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打霜的水晶葡萄一般。
袁朗咬咬嘴唇,瞥开了头,目光移到了电脑屏幕上,“去……资料,编辑,模拟……”
他力图用简洁,一如既往的方式,安排这一夜的工作,听起来没有多少不妥,只是袁朗自己清楚,他那时,心神不定。
吴哲瘪瘪嘴,脚步利落而又迅速的走至对面,坐下,打开了电脑。
空气很干净,也很安静。
吴哲喜欢这样的感觉,一切尘嚣慢慢沉淀于心底,开出凡世的花。
世俗,而又晴美。
这样的安静,没有言语,也不寂寞。
他大脑清醒,宁静的内心却莫名的不时一动一慌,泛起的涟漪让他欣喜、自豪……
袁朗闲下来的时侯,习惯的点了支烟,靠在椅背上,静静的什么都不想。
他看着被电脑遮去所有面目的,对桌的吴哲。
一个毛茸茸,黑亮亮的发顶。
空气没有任何的颜色,可袁朗透过缭绕的烟雾,却觉得一切的背景,鲜亮无比,衬得里面的色彩犹如油画一般,明亮,缤纷。
“怎么了?”吴哲昂起头,勉强能够看到袁朗在吞云吐雾。
袁朗吁口气,“这几天,可把我累坏了……”
零伤亡。
他背着这三个字,终于肯说:这并不简单,累,很累,很累人……
吴哲皱皱眉头,半天低声道,“队长,你先去睡吧~”
袁朗眉头一挑,疲惫散去,眼眸一亮,含满笑意,“不是总叫我烂人吗?怎么,吴哲,立场又不坚定了?”
吴哲白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干活,嘟囔道,“是,因为以前我叫你混蛋……”
袁朗耳尖,听得很清楚,脱口笑道,“想不想叫我名字?”
吴哲敲字的手一顿。
仿佛心底那朵花,花瓣轻轻一颤。
“干脆点,少校……”袁朗又吊儿郎当起来,恨不得把脚跷到桌子上,“想不想?”
吴哲不喜欢这样的诱惑,觉得自己被人用一颗糖像小孩子一样引诱着,去换取这么珍贵的感觉。
“不想~”吴哲继续敲字,轻轻哒哒的声音从指端流出,他的声音清冷,倔强。
袁朗愣了下,挠挠头,瘪嘴笑道,“看来我真得要检讨检讨自己了。”
吴哲不说话,似乎指尖下的敲字声让他没有听见袁朗的自言自语。
走出办公室,路过花圃。
楼上的灯还没有灭,能看清花草模模糊糊的轮廓。
吴哲站在旁边,拈花惹草。
袁朗站在窗边,好笑的看着下面。
墙壁上,秒钟嘀嘀嗒嗒,袁朗看了下时间,皱皱眉头,冲底下依旧沉醉的少校叫道,“吴哲~”
吴哲有点茫然的抬头,看到袁朗的时侯,像踩到蛇一样的往后一跳。
袁朗也是茫然的看了看后,一本正经道,“回去睡觉。”
“哦~”吴哲愣了下,忽然觉得莫名的开心,膨胀的让自己轻飘飘了起来,他抬头笑着对袁朗挥挥手,耸耸肩,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脚一并,手举穴边,“是,中校!”
路灯把吴哲的影子拖长又缩短,一张一弛的感觉。
袁朗揉揉鬓角,莫名的庆幸,庆幸什么呢?
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真好,吴哲的成熟,自己终于能够参与其中,尽自己的一切,让他带着希望和平和,去面对不可逃避的一些残酷和现实。
作为老A,他们比平常人要见到更多的死亡,生命的价值在他们的眼里,颠倒倾覆,砸碎再组。
生命本身,就是极其自私的东西。
有的生命,对一些人而言,是全部,而对于其他人而言,也许甚至连沧海一粟都不是。
袁朗在十字瞄准线后,看到的不再是热血贲涨的英雄感和上帝一般的操纵力,而是一种生命的无奈和坚强。
草芥一般的生命,惊鸿一逝的生命,带着宿命一般的镣铐,在死亡面前,让人不得不动容。
子弹出膛的那一瞬,袁朗的脑海有一刻的空灵,其实他告诉吴哲的是实话,他选择相信:击碎的是欲望,而不是生命。
袁朗不相信轮回,可轮回总能给人希望。
来世好好做人吧。
这是袁朗心底的祝福。
任务轮流转,终又花落三中队。
吴哲还是有点激动,检查装备时,话唠的评价着各种武器的性能。
砰!袁朗用手套一敲吴哲的钢盔,面无表情道,“你小子给我小心点。”
然后,走到车门边,简洁的下达命令------上车!
