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来寿向来不在生意上出面插嘴,都知道只管作息饮食,卢约理还常常暗示别人他们的关系异常,自然不会引起对手们注意,还因此常常遭人轻视。
钟来寿惊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记事本里事件列的明晰,语言也常常用的是两人无意间开玩笑才造出来的词,外人不易看懂。
卢约理竟然这样信任他,把身家信誉都赌在他身上了!
钟来寿就这么就着油灯翻读,一直到不远的山上泛起微微的白光。
自小家境贫寒,没想过有一天这样的重担会压在自己身上。都是些算计策略的事,一夜看下来,钟来寿抻了抻腰,还是有些许搞不懂,却打心眼里不想辜负对他的那份期望,也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做,又有着十分意义的事。
息了油灯,将油纸袋和信重新塞回皮包里,找了个稳妥的地方藏了起来。起身弄了碗面,打了个荷包蛋,撒了些小葱花吃下。又打水洗了个澡,换了件干净的衬衫,带着卢约理的记事本出了门。
天难得的晴,早上已经有不少人家起床做饭,整个城市炊烟缓缓弥散开,显得十分安静。
他寻着翁先生在信里记录的地址和卢约理曾指给他的位置,一路沿着山坡往上走,果然在半山坡看到那座木制的日式建筑,围墙和树木把院墙围的十分隐秘,门口挂着盏烛灯笼,正映得门旁挂的一块木牌上的字清晰--“田中”。
这里的主人家脾气古怪,且不说姓氏国籍含混,医术虽算得高明,诊费也不便宜,有了名的惜钱,但却不完全是。
翁先生的信里就提及那么一件事,曾有人家借钱欠下不小数目,万不得已以幼小儿子抵债,正好孝和出诊时撞见了,暗地阔绰出手将孩子赎了出来。本是件好事,也少有人知晓,偶然间出面付钱的下人被人认出,那家人才感恩戴德登门道谢,不料他大发雷霆,命人连打带轰推出门外。蜀地的民风直辣,那孩子的娘也拗,一个气不顺便耍泼吵嚷,跟家丁闹起来,险些打出人命。
自此,除了求诊,无论有恩的有怨的都不敢轻易上门,连日渐嚣张的日本人也避他三分。
卢约理虽有查理斯的介荐但未上门拜访,也是因为摸不透底细,担心太过莽撞唐突反而坏了要事。
钟来寿环视了一下,路依着山坡而建,挺宽阔。一面是山坡,能看到下面矮小的茶树林和梯田,再往下是住家,自己住的院子隐约能够辨认;那建筑四周都有不低的树木环绕,用石头圈住,鱼鳞样的围了两三层;剩下的地方便只长了些矮草。
看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一个地方能够让他躲起来观察来往行人的。
他便顺着山道继续往上爬,希望能够居高临下。没想一直爬到坡顶也没找到理想的角度,只模模糊糊的看到院子里面有个水塘,几间木屋,院后面有极小的一片菜地。
钟来寿有些丧气,悻悻的无功而返,顺着坡路小跑下山。
再绕到那栋建筑时,有个少年从院墙旁边不易察觉的石阶上缓缓行下,驻足在墙角,一只手伸出去触摸探到院墙外,已经开到尽头的樱花。花瓣一经触碰,立即飘散开去。
钟来寿减了速度与他擦肩而过,忍不住侧头多望了一眼。
那少年面容姣好,皮肤上没有一丁点儿瑕疵,看起来比钟来寿稍大一些。一身淡紫色的和服,微微发灰,衣服上没有缀任何花纹,只散落着一两片花瓣,却静静的显示出一种异样的华贵。和服下摆不长,露出半截藕样的小腿,脚踩着一双木屐,单手拎着个竹篮,满满都是新鲜的青菜。
他的目光也微微有些诧异的追随着钟来寿,见对方也看着他,露出淡淡的一笑。
钟来寿只听过东洋人如何狰狞欺人,侵蚀国土,却没真真亲眼见过什么样子。正自好奇,被这一笑堵的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那少年却被他逗得笑的更厉害了,咧嘴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微微欠身,悠悠的说:“早安!”汉语说的字正腔圆。
