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酒心被送了出去,韩文给弄得半疯半傻。韩贝贝,你是要把我们也弄死还是弄疯?
……
天都快晌午了,鹅毛大雪却还是在飘。韩武拉门出去,见铺了一院子的雪。韩贝贝那些药草,都给雪盖了,那排小竹林弄得跟小白棚子似的。
韩武又回屋添了件斗篷大衣,抓了把伞,才重新出来。见韩贝贝屋门还关着,门前也没有脚印,像是还没出来过。韩文门口倒是一溜已经被雪覆了一层的印子,往天院方向,想必又去教十七。
韩武想着昨天那副妖冶梅花,估计今儿个韩文又要等到下午,不禁叹口气。
又想起昨天对韩贝贝那么凶,说出的话好像也太绝,心又抽抽的痛,犹豫着蹭到别人房门口去。
昨天才吼那一通呢,今天又屁颠屁颠凑过去,好像又说不过去。
最终只在门口站了会儿,转头往菊院去了。
正事做好,才是最要紧。大中午的菊院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昨晚贡献了菊花的都在忙着洗菊花,没贡献菊花的都在忙着收拾杯盘狼籍的残局、清换靡乱不堪的床枕。
韩小乐在那里跳来跳去的送水,连韩不非等几个打手也在帮忙跑上跑下的递东西、打扫卫生。
“小武哥!”那些人见着他走进来,便都招呼着,有人就急急道,“贝哥怎么还没来?这好几人昨晚激烈了受不住,都等着他来看呢!”
“呀!花天的菊花在喷血呀~!”有人尖叫。
“三根了……终于吃进去三根了……我是花神……”有人犹在噩梦中挣扎着。
“呸,穷鬼!留首情诗有屁用!钱呢?!钱呐!”有人不甘地嚷着。
“阿嚏!阿嚏!”感冒的也多,拉肚子的也多。
韩武跑前跑后忙得头都大了,过了一会儿见韩小乐火烧眉毛似的扑扑扑跳进来,抓了他道,“让你去找贝贝,怎么还没来?”
韩小乐气喘吁吁挽个兰花指,一比梨院的方向,“贝哥又发高烧了!躺床上晕着呢!”
十二月最末的一天,依旧寒风呼呼,雪花飘飘。
可到了傍晚的时候,雪慢慢的就停了,天地都一片肃陌的白。
整个大蓉城,十室九空,死一般寂静着。韬略楼里也是空荡荡一片,菊院犹有几盏蜡烛孤单单烧着,偶尔一俩个打杂看门的走过。
韩贝贝就在这一片连雪落声都听不见的安静中醒来,头还昏沉,恍惚中睁了眼,突然浑身一颤,偷偷移了眼光往自己床边上看。
桌上烛光微弱,他床边是站着一人没错,也正在拧了毛巾给他擦额没错。
却是神情呆木的韩文,四下看看,都不见韩武。
韩贝贝一瞬间仿佛给雷劈了,给风卷了,给冰山砸了,只觉得四周更眩晕,更冷。
犹记得自己在噩梦中疯了似的砸了菊院里所有东西,拿解药的刀砍了所有竹子,踩完了所有药草,把墙给推了,房子也垮了,站在一片废墟中,指着韩武的鼻尖吼,我是上辈子欠你的?欠你的欠你的欠你的?
那梦中场景仿佛真实发生,现下还生动得让他心尖发颤。
他是怒,又不单是怒。是闷,是憋屈。
感情是给予,所以不用计较得失。但若没有回应,虽然还继续给予下去,终究是一片涩然,叫那给予的人,无辜地担上痛苦迷茫。
就是让他操死了我,也不干你任何事!
他们什么时候远到如此遥山隔水。
韩文默默地近了一步,把一方巾子叠好了堆他头上。
“韩文,”韩贝贝望着头顶的帘帐,哑着声问,“你后悔过么?”
