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生者之美已经从他的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死者的美。比他在最后的日子中间所显示的苍白更加冰冷的一种青色,渐渐从心口的位置爬上了他的脸,总是带着讥诮的嘴唇好象蒙上了一层霜,反而显得平静而安详。
接着我发现对面的墙壁上有他刻下的字句,浅浅的,有一半掩在草垫下面,好象不愿让别人看见:
如果你肯把心给我,那么
我随时做好准备为了你去死。
记忆突然间回来了,谁说他没唱过自己的诗,我是曾经听过的,在他刚刚来到狮鹫堡还没两天的时候,那天他以为我没在,兴致高涨地弹着里拉琴,故意怪腔怪调地装出两种声音一问一答,唱着一支风俗小调,曲子简单,歌词粗俗,稍微想要掩饰一下的部分反而显得更加放荡,我还以为那是在边境山村流行的淫诗。
——你的马呢?
被老虎叼去了~
——你的鞋呢?
被老鼠咬坏了~
——你的行李呢?
被猴子偷走了~
——你的外套呢?
被野狗扯烂了~
——你的内衣呢?
被你压在下面了~
接下来调了调弦又是一首,听意思好象是上一首的承接,海誓山盟情深意重,曲调也婉转动听,可惜比起上一首来说其实更加直接和放荡。
如果你肯跟我同行,
我还骑马做什么;
如果你肯背着我,
我还穿鞋做什么;
如果你肯养我,
我还背行李做什么;
如果你肯用斗篷遮掩我,
我还穿外套做什么;
如果你肯用臂膀藏匿我,
我还要衣服做什么……
如果有你在,我就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大约应该是这个意思,我猜想,但他没有唱完。也许在他们一起旅行的时候,这首诗的后面还有长长的唱词,但是身在监牢里,那些多半也不应景。而现在我看到的,刻在墙上的这一句,大概就是这首诗新的结尾,不押韵也就算了,无所谓,对于现在来说,是最合适的一句。
然后,在周围的狱卒的惊呼和脚步声中,在副典狱长冷冰冰的责骂中,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用力过度,每个关节都在隐隐作痛。
摩达爵士背后的窗口正对着南面,狮鹫堡城墙外的大枞树割裂了阳光,撒落斑斑驳驳的光点晃着我的眼,头好昏,他说了什么我都没听清,但在这一片无意义的声音中间,我听到了刚刚经由我的手杀死的诗人的声音,是他刚被关到狮鹫堡时,那种清澈优雅、好象林间溪流一样的声音,轻轻地,他在说“对不起”。
还有“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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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完检讨书,接下来就在这里,向您当面报告了。”我低下头,“请快点告诉我您的裁决。”
格莱弗里大人看着我,有那么几秒没说话,冷不丁冒出一句:“哟,休迦,你爱上他了。”
这明显是打趣的口吻,我还听得出来。正事说完了?我有点无言:“老师,别拿我寻开心。”
他的语气又变得认真而温和:“我没开玩笑,他明白,我也明白,只有你不明白。……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把手拿上来。”
我依言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他托起一只,静静地观察,摩擦着每一个关节,然后把自己的双手叠放覆盖在我的手上:“还痛吗?”
“没有。”我的脸有点发烫,头脑也有点发烧,在这股冲动的驱动下,反手按住他的双腕,一脚踩在唯一阻拦我的办公桌上,另一只手一把托起他的下巴,狂暴地凝视着他,吻上他的嘴唇的时候却温柔而且小心翼翼。
这是我从刚走进这间屋子就想做的事。
我们相互舔噬着对方干裂的嘴唇,好像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场雨露来滋润一样。他闭着眼睛,在我持续的吻当中断断续续地说:“休迦……解除圣誓吧……”
我退后一点,惊讶地看着他的脸。
“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裁决,从此以后你就自由了,无论去哪里都可以。诗人被你杀死的时候,已经不是王的钦定犯人了,而且有关于诗的力量,教会方面也一定理解。”
“你留在这里,我怎么会走;如果你一定要我离开,那你自己也必须跟我一起。”
“你做得到么?”
“可以。”我回答得很坚定。“无论用什么办法。”
他微笑,把额头靠在我肩膀上,“那好,我答应。”
“这就是你在吟游诗人那里听到的?怎么最后变大团圆结局了?”西里尔靠在古代城市遗迹的半截门柱上,晃着粗陶杯子里的上等白酒。
雷亚坐在坍塌的拱形屋顶上,用干草沾着白酒使劲擦自己靴子上的血污,斯波尔和赛尔曼的边境是著名的干白葡萄酒产地,在这里酒几乎没有价值,而被猎物的血玷污的靴子可是有价值得很。“我也觉得奇怪,这个故事的走向明明一直不是很阳光的。”
“不过里面有一句话说得很好,结局这种东西,怎么编都行,主要看应景不应景,在节日庆典上讲个暗黑系故事显然不合适。”把杯子递过去,让雷亚再蘸点酒,“怎么,你想不想听另外一个结局?”