钟来寿吃惊,也欠身回应,结结巴巴的说:“早,早……”
少年又冲他笑笑,转身回了院子。
愣了一会儿,钟来寿也回身往住处跑。回到屋子,又将翁先生的信翻出来看了一遍,并没有提及田中孝和有兄弟或朋友住在一起。
是下人么?能有气质如斯的下人,还真不是简单人家。
但又不是十分像下人,钟来寿一边记录下遇到的事件,一边抓抓头,摸不清头绪。折腾了一夜半天,此时已经困顿的支不住眼皮了,午饭也没吃,倒床就睡。
这一觉睡得还挺安稳,梦到了卢约理。
才分开一天,就感觉到满满的思念溢上心头,心里仿佛有一根十分细的弦绷在那里,又痒,又痛。
在梦里两个人,什么事也没做,只是坐着,甚至连对视也没有。就像平日里看书写字时一样,静静的在身边那种存在感,就十分让人知足。
醒来时,夕阳已经没入山头,天热的难受,硕大一张竹席洇一大片汗水。钟来寿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想回到梦里面去,无奈身上黏腻的厉害,十分不舒服,越发的清醒起来,最后骨碌爬起床。
摸了点卤蚕豆垫了垫。例行的下腰压腿活动筋骨,做了两下又觉得无趣,就去烧水洗澡,擦净了身子又涮了澡巾擦了遍竹席,拿起卢约理给他买的故事书,点起油灯坐了下来。
平日里不觉日子过得快,一个人的时候度日如年,目光落在书上,心神却不知飞到那里去了,孤零零的发呆愣神。
好不易又过了一夜,由于白天睡多了,晚上也合不住眼,只能瞪着熬时间。
天大亮,对于普通人家,新的一天算是开始了,空气中传来烧柴的味道。
钟来寿裸着膀头,套了件短衫走出门,伸了个懒腰,忽听见汽车的声音。
车是沿着山路往上开的,这种荒僻幽静的地方,山上住家不多,值得用汽车接送的人家就更不多了。他猛地一个激灵,系好了扣子,远远的跟了上去。
那车果然停在了木屋前,不会儿一个男人从门里出来,三十多岁,身材宽大,一身黑色西装,拎着个药箱,钟来寿记得跟卢约理的那个包一模一样。
开车的司机是个梳分头的小伙子,恭恭敬敬的把田中孝和迎上后座,匆匆的上车开动。
汽车开的快,钟来寿反应过来,车到了跟前,已经不好躲藏了,只好装作要爬山的样子,侧身给车让出道。
车走的近了,他透过车窗玻璃看清了车内那人的样子--那人长得矫健,面部削直俊朗,下巴留着浅浅的胡茬,表情严肃,甚至有些冷,让钟来寿想起了初见卢约理的情景。
田中孝和似乎发觉自己被看着,转头瞄了他一眼。闷热的天,钟来寿却感到温度骤降,那一瞬间仿佛能哈出气来。好在车开的快,转眼间便开的没影了,他恍惚觉得有什么似曾相识,却说不上是什么,恍恍惚惚的继续往山上走。
“喂!”一声清亮的叫声把他从思索中唤出来,钟来寿吓了一跳,抬眼看到昨天曾跟他打招呼的少年。少年换了一身秘色的和服,微微笑着,冲他招手,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觉走到了那栋日式建筑跟前。
“听你的口音,是刚搬来的吧?你很喜欢在山上消遣么?”少年问道。
“嗯……哦……刚刚四五天,那个,我长大的地方没有山……”钟来寿回答,“啊,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少年摆摆手,咯咯笑了两声道:“主人不喜欢别人到家里来,不过没有关系啦,他又没有买下整座山。”
钟来寿抓抓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正犹豫着是否该问些什么,肚子忽然不争气的咕咕叫出声来,当即又红了脸。两天为了这事寝食难安,都没怎么吃东西。
少年终于憋不住捂上了嘴,轻轻说道:“你在这里等一下。”
钟来寿依言等着,一会儿少年又出来,手里拿了个长方的漆盒。
“走的急没来得及吃,多了放着也是浪费,不如我们一起吧?”
“啊?”钟来寿没想到是邀请他吃早点,不禁感到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推脱。
少年却携了他的手,拉他走上院墙旁边的简易石阶,“好多人都怕我们,你两次碰到我也是缘分,我好高兴!”
