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灰烬
作者:Valerian
文案
缘起Tommy Sands创作的爱尔兰民歌"There were Roses"
1966年,死去的不是那些发号施令的人,而是年轻的克莱尔和普里斯科特
以及像你我一样的普通人。
——练笔之一,向洛瑞·李和戴维·比尔斯致敬。
是他们告诉我,单凭句子和词语,亦可唤醒一个消失已久的世界。
主角:韦恩·普里斯科特,伊森·克莱尔
Episode 1.
我要把这个故事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很久之后,会有人指着我的坟墓说,看哪,那里竟盛开着玫瑰。
那年,整个欧洲都仍在战后的阴霾里喘息的那一年,我3岁。我的母亲把我从货车里抱下来,放在爱尔兰乡间尘土飞扬的狭窄小路上,六月的阳光像坚硬的木棍一样狠狠抽打在脸上,又热又痛。植物虎视眈眈地包围着我和我脚下的粗陋泥路,我之所以使用“植物”这个宽泛的指代词,是因为它们长得如此浓密,如此不客气,以至于你连荨麻和毛茛也无法区分。我揪下一把鲜嫩的草叶,充满期待地塞进嘴里。“基督啊,韦恩,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乱吃东西?!”一双成年人的手伸了过来,父亲的手,指腹染着一小点优质墨水的暗蓝色,我乖乖地张嘴,吐出草渣和鲜绿的汁液。
爸爸在工作裤上擦擦手,打开后座的门,把行李逐一搬出来。货车司机从驾驶座探出头来,用鸭舌帽给自己扇风,等着爸爸付费。妈妈提起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冲我扬了扬下巴,“跟我来,韦恩。”她说,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拉住了她的裙边。“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吮拇指,韦恩·普莱斯科特。”她呵斥道,我垂下了手臂,舔了舔唇。
我们刚刚踏上了树根和野草互相纠缠而成的厚地毯,一条用卵石砌成的车道便如奇迹一般出现,仿佛卧在草坪上懒洋洋地午睡的白色蟒蛇。某种鸟雀在墨绿色的树冠里高声鸣叫,比我还高的草丛散发出泥土的气味。我们穿过一道形同虚设的篱笆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面积四英亩半的园子里,这个地方以后将会被妈妈驯服成花园,我仍然记得玫瑰花床的位置和形状,绣球花将会在窗下扎根,而黄水仙则种在篱笆旁边,我们甚至有一棵瘦小的醋栗,每年夏天都给我提供卖相不佳然而令人回味的墨红色莓果。但是在1947年,妈妈把我抱下货车的那一年,这个神奇的花园还只是一片荒废已久、杂草丛生的野性土地。
倾圮的篱笆尽头站着一栋式样陈旧的两层住宅,在藤蔓、树木和荆棘的陪衬下显露出些微畏畏缩缩的感觉。我们的房子!我将在这里长大,而我的父母则在此老去。我将用小刀在石墙上歪歪扭扭地刻下自己的名字;将在阁楼里读完第一本小说,然后在嘎吱作响的旧地板上躺下来,久久地思考;将在二楼朝南的房间里度过无数平和、焦虑、茫然,或者充盈着少年的绚丽幻想的夜晚。
我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货车开走了。三分钟后,父亲吃力地拽着剩下的行李与我们会合,妈妈突然丢掉了手上的袋子,转身和她的丈夫在阳光和荒草之中接吻。裙角从我手中滑脱,我迷惑地观察了他们一会,蹲下来翻开草丛间湿润的石头,看着怕光的白色蠕虫惊慌地在我巨人的目光下逃开。蜡黄的蜥蜴抱着宽大柔软的草叶,一副懒汉的模样,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直到妈妈再次把我抱起来,带入房子清凉的内部。家具已提前运抵,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掀开防尘布罩,在茶几上摆好花瓶,把油画钉到墙上。
