自己去读书。
想着想着,玉麟感到好累,只觉得前途渺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班,玉麟又有了精神,任凭别人怎么说,自己只是管好自己的事情。
下班时,走出餐馆,玉麟又看见了乔岫藩。
他正抽着烟,玉麟几乎没见他抽过烟,一时好奇,没去叫他,只是站在他身后细细地看。
乔岫藩手执着一根细长的烟,淡淡烟雾绕着他的脖颈,在夜光下,像是几缕青丝。
抽着抽着,乔岫藩咳嗽了几声。
“乔大哥。”玉麟叫他。
乔岫藩回头,看见玉麟,笑着灭了烟。
“怎么不抽了?”玉麟问。
“怕你不喜欢烟味。”
“没事,你抽好了,但要少抽,总归是对身体不好的。”
“其实我也好久不抽了,一直想戒,但总是戒不掉。”乔岫藩拿出烟盒,“刚才又忍不住,在路边买了包,味道劣质得很。”
玉麟看看烟盒,上面是大朵大朵红艳的茶花。
“我从没抽过。”
“玉麟当然是不会抽的。”乔岫藩看着玉麟细白的牙齿。
“不过我想尝尝,可以吗?”玉麟笑笑。
乔岫藩拨弄着烟盒,笑笑:“偶尔尝支也不错,不过这烟太次。”
“没事,我又不是烟客,分不出好烟差烟。”玉麟抽出一支闻闻。
乔岫藩拿出打火机,为他点上。
玉麟小小细一口,觉得没味。
乔岫藩笑笑。
玉麟又大吸一口,只觉得一团苦涩冲鼻的东西在嘴里晃荡,随即呛了出来。
“味道不好吧?”乔岫藩拍拍玉麟的背,“你真不适合抽烟。”
玉麟摇摇头,又吸。
“可以吐个圈圈。”乔岫藩在一边指导。
玉麟不会。
乔岫藩很自然地拿过烟,放进嘴里,然后吸一口,吐个圈圈。
玉麟静静地看着,乔岫藩吸烟的样子优雅贵气,那些烟雾像是被他控制一样,水带似得很自然地绕在他周围。
烟雾缭绕后是乔岫藩那张温和英俊的脸。
“以前抽完后要嚼酸黄瓜,那样牙齿干净些。”乔岫藩笑。
“好有意思。”玉麟转转眼睛,“我连烟都不会,好丢人。”
“没什么丢人的,烟说到底都是有些脏的,不适合玉麟。”
玉麟表情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乔岫藩大哥觉得我很干净吗?我都坐过牢,在那浑浊的地方呆了十年,怎么可能会干净?”
说罢,心里的苦涩溢开来,直冲喉头,怎么也挡不住。
乔岫藩一听,不由地心疼。
“我不管什么过去,我只知道现在在我面前的玉麟是最善良最干净的。”
“真的吗?”
“我不说假话。”乔岫藩凝视着玉麟,眼睛里是一抹又一抹的疼惜。
“我真的好开心,其实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意,就是怕乔岫藩大哥……”玉麟说着低下了头,语调艰涩,“讨厌我。”
“怎么会呢?我挺喜欢你的。”乔岫藩认真地说。
玉麟抬头,对上他那双真挚的眼睛,眼角是散开的细细的纹理。
“就像我的弟弟。”乔岫藩又说。
还来不及兴奋,这句话又像小凉水一样泼过来,玉麟有点难受,他直觉地在心里说:不想做弟弟。
两人慢慢走着,一会儿说说话,一会儿沉默,这天的星星很多,玉麟忍不住去数。
“数得完吗?”乔岫藩笑。
“我没有全数,只是数手掌这一块的星星。”玉麟举起手,伸向星空。
“那我也玩玩。”乔岫藩也伸出手,数着自己这块范围里的星星。
很漂亮的夜景,像一块柔软的天鹅绒布上缀满了亮晶晶的小冰屑。
玉麟不由地比着自己和乔岫藩大哥手的大小。
“到底是年轻。”乔岫藩看着玉麟的手,修长,白皙,指甲很干净,指尖泛着淡红。
“乔大哥又不老,何况年轻又什么用,我宁愿活得短,但有价值。”玉麟抬着头,边说边数着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