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优雅的禅房突然给容楼带来了几分神秘感。
帛大师慢慢转身,抬眼看了看三人,从容笑道:“我想你们也该到了。蜗居简陋,只好屈就各位了。”转眼看向容楼,目光柔和而饱含智慧。
虽然他的目光中不含一丝敌意却令容楼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并非厌恶面前的老和尚,而是厌恶这小屋中莫名的神秘感。
“之前听谢尚书向我稍稍描述了一下你的情况,我便很想能见你一面。今日一见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帛大师微微笑道。
容楼故意干咳了一声,微有敌意道:“在下目前无家可归,颠沛流离,过着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的日子,又有何德何能能令大师有什么期望?”
谢玄觉得容楼的言语、表情和平日里大不相同,微微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帛大师先向谢玄点点头,道:“这位想必是谢玄将军吧。早听谢尚书说起过你,今日却是头次相见。”他顿了顿,不待谢玄答话,又道:“谢将军莫怪你这朋友言语有些奇怪,他只不过想刻意反驳我罢了。”
大凡强者都富有攻击性,只不过有些人表露在外,有些人则深藏不露。富有攻击性的人一旦处于某个感觉不受他自己控制的场合时就会不由自主地从言行中表露出这种攻击性。刻意反驳无疑是容楼现在的表现方式。
‘难不成他会读心术?’容楼心想,又是一惊。他平时很少逞口舌之利,只是今日斋园中的一些神秘感觉让他很不自在,所以不自觉的就反着对方的话来说,未想到却被帛大师一语道破心思。
这一刻,容楼忽然想起了恩师慕容恪,他一度也惊讶地以为慕容恪会‘读心术’。
帛大师又转向容楼,笑道:“和我玩石头,剪子,布的人往往会很痛苦。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真正痛苦的人是我。”他停顿了一下,又转向谢安,补充道:“我可不会什么‘读心术’,这一点谢尚书可以作证。不然我下棋就不会从来没能赢过他了。”
谢安苦笑道:“是不是正因为这一点你才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
帛大师微笑道:“也许。”转而叹道:“凡事都知道了结果就没有选择的乐趣了。若是有人象我一样,就会明白猜不透、看不清是多大的喜悦。”
谢安点了点头。
帛大师又对谢安道:“其实我早该谢谢你,和你下棋是我这些年来唯一的乐趣。”
他的这些话弯弯绕绕,一时间容楼似懂非懂。
帛大师望着容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你怎么会让我失望呢?至少你让我又看见了‘无量宝焰指’。”
听他此言一出,容楼心中又惊,旋即想到可能是谢安把自己的伤势告诉帛大师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谢玄以便求证。
谢玄闻言身躯也微微一震,转脸瞧向谢安。
谢安神色平静,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算作对谢玄的回答。
容楼见状,心知没有人把自己的伤势提前告诉帛大师。那么帛大师只凭一个照面就能看出自己的伤势,还能说出“无量宝焰指”的名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么一想,他心中大震。
从踏入斋园到现在还没坐稳的短短时间里,容楼已经连续三次吃惊了。
一时间小屋里寂静无声,静到容楼几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就在刚才,他差点脱口而出,问帛大师自己的伤还有没有得救,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心里却不禁一片混乱。
帛大师凝视着容楼的双眼,问道:“你相信命运吗?”
容楼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
帛大师似乎早知道容楼会做出如此反应,立即又问道:“为什么?”
容楼耸了耸肩,道:“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信。”
帛大师笑道:“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为什么’。凡是皆因果。你先说服你自己,然后再回答我不迟。”
容楼皱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有些犹豫道:“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被操纵的感觉。”
帛大师挺了挺身体,眼光中多出了几分尊敬,道:“能说出这句话来,足以证明你的慧根非凡。大凡强人都不相信命运,因为他们习惯于控制。控制身边的一切,控制别人,也控制自己。他们讨厌被控制的感觉。就像你一样。但是,你能不能准确地告诉我,控制和被控制究竟有什么不同?”