我在尘埃和霉菌之间探索我的新家。房门的铰链因锈蚀而僵硬,窗帘是新的,散发出洗涤剂的味道。地板老旧,每当我踩到某些敏感部位的时候,木材就会吱呀呻吟,很快我就学会了寻找安全又安静的落脚点,这个技能在我14岁之后将会变得非常重要,因为我得依靠它才能在不惊动父亲的情况下离开这所房子,到死寂的深夜里寻找我的欢乐。在我曾做过的许多件令父亲失望的事情中,这是最严重的一件。
爸爸是个严谨保守的事务律师,除去礼拜日,他总是精确地在6点钟起床,我比他晚半小时,当他提起公文包出门去赶开往都柏林的巴士时,我才换好学校的制服无精打采地下楼,尽量把餐桌上所有的食物都咽下去,好让自己不至于在接下来一小时的步行中晕过去。偶尔,在跳过小溪之后,我会回头仰望那间孤零零的房子。一两只秃鼻乌鸦飞落在暗褐色的屋顶上。
我们没有邻居,又或者应该说没有近邻。我们的房子在半山腰上,若要到最近的杂货店去买砂糖或肥皂,必须沿着倾斜的小路往下走半个小时,再踏着平滑的灰白色圆石跳过一道浅溪。但我的父母这种显而易见的不方便并没有任何异议。“你是爱尔兰人吗,韦恩?又或者你刚刚发现自己是个天主教徒?”当我问及为什么不能跟学校里的玩伴们住得近一些时,我的父亲如此回答。那时候我9岁,仅仅明白英格兰和爱尔兰在地理上、而非思想上的的区别。
后来,当我出于无从解释的动机向伊森提起这件事时,他只是敷衍地笑笑,然后揽住我的肩膀,问我要不要陪他去杂货店逛一圈,看看老克里夫兰有没有从都柏林带回来新邮票。
伊森·克莱尔,我的翻译,我的第一个朋友,我的施洗者。我是在一个阴沉的九月早晨认识他的。一场暴风雨迫在眉睫,墨黑的浓云低空翻滚,树木不祥地左摇右摆,枝叶抽打着玻璃。我站在学校阴暗的走廊里,僵硬得像校长的手杖,假装对所有事物都毫无兴趣。半掩着门的教室里溢出孩子们的吵嚷,爱尔兰语子弹一般在我耳边擦过,我连一个单词也听不懂。
一扇门在身后打开,恰好伴着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穿透了整条幽长昏暗的走廊。我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懦夫和异教徒才会害怕雷电,若是被爸爸撞见我刚才的举动,他一定会这么说,他眼里的我怯懦、寡言而顽固。他曾对他的儿子有过许多热切的构想,然而我却一点一点地否决了那些计划和希望,不留余地。父亲时常会忘记我只是个孩子,但校长记得,因此他关上身后的门,对我宽容地一笑,假装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韦恩。”那个拿着手杖的老人直接叫了我的名字,他的英语里夹杂着许多事实上并不存在的音节,“他叫伊森·克莱尔。克莱尔,他是韦恩·普里斯科特,你的新同学。”他郑重地替我们互相介绍,仿佛在新年鸡尾酒会上向财政大臣引见美国大使。他示意性地推推身旁那个男孩子的肩膀,后者倔强地站住不动。他看上去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左边脸颊上有一道狭长的新鲜伤口,衬衫撕破了,腰腹处有块形似脚印的污迹。他比我高一个头,此刻垂眼打量我,脸上同时呈现出桀骜不驯、好奇和烦躁的神色。
“带韦恩参观一下他的新学校怎么样,克莱尔?”老人说着,用手杖戳了一下伊森·克莱尔的后背,冷冷地补上一句,“总比你在上课时间打架要好。”
又一声雷鸣,树木被狂风牵扯得大幅度地左右倾侧,雨水抽打窗户,好像牧马人手中划破空气的皮鞭。我们走过楼梯、走廊和窄小的门厅,沉默不语,仿佛年代久远的鬼魂。除了远处的课室和校长办公室,哪里都没有灯光,唯有接连不断的闪电飞快地描画出我们的剪影,两个小男孩,一个微微畏缩,另一个满腹怨怒。我正在苦恼地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摆脱那个可怕的克莱尔,他却忽然转过身来,双手叉腰挡在我面前。
“你从哪里来?”他几乎是在冲我吼叫,导致我一时间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直到他把问句重复了一遍,我才条件反射般答道北约克郡。
“很远呢。”他评论道。我心虚地点点头,对我来说,我的生命始于妈妈把我抱下货车的那一刻。爱尔兰的乡村构成了我最初的记忆,然而父亲却教导我对每一个人说“我来自北约克郡”。我的父母喜欢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德文河,罗马人的城墙,红茶和姜饼,以及传奇的约克郡布丁。约克郡古老又高贵,但那始终是他们的约克,不是我的。