韩文冰雪聪明,才华横溢,一生耗在楼里也罢了,还居然喜欢上没半点用处的韩酒心,闹成今日这样。
倘若当初不曾爱上,又何苦一心牵挂,彷徨踌躇,或兴奋或失望,或激动或感伤,有愤恨有嫉妒,有贪心有妄想。
感情这东西,当真是求清净的人不能染指的。
韩文退了一步,木头似的表情上终于有些松动。
除了正事,他都快一月没理过人。韩贝贝也不求他能回答,只发泄地问问,却不料良久之后,突然听得他开口道了一句,“悔。”
又接着幽幽地,“当初在雪地,我不该捡他……”
韩贝贝略偏了偏头,看着他。他脸色却阴阴藏在烛影里,看不出来。
韩文停了半晌,又说,“……就让他冻死在那里,也许对他是最幸福的。”
“呵……”韩贝贝就知道是这个答案,低叹了声,抬手捂住眼睛,“韩文啊韩文,是你害了酒心。你当初要真能狠下心鞭挞鞭挞他,给他点苦头,他也不至于笨成那样,韬略楼里活不下他那种孩子……”
他老早想说这句话,却又不想太打击韩文。但既然事已经成了这个样子,烂掉的腐朽的就让他烂透了腐透了,兴许还是个痛快。
韩文浑身颤了一下,惨然闭了闭眼。不一会儿又睁开,道,“小武破相了。”
“啊?”韩贝贝一怔,不知不觉就啊出了声来。
他奇的是韩文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韩贝贝有的是让人冰肌雪肤的药,楼里人向来不怕留疤痕,这韩武破个相有什么要紧的?
“你这几日天天做噩梦,骂他打他挠他,他又不躲。”韩文道。
结果韩武身上能肿的地方都肿了,脑袋整一个猪头样,脸蛋被抓得跟切一半的红柚似的。
“他就蹲这儿守了你三天,今晚上‘南北大战’,才不得不跟着主子走了。”韩文又接着道。
韩贝贝脸上风云变幻,瞪着眼睛看着韩文,微张的嘴角抽搐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这么恨他。”韩文叹口气总结道,低头端了盆子,走了。
“主子差人来告诉你,控制不住‘蛇吻’,就不要涂了,他不需要成日里自己都生病的药师。”走到门口又丢了句。
剩下个韩贝贝,面色微微扭曲的,呆在床上。
……
雪初晴,被藏了许久的月头,终于开了。
万人空巷的大蓉城,连中区往日繁华的夜市都失了亮色,稀稀拉拉几个人收着摊子。
人都去了哪里?
往东,再往东,看见那王家竞技场没有,今儿个是特意给老百姓也开放了。大蓉城里的贵族公子、商家大户,全聚在两边看台上,没钱的小老百姓,就都挤在下面广场里,附近的大树上全爬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
连天府国的王,都一身便装,做个贵族公子打扮,往看台中间偷偷坐了进去,与民同乐。
只因为今日啊,是万众期待已久的南馆青楼,南北之战!
天府国民风开放,性喜风流,逛窑子实在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喜欢姑娘还是小倌也没什么好介意的,这类服务的身份被日渐上提,连带着,要求也提高了很多。姑娘和小倌,不仅仅要争奇斗艳,还要比技艺,比气质,比谁能一眼万人倾,一笑天下醉。
因此从六年前开始,大蓉城内几个楼的主子一合计,出了个三年一届南北之争的决定。一是自然想比出个高低,把对方的气焰给压下去,二是打响自己的红牌,就算输了,也有源源生意进帐——这排第二的美人,也是绝顶的美人啊!
这南北之战一炮打红,吸引的人一届比一届多。王公贵族自然要看热闹,那些没钱进楼子的老百姓,更巴巴地看一眼倾国倾城的美人。
更何况,今天这第三届,参赛的两方实在是太有看头。
一方的尚其楼,是大蓉城的百年老店,名扬在外,女主子名唤其若,年轻时做了整整二十年花魁,后来年纪大了退下来,自己盘下楼,搞得更加红火,本来是不屑与下面这些个小馆小楼争。
谁料到这十几年来生生杀出个韬略楼,从六年前赢了第一届南北之战开始,仗着一传十十传百的口头宣传攻势,几乎红透了整个天府国。这俩年虽然红牌弱了点,但不断的收人扩楼,日渐把人都引到那边去了。
尚其楼那边这才有所警觉,派了人往韩酒心那边探了探,回去一报,其若扬了柳眉,哦呵呵一段女王笑,一拍桌子,“这种货色算什么!我楼里随便哪个姑娘,不比他们好上千倍百倍!小花,下届你给我去!”