容楼心道:‘控制和被控制的差别无疑很明显……’但是,当他张开嘴想要准确地描述出来时却感觉有些不容易了。
世上有很多类似的事情,就是因为好象太过简单明了了却反而难以描述。
还好,容楼迅即想到了一个答案,于是道:“控制和被控制的差别在于我是不是有自由来做出选择。”
帛大师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关键的差别就在于自由意愿。可是你怎么知道你的自由意愿,你的刻苦努力,不是你命运的一部分呢?你又怎么知道你的自由意愿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控制呢?”
容楼的眉头紧锁,思索片刻才抬起头来,目光闪亮而坚定地对视着帛大师的双眼,道:“我不能证明这不是另外一种控制,但是我也不能证明这是另外一种控制。我一直是靠自己活着,所以,从不相信有所谓的‘神之手’在天道中替‘每个人’规划好了不可改变的命运。我‘相信’命运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知道大师想如何教导我?”
帛大师笑了笑,摇头道:“我没法教导你,没有人可以教别人他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但是你说得有一点我完全赞同,那就是‘相信’。每个人都要相信一点什么。相信命运,相信佛祖,或者相信自己。这些虽然形势各异,但是骨子里都一样,就是‘相信’。”
他看着容楼,脸上慢慢浮现出了悲伤的神情,而后皱眉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所以有些事情并不是我可以预知它们会发生,而只是我‘相信’它们会发生。”
他悲伤的情绪是如此的强烈而富有感染力,以至于容楼、谢玄乃至谢安都产生了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联想到帛大师已经展现出来的“预知”能力,容楼猛然间觉得心头惴惴的,对于命运是否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一事也变得一点把握都没有了。
谢玄按奈不住上前一步,焦虑道:“大师,你为什么叹气?难道这无量宝焰指的伤当真治不好?”
“小玄,少安毋躁!”谢安见谢玄这么沉不住气,心里颇有些不满。
他哪里知道谢玄控制力虽强却也有弱点,一旦碰上这一点便会失了控制。
容楼就是他的弱点。
帛大师摇了摇头,徐徐道:“控制和失去控制,失去控制是不是又是另外一种控制。这听起来像是在绕口令,但是却是无数身兼大智大慧之人殚精竭智苦苦追寻的正果。”稍后又道:“谢将军不必着急,我并非为你的这位朋友而叹,而是为很多年前我的一位小朋友。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朋友’也该变成‘老朋友’了。”
这时,谢安笑了笑,道:“不知道是哪位朋友?以来从未听你提起过。”
帛大师道:“我这位朋友极不寻常,那时年纪轻轻便志向惊人得很。”
谢安问道:“我很好奇,以大师你的阅历什么样的志向能令你冠以‘惊人’二字?”
帛大师笑了笑,道:“他的志向便是‘成佛’。”
“成佛?!”三人都不免吃了一惊。
帛大师继续道:“那时他不过二十出头,但对佛理所知之广博、精深绝不逊色于我。我们从早到晚讲经论佛,十分投契,几乎要结成忘年之交。后来谈到佛家预言新佛即将出世时,他居然告诉我他的志向便是要普渡修行,成为传说中的那个‘新佛’。我虽早知他自视极高,但还是被他的志向吓了一跳。”
容楼摇头道:“且不论有没有佛这回事,一个人居然想成佛,这岂非痴人说梦?”
帛大师看着容楼,笑道:“看来你不但不信命,也不信佛。”
容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声道:“我信我自己。”
“他是痴人不错,却并非说梦。以我对他的了解,决定了的事他就一定会去做。”帛大师摇了摇头,又道:“其实想成佛并不稀奇,关键问题却不在想不想成佛上。”
“那在什么上?”容楼不解问道。
帛大师面向容楼,手一抬,指向自己头顶上方的大梁上挂着的一副字,道:“你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容楼抬头看去,那上面写了几个弯弯曲曲的文字。他根本不认识,只得茫然地摇了摇头。
帛大师道:“那是梵文,意思是‘明镜’。”
容楼默默念了一遍,道:“明镜,什么意思?”