我们在二楼走廊的长椅上并排坐下,中间隔着两只手掌的宽度。雨下得像是永远不会停下来,我们专心致志地盯着在湿透的玻璃窗外绞缠打滚的云块,推测着下一次闪电的落点。昏暗中我偷偷摸摸的目光只能捕捉到他侧脸的轮廓,血已经在那道伤口上凝固了,看上去就像用钢笔无心划出的一道墨线。
“是被尺子划到的,我发誓詹森原本想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噢。”我讷讷地应了一声,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我不知道谁是詹森,更没有兴趣知道伤口的来历。
“我叫伊森·克莱尔。”
“我是韦恩·普里斯科特。”
他微微侧歪头,认真地打量着我,然后毫无预兆地笑出来,仿佛我的名字是某种了不起的笑料。“我知道啊。”他说,伸手揉我的头发,从此以后他一直没有改掉这个习惯。伊森·克莱尔将会成为我在这栋阴沉的、拥有无数走廊和回旋楼梯的建筑里的向导和保护者,因为学校是一个庄严强悍的新世界,有长长的书桌,三种颜色的粉笔,蓝墨水瓶和世界地图,高大好斗的男孩和容易尖叫的女孩,教师和永远削不尖的铅笔。
伊森喜欢邮票,我们常常会花一下午趴在他房间的地板上,拆开新到的小包裹,用镊子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纸片从薄得近乎透明的封套里取出来,再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到庞大的集邮簿上去。更多的时候,我们会把装满冰凉柠檬汽水的瓶子裹在湿布里,出发去游泳,我至今仍记得赤脚走在滚烫鹅卵石上的痛苦感觉。伊森在漂浮着清凉树荫的碧绿浅水里教我蛙泳:一、二、三、四——手脚又不协调了,韦恩!你这个笨蛋!
我的回答是潜到水底,抓起一块卵石朝他扔去,伊森侧身避过,跳下水向我游来。我们像两条亚马逊鳄鱼那样扭打成一团,溅起半透明的水花。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有人提起柠檬汽水的时候马上停止。我们剥掉瓶子外面的湿布,饮料仍然冰凉,冒着令人愉快的微小气泡。我们坐在岸边的粗糙石块上,双脚浸在水里,一点一点地把它喝完。偶尔会有浅灰色的小鱼苗擦过脚踝,飞快地隐没在水草之中。
……我仍然记得这一切,记得太阳升起又落下,野草悄无声息地在我们奔跑玩耍过的地方生长蔓延;记得少年的笑意和双手交握的触感;记得我们如何在雨天并肩骑车到远方,穿过湿漉漉的山谷和田野,仿佛我们永远不会停下,仿佛这就是一生。
Episode 2.
假如说爱尔兰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那一定是爱尔兰人口中层出不穷的鬼怪故事。当报丧女妖和无头屠夫已经不能吓倒我们的时候,杂货店的老克里夫兰转而向我们这群充满冒险精神的14岁小东西描述凯恩伍德树林的古井。“它只雷雨天出现,其余时间都看不见。”他神秘地压低声音,眉毛戏剧性地高高挑起,几乎要消失在他稀疏的棕灰色头发里,“独眼的妖精看守着那口井,如果你看一眼井底……”他很有技巧地收住声音,确定我们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之后才继续,“……你会看到自己是怎么死的。”
然后是一致的、倒抽冷气的声音。
“你看过自己是怎么死的吗?”葛林发问,这个瘦小的红发男孩是面包师的儿子,大家都喜欢他,至少表面如此,因为他不时能给我们带来一纸袋课间点心,通常是放了一夜的硬面包,在用水泡软之前咬起来像浅溪里的鹅卵石,但这并不构成问题,因为我们常常在午餐时间之前就饿得连蜘蛛也能吃下去。
“我见过,我当然见过。”老克里夫兰用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回答,眉毛从额发里跌回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严肃地拧成一团。
“你是怎么死的?”