其小花也确实是个妙人,天底下再找不她那么空灵清冷的嗓子,又得了其若真传,王上都爱往她那里听曲,只要久了不听见那声音,就浑身发麻,觉得心里头空空落落、惶惶不安。
至于参赛的另一方,连冠两场的韬略楼,一月前突然把红牌给卖了,让人摸不清用意,然后在三日前放了消息说要推新美人。倒是很多人提前去看了,都没见着。
“这韬略楼也真是的,有个美人,还藏着掖着,非得搞得神神秘秘。”那看台上有一公子,下午开始就在这里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好酒沉坛底!”旁边另一人道,“按韬略楼的声誉,绝不会让你后悔来看这一趟!”
“那可不一定。我倒听说,这韬略楼这两年红火起来,倒不是因为美人,主要是楼主和王上关系不一般,”又有一人压低了声道,“你没瞧见烟花巷原本几家生意好的南馆,都给他挤了吞了。前段日子,东城的绍老爷从他们楼里游了出来便不见踪影,这事到现在衙门都还不好查。这尚其楼要不是楼子老了,后台硬,只怕也给他逼垮了。”
“说笑,”那公子道,“尚其楼能有什么背景,王上若真像你说的偏心韬略楼,现下怎么还去尚其楼听曲,怎么不也把她楼子封了?”
“你是不知道,”那人道,“韬略楼的后台子是官,尚其楼的后台子,可超了这天府国。都传言尚其楼的主子另有其人,建楼这百年来,都是明里有个主子,后头却还藏着不知身份的硬台子主人,不然何以兴旺这么多年!你们可知道当今天下,按地域,分东领西域南海北疆,一百来个大国小国,势力最大的民间组织是哪两个?”
那另外几个人都是只待天府国里的纨绔子弟,都摇了摇头。
那人叹口气,道,“一个是南海夕伤群岛的海盗集团‘保夕’,控制了南海和人界大陆南部。另一个,是东领‘帝克斯’,原本做珠宝盗匪起家,现下各种黑道生意都有做,势力罩了整个东中部。咱天府国也是在后者的势力范围里头……”
那人喝了口茶,又接着道,“尚其楼后台是谁,不得而知,但近几年,常见‘帝克斯’的人在里头出没,只怕是和他们扯上了几分联系。天府国虽然国富民强,但想来王上也是不想跟这些江湖势力起冲突的。那韬略楼主子就算和王上再亲近,再恨尚其楼得牙痒痒,也不敢对她们下手啊。”
那几个听客都听得入神,正若有所思间,突然听见下头当啷一声锣响。
“开始了!”便有人兴奋的喊道,早把先前说的这些恩恩怨怨忘得一干二净,只想着快看美人。
下头原本漆黑一片的竞技场,突然就亮堂起来。原来左右两边各上来一溜穿粉红的少女和穿翠绿的少年,手里执着火把,将竞技场周边的牛油大烛通通点了起来。
那少年少女点烛的同时,又出来数个精壮大汉,抬了四方火炉,放在场四个角上。
接着,便是一个主持司仪的人出来开场白。内容繁繁琐琐,大家只当两边耳朵听了两边耳朵漏,都一心盼着美人。
再接着,竞技场看台楼子下面的竹门缓缓推开,韬略楼和尚其楼的主子,带着几个贴身小倌姑娘,走了出来。
一方所有人服装一致是南北之战的规矩,于是韬略楼出来四个人,全体是素白的同一款的袍子。
为首的韩异,白袍领口袖角上与众不同的纹了圈黑,额饰翠玉冠,肩上搭了件同样素白的披风。微弯了唇一笑,眼细眉细唇细的脸上,邪媚之气顿生。
后面三个人,依次是韩武和俩个韩异贴身伺候的小小倌。两个孩子都顶着张干净秀气的小脸,第一次见这么多人的场面,也不惊不怕,挂着笑站在韩异身后。
韩武则是腰间挂了柄绣金边的剑,挂着大红的流苏,未扎的长发直直垂下,遮了半边面容,只留下精亮锐利的眸子和高挺鼻梁。他在韩异身后笔直地站着,嘴边也挂着笑。
旁人都看他站在那里分外帅气,哪里知道他藏在头发下面的面容抽搐。天杀的韩贝贝,害他临出门前把脑袋扎雪堆里半个时辰(当然是有出来换气的),才勉强把肿得馒头包子似的脸颊眼睛给消了下去,又往脸上扑了一堆粉,头发拆下来偷偷绑了小石头在发端上,以防被风吹开,才勉强把该遮的全给遮了。
他在那里暗自一会唉声叹气一会咬牙切齿地站着,突然发现上面看台上骚动了下,分出条路,挤进来个人,和守在外面的几个打手点了点头,进了留给韬略楼的那个小竹搭的隔间,。
韩武倒抽了口凉气,牙就偷偷龇起来了,那居然是只披着件单衣的韩贝贝!捂着嘴像是要咳又像是要吐,弯腰摸着边上一个小凳子坐下。
什么时候醒的?什么时候溜出来的?穿这么少还敢出来??