钟来寿推辞不掉,跟着少年从林中绕到院子后面,除了钟来寿在坡顶看到的那小片菜地,旁边竟还有个七八尺宽的树墩,树墩面上削的平整,旁边还有根部矮些的突起,俨然一个天然的木桌。
少年欣喜的把漆盒在木墩上摊开,里面整齐的码了两排黑紫色的圆饼,内层饭粒紧致,还有红红绿绿的夹心在中间,配有酱汁,十分精致漂亮。
钟来寿接过筷子久久没舍得动,少年仿若看透了一般,自己先夹了一块在酱汁里蘸了蘸,送进口里。
钟来寿照着样子吃了一块,从未吃过这样的做法,入口微酸,海菜、蔬菜、海鲜、芥末、米饭和生抽的味道都互不侵犯,说不来的好味道。
他在脑子里回忆爹跟他讲过的很多配菜的道理,却没有一个是这样的。止不住好奇,又夹了一块送到眼前,指酱汁在米饭虑出的淡绿色的酱沫,问道:“这个是芥末吗?”
“你没吃过居然能分辨出来,好厉害!”少年拍手笑道:“这是我最拿手的寿司哦。”
肆 红豆酒酿小元宵
“你没吃过居然能分辨出来,好厉害!”少年拍手笑道:“这是我最拿手的寿司哦。”
“很美味。”钟来寿突然觉得压抑了两天的心情现在异常好,竟也顾不上拘束放开吃起来。
少年不介意,反而显得十分开心,吃了几块便放下筷子看着他,一面还托着腮悠悠的解释:“若是新鲜的海鱼和海虾便更好了,我最喜欢鱼籽。”
“我没见过嗳,因为我长大的地方,也不靠海……”钟来寿说到一半,惊异的发现整盒的寿司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不知不觉被他吃了个精光,连酱汁也露出了白色的盘底,顿时觉得窘困,脸烧得通红。“那个……都被我吃光了……”
“吃的干净,对厨师来讲是鼓励噢。”少年扣上食盒,“好可爱,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啊,我姓钟,叫做来寿,来去的来,长寿的寿。”
“我叫雅仁,典雅的雅,仁慈的仁。”
“雅仁……那你姓什么呢?”钟来寿奇怪。
“我没有姓,名字也是主人起的。”
钟来寿低头闷了半晌,竟然比自己的身世还要可怜,不知该如何宽慰。
少年依旧微笑看看天,转头对他说:“呀,时间不早了,我不能留你,你快回家吧!”
钟来寿鞠躬道了谢,顺着大路慢悠悠的往山下走,心里难以形容的愉悦。
自打卢约理离开以来,头一次有事情,能让他觉得那么畅快。不过这感觉并没维持很久,等在屋内坐定了,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卢约理要他暗中观察田中的生活起居人际来往,他被人家看到了不说,还跟个田中家不明身份的人相谈甚欢,把卢约理的计划搞的一团糟。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该怎么交代,睡觉的心思也无了。
就这么又过了几天,钟来寿自己一个人颠三倒四的吃吃睡睡,死死守着卢约理行李里的东西,拿些故事书来弥补空余。
接田中的汽车又来回了三趟,钟来寿只在院子里远远瞅着,不敢再上山了。
这天,钟来寿正独自坐在院子里面静静的看书,门外又响起突突的汽车声。他猛地警觉,细细的聆听那声音停在了门外,忙迎上去,果然一身男装的王爱婷出现在门外。
王爱婷进了院子,汽车又突突突的开走,看见他吃惊道:“来寿,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钟来寿茫然的捏捏自己的脸,“有吗?”
王爱婷点点头,把带来的一罐子酒酿和一包年糕、一包小元宵放在桌上。
“让某人看到了,还不跟我算账。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可是答应他照顾你的。”
钟来寿心里涌上一阵甜蜜,把酒酿、年糕和元宵带进厨房,站在门框边说:“干嘛要你照顾我,明明也大不了我多少。怎的,爱婷姐最近很忙么?”