“啊,年轻人,这是个人隐私。”
“是吗?那你到底是怎么死的?”葛林停顿了一下,又兴致勃勃地追问下去。只有他有坚持不懈从别人口中发掘事实的耐性,听说主日学校的修女已经养成了假装没听见他说话的习惯。伊森在我背后发出些微不耐烦的声音,“你相信吗,韦恩?”他问,靠过来,下巴压住我的肩膀。
“一半。”我回答,努力要把他甩开。他从鼻腔里哼出意义不明的一声,手臂用力扣住我的腰,制止了我的挣扎,直到我把盎格鲁撒克逊四字经(*01)全部背诵了一遍,他才笑着松了手,所幸每个人的注意力仍在老克里夫兰和葛林身上,暂时未留意到我们这边的小小骚动。
“你应该把你刚才的话讲给海因斯小姐听听,韦恩。”伊森在一个装满黑糖的麻布袋上坐下来,冲我狡黠地眨眨眼。海因斯小姐是我们的数学教师,以严厉刻板著称,上课迟到或者开错平方根在她眼里都是弥天大罪。我毫不怀疑她会因为我讲了一句半句脏话就逼我在全班面前把整盒粉笔吞下去。
“伊森,总有一天,某个人会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例如我。”
“荣幸之至。”
我认真地盯着他好一会,尽力让自己的眼神表达出责难。然而他始终挂着一脸闲适的笑,令我无端地联想起爸爸的同事,一个讼务律师,据说此人出庭时的表情和他喝下午茶时的表情毫无二致,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内。
我移开目光,透过拥挤的货架注视着窗外的田野,夏天即将结束,屡次的冷雨袭击令气温只能有气无力地在六十度(*02)上下挣扎。“趁你现在还有舌头,”我说,随手从身旁的麻布袋里抓起一把燕麦粒,让它们从指间缓缓滑落,“想不想去买两个果酱面包圈?”
伊森歪起头,摆出一副严肃思考的模样。四英尺开外,老克里夫兰又开始了另一个新故事,似乎是在讲一个被妖精缠上了的牧师,葛林正想开口发问,随即被三四双手给按了下去。伊森跳下糖袋,伸了个懒腰。“暂时对面包圈没有兴趣。”他说,搭住我的肩膀,推我往外走。相比起店堂内的昏暗,阳光灿烂得过分,我眯起眼睛。
“韦恩,猜猜海因斯小姐目前在不在学校?”
“你想去找她?!”我本来想使用疑问句,但出口却成了惊叹句。
“只是想借用一下收音机。”他诡谲地一笑,“现在,去买面包圈吧,韦恩,小心那些被老克里夫兰召唤来的爱尔兰怪物。”
我看着他消失在拐弯处,才记起葛林家的面包店在相反的方向。我在午后宁谧的寂静中穿越半个小镇,路过据说有幽灵马车出没的三岔路口时,忍不住张望了一下近在咫尺的凯恩伍德树林,希冀那口昭示死亡图景的古井能像雨后的蘑菇般突然从堆满枯枝落叶的地面上冒出来。我呆立了五分钟,没有幽灵马车,也没有古井,唯有旋风卷起阳光下的尘土,把它们像胡椒一样洒进我的眼睛里。
我总算得知伊森在盘算着些什么,是两个星期之后的事。
那场雷雨必定是在子夜以后骤然降临的,因为在我放下《十五少年漂流记》,决定睡觉之前,窗外的夜空还没有任何风雨欲来的征兆。我关掉床头灯,像只过冬的松鼠般舒适地蜷成一团,模模糊糊地梦见了捷亚曼号帆船(*03)。狄克松开了缆绳,帆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漂流出外海。一场暴风雨在头顶酝酿,闪电如恶龙一般从高空劈下,主桅杆应声折断,挟带着飞溅的水珠和焦黑碎片缓缓倒下。
下一秒,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窗外雷声隆隆,大雨滂沱。
我以为是雷声将我惊醒,事实上,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在耐心地敲碎房间里的安静。那种声音,听起来,酷似爪子敲击尖牙所发出的喀喀声,我猛地坐起来,转头看向窗户,正好又一道闪电横劈过树梢,湿漉漉的玻璃外,同样湿漉漉的伊森·克莱尔冲我咧嘴一笑。
即使看见撒旦本人浮在半空中玩杂耍,我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你这个……”我打开窗,放那个全身湿透的人进来,“……疯子!”我咬牙切齿地说完,从衣柜底层拽出备用的浴巾,丢到他头上,“不要弄湿地板,否则明天我妈会杀了我。”
“去换衣服,韦恩。”他命令道,草草地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和手臂,“我们要去看看那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