韩武抓得剑柄吱噶作响。韩异略斜了眼看看,顺着他目光往看台上望,瞧见是韩贝贝,从鼻子里哼出口气,只准备回了头去,突然目光又定住了。
韩贝贝坐那位置往上面一点,偏中间的一个小隔间,由几个武士打扮的人,护着两个贵族公子。那华服打扮、年岁略大些的,是微服私玩,咳,私访的王上,那穿着黑袍的稍微年轻点的,居然是回国好几月的肖遥!
韩异的眼神就和韩武的差不多了,一主一仆,分外整齐,狠狠瞪了看台一眼。
尚其楼这边,只出了两个人,都着一身红裙。后面是个俏丽的小丫鬟,前面的女子自然是她们女主子其若,头上盘了个灵蛇髻,簪子上缀着一朵鲜红的玛瑙茶花,素颜的脸虽然有些显苍白,但丝毫不见四十几岁女子该有的皱纹,反而更沉淀出一种酒般郁馥甘醇的美来。
她肩上披了条雪狐披肩,手里执着根玉做的烟枪,淡淡吸了一口,偏头看了看身边的韩异,红唇轻启,溢出一缕烟,笑道,“韩主子,怎么临时把红牌给卖了?莫不是被我们家小花给吓着了?”
“上了年纪,自然要卖掉,怎好意思拿沉年老货出来吓唬人。”韩异也笑着应道。
其若哪听不出他暗讽自己岁数大,漂亮的柳眉微微抽动了一下,指甲在烟杆子上狠掐了一把,脸上却还是挂着笑,“韩主子说笑了,咱们话也不多说,且看一看你们家出的什么好货色。”
二人便都转了脸去不再看对方,只一齐上前一步,冲所有人礼了一礼,各自说了些开场的话,请大家给自己楼子赏脸云云,便都上了看台,分别进了自己的隔间。
接下来是双方各自的小倌姑娘们上的群舞或群奏,琴棋书画挨个演一场。美人决战?耐心等罢,压轴的好戏,哪有那么快!
“主子,”韩贝贝一见他们上来就忙起身迎过来,往韩异身前低了头去,“差点错过了,求主子责罚。”
韩异哼了声,在几个小小倌伺候下往中间铺了虎皮的卧榻上坐了下来,道,“罢了,比赛要紧,回去再处理你的事。你抬头。”
韩贝贝便听话抬起头望着韩异,脸上面无血色地白着,额间都是冷汗,连唇也是干枯枯的惨白。
干枯枯的惨白?
韩异见他把唇上的毒撤了,满意地点点头,道,“你要怎么把自己弄得特别些,我懒得管,但你要是把我楼里的药师给弄成了废物,少不了收拾你。”最后几个字声音陡地一提,惊得韩贝贝身子抖了一下。
“好了,坐下看吧。”韩异道,转了头去看场中。
韩贝贝便抖着唇——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摸着凳子要坐。却猛的给人拎着胳膊提了起来。
一抬头就迎上眼睛红红、杀气腾腾的韩武。
主子就在旁边,韩武也不好大声说话,憋着满肚子咆哮,把脖子也憋得青筋暴起。老鹰拎小鸡一样抓着韩贝贝,又拉又拽地走开几步,拖他到那小隔间角落摆的一个暖炉旁边。
他抽了张凳子,摆在那炉子旁边,把韩贝贝推过去往那上面狠狠一按,凶猛地刷刷几下扒掉自己外头那件袍子,往韩贝贝身上一裹。接着他又一副跟炉子有仇的样子,抓着自己那剑鞘,往里面狠戳了好几下,火便又旺了一重。
整个动作之迅速,之迅猛,韩贝贝是一句话都挤不出来,呆呆地任由自己给裹成粽子,任由那炉火暖暖地烤在身上。
“你,又,没,什,么,要,说,的?”韩武做完了一切,一把扣住韩贝贝的肩膀,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边嘎嘎磨着牙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