吴哲坐在车上,偷偷的瞄着袁朗,为他刚才那句只对自己说的‘小心’而欢喜。
“看什么呀,少校~”袁朗闭着眼,似笑非笑,尾声要命的往上妖孽一挑。
吴哲正正身,“看队长脸上,小生的妻妾。”
齐桓在一边憋笑。
袁朗不说话,换了个姿势,靠在旁边许三多的身上,舒服的继续打盹。
许三多认认真真的检查着手枪,身子绷得很紧,动都不敢多动。
吴哲耸耸鼻子,低声道,“真会欺负老实人。”
“哎~”袁朗睁开眼,斜了吴哲一眼,想了想,很正直的坐正,“好,我不欺负老实人,吴哲,许三多,交换位置。”
许三多很疑惑,但很听话的站了起来,迅速便移到了吴哲旁边,吴哲吃惊而无奈的看着许三多,“不是吧,你真当真啊~”
“去吧~锄头……”旁边的人起哄。
吴哲正正衣领,视死如归,大义凛然。
走过去,坐下,心,怦怦乱跳。
很正常,很正常,吴哲安慰自己:平常心,以前又不是没被烂人靠过。
袁朗伸手一捏吴哲的侧脸,凑近戏谑道,“少校,你脸上也好大两朵妻妾啊……”
呼吸,就沙沙的游曳在耳边,仿佛所有的绒毛都在那一刻立起,酥酥的颤抖着。
“还行,跟你比,一步之遥吧~”吴哲埂着脖子,微微压低身子,右手一拍左肩,“小生勉强让你吃次豆腐吧~”
袁朗笑,慢悠悠,一字一拖道,“为什么呀?~”
吴哲一呃,半天答不上来。
车里的人,偷笑的更厉害了。
“锄头~”同寝的薛刚戏谑,“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自个送上门的啊……”
“滚……”吴哲像小豹子一样身子往外一倾,袁朗笑着又把他勾了回来,一把把他的脑袋摁在了自己的颈窝里。
“昨晚又熬夜调程序到几点啊?~”袁朗手捂着吴哲的半个脸,微微侧首对着吴哲吃惊的眼睛笑道,“眼皮子都在打架了,还这么多话,睡一会……”
吴哲吃惊,齐桓也吃惊的望了过来,然后把目光压在了盔檐下。
(17)
吴哲头抵着袁朗的颈子,袁朗头靠在吴哲的盔帽上。
过了会,吴哲挣扎一下,要起来。
“干吗?”袁朗摁住,问。
吴哲道,“我把钢盔摘了吧~”
“不用。”袁朗拍拍吴哲的盔边,“挺凉快的。”
吴哲白了眼,继续打盹。
薛刚笑,齐桓一拐他。
C3安安静静的看着对面,对旁边两人熟视无睹,反倒看得对面的薛刚和齐桓二人,心里发毛。
“菜刀~”C3终于说话了,“我也困了,我和薛刚换换吧?”
齐桓无语了,半天挤道,“薛刚,跟C3交换位置。”
薛刚一边和C3换着位置,一边回头,咬牙切齿愤愤道,“菜刀,你丫也是一个奶妈!”