帛大师道:“镜子能做什么?不过照见自己而已。明镜的意思,差不多就是‘看清楚自己’。”
容楼木然点了点头,忽然若有所悟,道:“大师,你的意思是你那位朋友想成佛,却是少了一份自知之明吗?”
帛大师点头叹道:“既然你相信命运是把握在自己的手里,当知他能否成佛同样也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恐怕老僧也不能说他就一定不行。但是老僧相信,他是少了一份自知之明的。他如不能迷途知返,不但难成正果,连自身原本的修行也会大大的折损。善哉,善哉。”
帛大师虽是僧人但是平时说话做事并不拘泥于僧侣的规矩礼仪,这是他今日第一次打起佛号,到也不显得突兀。
帛大师继续道:“且不说那‘新佛即将出世’之预言是否可信,佛中的‘即将’一词实在太缥缈,说是近在眼前也可,说是亿万年之后也不为过。所以,我那位朋友立志‘成佛’实在令我又是惊讶又是钦佩。
当时,我告戒他只因他太想成佛,便最终不能成佛。成佛最重要是无欲,而此时,成佛却变成了他最强烈的欲望,所以如此下去,终究是南辕北辙而已。他却反问我说,我们日日苦修就是为了克制人世间的欲望,想要无欲便成为我们最大的欲望,我欲无欲,无欲即欲,难道就不是南辕北辙了吗?”
听到这里,另三人都不由为之一怔。
帛大师有些婉惜道:“我动摇不了他的信念,就像他也改变不了我的信念一样。我想,他太执着于外念,而不可能达到内不执于空,外不执于物,无所住而能生其心的境界,否则他能不能成佛我也不敢说。”
‘我欲无欲,无欲即欲。’短短八个字,却又蕴藏了太多的含义。谢安、谢玄和容楼三人心中默念,各自思忖了一番,一时无语。
还是帛大师打破了小屋内片刻的宁静,叹道:“当日他如此反问我的时候,我也无言以对。直到今日,我仍然无法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嘿嘿,‘我欲无欲,无欲即欲’。要想修成正果,却偏偏要走这样自相矛盾的一条路。但是我相信,路就藏在这貌似完全不可能的矛盾之中,真正的成佛之路,可能就在那有欲无欲之间吧。”
他转头又瞧了眼谢安,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任何人都不能说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东西,老僧还守着这身臭皮囊又如何能说得清成佛之路呢?其实,就算佛祖悟道之时,也不过是拈花一笑,唯有自知而已。不但成佛如此,天下万事又有哪件不是如此呢?也许一切本就在有意无意之间。”
谢玄跨前一步,赞道:“帛大师的见识当真已经跨越了佛、道、儒三教!”
帛大师笑了笑道:“无论是求道修真,还是肉身成佛,不过是名字不同。外在的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的灵魂。‘大道’都有相通之处,就算有一天你告诉我‘佛’、‘道’、‘儒’三教合一了,我也不会觉得太惊讶。”
听得帛大师一番话娓娓道来,容楼只觉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一旦自己想要抓住那些若隐若现的头绪时,却又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就好像心里有一处很深很深的地方痒得难受,恨不得能伸手进去挠上两下才觉痛快。
谢玄心中却想起了他的剑法,暗想:‘是呀,天下万事,莫不如此?剑道之巅峰,便是无剑。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可是越想走上巅峰却越是放不下剑。也许可以放下手中的剑,却绝对无法放下心中的剑。越想放下心中的剑,心中就越惦记着那把剑。这就好像越是和自己说不紧张,就越会紧张一样。这些和成佛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也许走上剑道的巅峰之路,却是在有剑无剑之间才对。’
倾刻间,谢玄象是对剑道看得更清楚了,又想:是的,至道就藏在有意无意之间, 就算悟得到,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只能作拈花一笑……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剑道似乎又将有所突破,只是还差最后一个壳没能突破。现在站在这小禅屋中,他恨不能立刻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自顾自地比划两下,看看自己悟到了什么。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帛大师迈前一步,直面容楼,徐徐道:“你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带在身上?”