“你自己编的就免了,上次那个暗黑系人鱼公主让我受够了。”
“才不是呢~是真的结局哟。”
雷亚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西里尔则竭力作诚恳状。
终于,雷亚还是,又一次的,上套了。
“其实故事里根本就没有老师这个人,狱卒也只是普通的狱卒,看守二王子从外面带回来的情人,然后国王在争执中误杀了二王子,追悔莫及,很快也暴病而死,长王子本身就不是很健康,登基以后没有留下子嗣便去世了,而且他也没有定下自己的继承人,之后的王位之争造成整个赛尔曼境内的十年战争,很多城邦因此毁灭,不过监狱里的看守和犯人并不知道这些,王国动乱,根本没有人去关心和平年代的重犯有何下场,二王子的情人也就长久地被关押在那里。”
“于是狱卒就众望所归地对自己的犯人日久生情了?”雷亚也算有点悟性。
“没错。”西里尔再呷一小口白酒,“至于这个犯人的身份,他确实是从前知名的末日之诗,从小辅佐捡到他的那对男黑魔导和女剑士的杀手夫妻档,他的能力之高,后人根本只能望其项背……哦,这当然也只是在人类的范围内说的。但是小时候还好,随着他慢慢长大,到十四岁的时候,他的美丽已经远远超过了那个女剑士。”
“然后某一天那个黑魔导就兽性大发了,对吧……怎么好像你以前讲的那个暗黑系的白雪公主。”
“而且好死不死也被女剑士撞了个正着。那种刚烈的女人怎么能容忍这种事,她还算通情达理,知道错不在孩子,先把他赶走,让他跑得远远的,然后回去果断的杀了丈夫再自杀。接下来这个孩子在全国各地流浪,靠自己的音乐过着小康生活,等到十年后的某一天,他在树林里被野狗追,爬到一棵大树上,东西都落在下面被扯烂了——你看,那两首诗还算是有根据的——不过他也无所谓,反正琴是随身带着的,吃饭的家伙还在就没关系,正坐稳了准备弹一首催眠的曲子解决这个危机,下面突然来了一个使剑的青年,三下五除二就把野狗都赶跑了,当然咯,这个人就是在成年之前出来修行的二王子,他还以为自己救了诗人的命呢。诗人自己呢,对这个青年是一见钟情,就让他自居为自己的救命恩人,腻在他身边不走,号称自己行李都没了活不下去了你救了我一次就要救到底嘛,然后这腻着腻着他就腻成功了。小两口好好的在外面幸福了一段时间,直到国王要儿子回家,这二王子一向是最听爸爸话的,说回就回,带着诗人一起,回去就被糟了。”
“要我就不回去了~你看,现在跟你一起在外面幸福着多好~”雷亚又开始皮痒,被西里尔狠狠当头敲了一记。
“然后回来说这狱卒对诗人日久生情了,但是诗人非常专一,关了这么久已经察觉大概是出了什么事,二王子已经不可能再来接他了,于是终日悲歌,日渐憔悴,狱卒又是怜惜,又是嫉妒,但他不明白,自己爱的就是诗人对王子的专情。最终有一天,他妒火中烧,把心爱的人活活掐死在牢房。虽然上边原谅了他,他却不能原谅自己,没过多久就自杀身亡。又过两年,监狱被地方领主辟为战斗堡垒,在和政府军的战斗中被攻破,就成了一座阴气森森的死城,经常闹鬼,而这个狱卒的灵魂也在里面游荡~游荡……偶尔误入城堡的人就会被他抓住,一遍遍地讲自己的故事,不好好听的,就被他,嘿嘿,掐死。”
“咿呀……!!怎么到最后变成鬼故事了!烦人!还不如不听!!”
“那又怎么了~现实就是这样~”
“切~”雷亚继续埋头擦他的靴子,擦着擦着突然抬头:“等等!这不只是个故事么?你干吗说现实就是这样??”
西里尔一个白眼翻过去:“因为现实就是现实嘛。我刚刚到这边世界的时候,就是在这附近,然后碰到来这边修行的穆,先是一起做了些小任务,然后教会派人通知他接净化狮鹫堡的任务,所以我们就一起来这儿啦~起先满处都是怨灵,走廊的灵气沉重得头都抬不起来,穆就干脆用一个神之吹息,就是他擅长的风表型的圣系魔法……哎呀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怨灵一下子就都被清空了,完了以后,我们就看到走廊的阴影里面孤零零走出来那个狱卒的灵……”
雷亚非常夸张地打了一个寒颤:“行了!别说了!!”
西里尔坏笑着继续:“看,看那边,这片树林的边边上不是有个塔尖么,那就是狮鹫堡的监视塔哦~大概狱卒还在那里转……咦?快看,他在看你耶~”
转眼间雷亚就变成狼形缩起身体躲在西里尔的影子里,一双蓝眼睛还充满仇恨的瞪着他。西里尔大笑,顺手搔弄着大白狗耳朵后面厚厚的毛,一边摸一边笑骂:“哪有你这样的狼,羞不羞,简直是鸵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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