那是一个以贩毒为生的小村庄,很多寡妇,很多孤儿。
这里美丽,可此时只能见到贫穷和麻木。
子弹,滑过空气,绽出一朵朵红色的小花,犹如罂粟。
老A的枪法,精确,总是竭力的一枪致命。
冷血的仁慈。
一个年轻的男子,和吴哲差不多大。
袁朗为了掩护侧翼的C3,一个翻滚,子弹还是打入了他的肩胛中,血,倏得就晕了出来。
吴哲用冲锋枪精确的击准了他的眉心,子弹噗噗,吴哲又连发数枪,那人的尸体直接便弹飞了出去,砸在树上,又落了下来,树枝哗哗坠地,盖住了尸体。
袁朗的脸色,冷的很不好看。
任务很快结束,三中队袁朗负伤,许三多负伤,薛刚负伤。
这样的任务,总会不忍,总易受伤。
“他们怎么办?”许三多问,指得是那些孤儿。
袁朗坐在地上,任由齐桓帮忙包扎伤口,“会有专门的机构吧~嘶,轻点……”
其余几人在清理战场,告诉前来协助的武警所击毙的人数,由他们帮忙将尸体覆上白布,抬走,最后由亲人认领,没有的话,就送去火化。
伤口被简易包扎后,袁朗四下一看,见到吴哲时,眼神一凝。
他走过去,拽住吴哲的背包带,将他硬生生的拖到了一个担架边,撩开了白布。
尸体,眉心一点,致命之伤。
其余的累累弹痕,像是被乱枪扫射了一般。
吴哲脸色煞白,他记得这张脸,因为这张脸的主人曾经将一颗子弹打入了袁朗的身上,也是这张脸的主人,被自己一枪毙命后发泄般的狂射一番。
胃在抽动,像心脏一样,那么清晰的可以感受到它的痉挛。
袁朗手紧紧的摁住吴哲的后脖,让吴哲无法转移开视线。
“你知道你做了这些吗?”袁朗的声音很冷,像冰一样,又像针一样,尖锐的寒彻骨,“在第一枪后,他就已经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好,第二枪算你确认,但是,这些呢,这些呢……”
他把吴哲往前一带,暗红色的弹洞狰狞于眼前,血腥的味道,肉焦的味道,肆意的刺激着鼻黏膜。
“我们是军人,不是屠夫,更不是杀人狂!”袁朗浑身肃然,冷峻的是吴哲从未见过的模样,“如果你收敛不起你这种嗜血,吴哲,我会考虑,请你回到你原来的部队去!”
吴哲一下子挣脱,拧过腰,直直的对上袁朗的眼睛,眼圈微红,一向黑白分明的眼睛,有血丝涌出。
“大爷的,你跟我装什么善良?!!”吴哲吼,“他差点杀了你……!!”
清澈的眼眸中,有让袁朗动容的委屈和害怕。
可他现在想看到的不是这些。
他想看到的是不忍,是后悔,或是吴哲眼中一直闪着光彩的孩子般的善良。
袁朗松开手,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吴哲。
“他就是杀了我,吴哲……”袁朗似乎在叹气,“我也不希望你因此改变。用我们手中的枪,来发泄私愤,吴哲,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你,更不希望,是我,让你……”
他没有说完,吴哲伤心委屈的表情让他有点心软。
就像是那一夜在草丛中刚找到他时一样,那时,吴哲像只小猫,张牙舞爪,委屈的凶狠着。自己抱着他,被他用拳脚踹打着,莫名的就心软了,任由小孩子发泄。
吴哲咬咬嘴唇,低垂着头,半天很冷静的抬头问袁朗,“队长,我可以走了吗?那边还需要人手。”
袁朗弯腰,合上了白布。
“吴哲~”袁朗张张嘴,吴哲静静的看过去,问,“还有事吗?”
客客气气,中规中矩的-------
疏离……
回去后,心理评估,干预。
一切,按照以往的程序,吴哲的心理评估依旧良好,少校的心理认知和调整能力总是能让心理小组的那群家伙咂舌到怀疑。
袁朗犹豫了一下,还是私下里上报了吴哲在战场上的情绪失序。
“三队长,吴哲的自我内化能力很强,强到让我们吃惊。”心理小组的于组长合上吴哲的心理评估结论书,“不过我很放心他,他决不会成为杀人狂,因为两点……”
“请讲。”袁朗倾身向前,有点焦急,担心溢于言表。
于组长细声慢气,语速语调是长期心理咨询训练所得的舒服,“第一,就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所杀那人尸体时,机体本能的呕吐;迅速的心理接受能力让他可以很快恢复,但是三队长,在老A,很少有人会如此本能的对尸体表示这么强烈的抵触,每一次回来,吴哲也都会竭力避开对战后景象的描述;第二,就是他对一个尸体开了这么多枪。”
袁朗很吃惊,眉头一挑。
“他因此控制住了他有可能的战场情绪紊乱,对于战友的失误,他并没有表示任何的不满,而是理所当然的把愤懑发泄在了敌人身上,好与坏,就在这一瞬,他选择的很迅速,也很正确,接近本能。”于组长眼眸一丝坏笑,“而且,三队长,吴哲把你看得很重啊,连开四枪,这孩子真的害怕了……”
袁朗一愣,脑海中昨日吴哲迅速的连开四枪,和那一日,吴哲第一次果断的开枪,一点点,一丝丝的交错,融合,那张年轻清朗的脸,在墨绿的油彩后,善良而坚强……
训练场的草坡上,吴哲抱膝安静的坐着,看下面战友们打靶训练。
背后有梭梭的脚步踏在青草上的声音。
青绿色的作训靴停在了吴哲的旁边,吴哲咬咬牙,目光始终不曾离开前方半寸。
“哎呀~”袁朗一屁股拍在了草地上,拍拍手,“终于听完老于的唠叨了。”
吴哲不搭理他。
袁朗瞥了他一眼,身子歪过去,一胳膊勾住吴哲的脖子,“怎么?生气了?”