“爸又生病,吓坏我了,好在大夫说只是有点水土不服奔波劳累罢了,说起来他可是好些年没回过重庆。”
“噢。那你可要好好照顾。”钟来寿应了句,一边将年糕切成了小块,剜了块红豆沙扔进快要煮开的酒酿里,手在围裙里擦了擦,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爱婷姐,我想包些包子,你能不能帮我给约理送去?”
王爱婷踱过来,半截身子探进厨房。“你是想把纸条塞在包子里吧,这招儿我几年前就用过的,你把消息送进去,也得不到答复,更何况我说过我不能帮你。”
钟来寿被当面戳穿,身体一僵,脸憋的通红,赶紧别过头,打了两个荷包蛋在锅里。
“唔……那算了。”他支吾了半天又说:“约理在你们那里还好不好?”
“好。”王爱婷维持在那个姿势,样子真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他啊能吃能睡,都养胖了,爸没病的时候还常找他下棋打牌,过得乐呵着呢,所以说啊,你都白担心。”
钟来寿没再说什么,默默的盛了两碗红豆酒酿,端到了桌上。
两个人还没吃完,门外又响起汽车的声音,王爱婷撂下碗勺就跑出去,钟来寿好奇也跟上。
车停到了门旁,车上下来个梳着分头的青年,钟来寿眼一亮,本能的又躲回门里,听他们在门外的对话。
“小……少爷……”青年显然不太适应王爱婷的装扮,尴尬的说道:“诊费送去,药也拿到了,田中医生说老爷没有大碍,按时吃药,过两天他再去复诊。”
“嗯,好,你拿着药开车先回去吧,我跟朋友聊两句,路也不算太远,我晚上走回去。”
“呃……老爷嘱咐,说您一个女儿家的,别老在外面跟别人瞎混,您晚上一个人走路,我们不好做啊……”青年把女儿家三个字说的极轻,钟来寿几户没听清。
“行了行了,你把药先送回去,时间差不多再来接我,总行了吧。”
“……嗯,那小……少爷,您一定等我来接!”
钟来寿听到王爱婷转身的脚步声,赶紧悄么声的跑回到桌边,捧起自己的碗咕嘟喝了一大口汤。
王爱婷回了院子,两个人聊了些食宿民风家长里短,天微微发暗的时候,汽车还没开回来,她就起身告辞了。
钟来寿暗自高兴,她走回去更好。王爱婷走后,他匆匆做了些准备,锁了门也悄悄跟了出去。
王爱婷不知道有人跟踪,直直走上回家的路。钟来寿一路跟着,没一会儿就到了个大宅子门口,此时扑空的汽车刚好开回来,梳分头的青年在离宅子不远的地方就尾随王爱婷,在她后边似乎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话,一起进了宅院,弄得王爱婷一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钟来寿在四周绕了几绕,算了下大小规模,这样传统人家的配备他还是清楚的,断定没有多余的地方关人,于是在后门不远处躲着等待。
不一会儿后门出来了个老妈子,手里拎着好几层的食盒,拐到旁边巷子里。钟来寿跟上,七拐八拐来到个独立的小院,房屋很旧的样子,很像是老院子改造的。
除了门口一间值班房,院子里只容得盖下两三间房。值班房里外都有玻璃窗,四周有什么动静尽收眼底,可能原先用来储存财物使的。
老妈子跟值班房里的人打了个招呼,走了进去。一顿饭功夫,她又走了出来,从走路的姿势来看,手上的东西轻了不少。
钟来寿抑制不住的欣喜,里面八成就是了。
入了夜,值班房里面换了一班值,一直等到夜深,里面断断续续的传出鼾声,钟来寿才起身,在四周摸索。
幸好院子后方有个一尺来宽的夹缝,普通人进去嫌窄,钟来寿挤进去却轻松的很。依着两面墙,他顺利的爬上墙,躲在暗影里面,摸了个小石子,往院里的窗上扔去。
石子嘭一声打在玻璃上,弹到地面,值班室和里屋都传出猛然惊醒拖鞋的声音,当值的人扒在窗户上往暗处盯了半天,喝了一声:“谁?”
里屋也开了门,卢约理高挑的身子从门里钻出来,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钟来寿捏着鼻子学了声猫叫,值班室里传来“嘁”的一声,然后大嗓门一口地方话:“又不是的春天,叫撒子叫。没得事情了,卢先生,就是一只猫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