容楼先是一怔,喃喃道:“特别的东西?……”定神想了想,又道:“有一块凤凰石傍身,也不知道算不算特别。”
刚才帛大师的一番理论早令容楼对他高山仰止,现在再听他问及自己这些,当然是言无不尽。
帛大师慈祥地笑了笑,道:“能否借与老僧一阅?”
容楼点了点头,慌忙探手入怀。他一阵乱摸,想把凤凰石拿出来,却因为越是着急越是手忙脚乱,那系着凤凰石的丝绦不巧将慕容潆送给他的‘水月镜’缠住了。他感觉到些阻力,便略一用力,拽出凤凰石的同时把水月镜也连带拽了出来。
帛大师眼中异光一闪,却只有一瞬便又回复了安然。
容楼轻轻解开丝绦,左手拿住水月镜,右手将凤凰石递了过去。
帛大师握于掌中,翻来覆去地仔细瞧了好一阵才还给容楼,同时又道:“那面古镜……可否也借给我看看?”
容楼迷惑不解,不过还是点头应下,接过凤凰石,又将水月镜递给了他。
帛大师只粗粗看了看便还回给容楼,口中唏嘘不已。
谢安、谢玄也不明白他此举的用意,但都心中疑云密布,只等着他能说些什么来解释一下。
帛大师却无意解释,口中念了一句佛号,点了点头,道:“没想到我最终还是见到了它们。”
容楼忍不住问道:“大师为什么这么说?”
帛大师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道:“这两样东西你要妥善保管好。尤其那块‘凤凰石’,若交于一般人手中或许没有什么用处,可它于你而言,却是不可多得的渡劫宝物。”
容楼听不太懂,于是问道:“什么是‘劫’?”
帛大师双手合什,道:“‘劫’就是我们佛家所说的‘劫波’,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就是命里注定的‘坎’或‘灾难’。如果能安然渡过便可一世幸福圆满,若渡不过就只能一生陷于‘劫’中,不得善终。”他稍停了停,又道:“人的‘劫’分为两种,一种是‘身劫’,一种是‘心劫’。佛家以为,身体上的痛苦总是抵不过心里的孽障 ,所以‘身劫’易渡,而‘心劫’难过。”
他这么一说,容楼倒是听懂了不少,却又心存狐疑,问道:“大师觉得我的‘劫’是‘身劫’还是‘心劫’?”
帛大师只笑着摇了摇头,道:“是什么‘劫’原非我能定夺,而是取决于你。”
容楼皱眉,他虽然已经很敬重帛大师了,却不相信什么命里注定,而帛大师的话又说得云里雾里不甚清楚,又怎能让他信服?
帛大师轻叹一声,又道:“你记着,若是遇上‘心劫’,纵你有通天彻地,起死回生之能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道:“关于这个,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能听得下去最好。”
一边的谢玄突然间想起了容楼的伤势,忙问道:“大师,我这位朋友的伤到底有没有得救?”
帛大师转头看向谢玄,道:“他有伤吗?为什么我没有看出来?”
谢玄“哎?”了一声,讶然道:“刚才你不是说看见他中了‘无量宝焰指’之伤吗?”
帛大师摇了摇头,道:“我只说看见了‘无量宝焰指’。”
谢玄和容楼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一脸莫名其妙。而谢安倒是神态自若地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容楼迟疑了一下,道:“大师,我的确中了无量宝焰指,伤了心脉,到目前为止都无法动用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