吴哲挺着头,“没有。”
袁朗微笑,手摸摸吴哲的脑袋,“这次是我错了,对不起,吴哲。”
所有的埋怨,不满,只被这一句,敲落满地。
吴哲诧异的侧首,对上袁朗的眼睛,里面幽深的黑色,诚恳毫无戏谑,一抹纯色。
“吴哲,知道吗?老A出过很多叛徒。”袁朗的声音有点沉重,“有些退伍的老兵,也有成为金三角雇佣兵的,我们并不是都那么坚强,也不是都那么忠诚,可是,在我袁朗的南瓜地里,绝对不允许出现这样的苗头,我掐灭过很多,亲手……这很难,真的,吴哲……”
吴哲认真专注的看着袁朗,眼神安静而清澈,轻轻柔柔的悲悯和安抚。
“我不会。”吴哲偏过头,看着靶场,或是更远的山脊,“我不会的,袁朗。”
干净的脸庞骄傲而坚定的昂起,清晰的下巴,抿紧的嘴角,一切,美丽的让袁朗动容。
袁朗胳膊往下移至吴哲的腰间,松松的手臂猛然一带,就是那么一刹,脑海斑驳而又空灵。
他紧紧的拥住了他。
吴哲的脊柱,一僵,他不敢动,不敢作出任何拒绝,或是主动的暗示,就那么安静的被袁朗搂着。
“多谢了啊,吴哲……”袁朗松开手,手一腾,侧身跃起,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的拍拍沾在裤子上的草屑,然后用手狠狠一砸吴哲的肩膀,“给你半个月休假,回来,帮我准备军区演习……”
像赦免,像恩准。
像一个上级对自己器重的下级的一点点偏心。
吴哲瘪瘪嘴,回头,看见袁朗离开的背影,左手托着右手。
“队长~”吴哲连忙翻起来,跑过去,“去医务室看看吧。”
袁朗吃惊的回头,漫不经心的笑道,“没事了啊……”
魅惑,恰到好处的安抚。
(18)
回家待了不到一星期,父母都忙于自己的工作,夜晚吃饭的时侯,倒是一家人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橘黄色的餐灯下,玫瑰红的桌子,简简单单的饭菜,普普通通的父母,吴哲想:真好。
有时也和大学的同学联系联系,很多都在部队也不好聚会,就网上聊聊天,短信叙叙旧。
最后一个星期,吴哲考虑了一会,告诉父母想回六合镇看看,父母有点吃惊,但立马很爽快的答应了,也张罗了很多东西让吴哲带回去。
苏奶奶已经过世,镇上的房子租了出去,乡下的老屋空着。
可小镇并没有多变,街道两边那高高的法梧依旧如荫,青白色的皮光溜溜的,只不过上面小时侯用小刀刻上的痕迹渐渐淡去,拐角的墙壁上画的依旧是小孩子骂人的话,柏油的马路有点坑坑洼洼,小镇开了很多小街道,这一条算是老街了。
吴哲回原来的房子看过,这里变成了一家私人办的幼儿园,海棠树下小孩子们打打闹闹,树干在轻轻摇曳,小的时侯,苏奶奶总会用一腔夹着软软吴侬软语味的六合话叫:小哲,吃饭啦……小哲,睡觉吧……小哲,袁朗来找你玩来哝……小哲,看书眼睛要离三尺……
六合话很好听,跟普通话差不多,只是音调带了点江南的味味,来的路上,最后一趟车坐了很多六合人,一车子的六合话,吴哲很安静的听了一路,心里耐心的等,等着真正的回到六合。
路上人不多,吴哲走着走着,对面停下的摩托车边站着一个女子,侧看着前方买早点的一个男子,那男的不时回头,似乎在问:吃这个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