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悦没有出来,他站在吸收洗手池前,垂着头,手指头抠住冰凉的大理石,胸口微弱起伏,封雷隔着让他觉得安全的距离,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若是从前,他会紧紧抱着封雷,寻求安慰和劝解,但那些都成为过去,如今的封悦,不管多么沉重的负担,已经学会自己去扛,去解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走出来,靠着门口和封雷说:“辛胜死了。”
辛胜的死,让波兰街混乱的局面,更加显得兵荒马乱,而这其中最诚惶诚恐,不得安生的,非桂叔莫属了。他本来是以为自己危在旦夕,以康庆对封悦几乎百依百顺的疼爱,将来搞不好这波兰街的生意,就都装进封家两兄弟的口袋。这是他阿桂辛苦一辈子,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怎么能便宜了封家的人?
桂叔从来也没敢和人承认,他对左小姐当年的痴迷,竟然敌不过一个落魄的穷鬼封威,左小姐竟然还给他生了儿子!他对封悦的父亲充满敌意,甚至因此憎恨封姓。若不是封雷后来混出了名堂,他免不了会把封家兄弟整死,尤其是封悦,他是封威占有左小姐,而桂叔狼狈落败的证据!
桂叔被抢救过来,捡回一条命本来是好事,但康庆冰冷的态度,让他越发地摸不到底。他出院以后,康庆派了阿战过来,说是照顾,瞎子也看得出来那就是监视!
本来桂叔以为自己能治住康庆,可渐渐地他发现,康庆这个人,并不如他看起来那么粗枝大叶,头脑简单。从他果断干掉辛葵的行径,桂叔就该预料到这一天:如今的波兰街,是顺者昌,逆者亡,全是他康庆一个人说了算!
桂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谁能够帮他,简叔那个老家伙和自己勾心斗角一辈子,恨不得自己死无全尸;张文卓更是个狼崽子,只怕关键时刻还会上来咬自己两口。他想,也许该找找芳姐,但她如果知道了当年的真相,还能顾及本来就不深厚的情面吗?桂叔胆战心惊地发现,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这次真是自作孽了。
就在他处心积虑,寝食难安的时候,康庆来了。
康庆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岁,可见这段日子也是奔波劳碌得很,此刻坐在桂叔对面,并没有惯常的焦躁不安,翘着腿喝茶,好像很惬意。桂叔琢磨着,过去这么多天,康庆才来找他,想必是打听了不少消息,再来试探自己是不是真跟他交底。但是当年那些暗中往来的事儿,他也未必真能找到知情的人,所以有些话,只要他桂叔死不承认,康庆找不到证据反驳他。
“想什么呢,桂叔?”康庆悠闲地给他斟上茶,“我这些天就想来找你,一直没倒出功夫,你也知道,外头现在乱得很,不加倍小心,命就没了。”
桂叔不晓得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尴尬地咳了两下:“辛胜不是已经死了吗?这招杀鸡警猴使得好,短时间内是没人敢造次了吧!”
“真枪实弹的,我还真不在乎,怕就怕背地里使坏的,”康庆不再兜圈子,直接问道:“当年的事,您也别吊着我的胃口了。”
桂叔不安地换了个姿势,朝沙发里挪了挪,试探地问:“这些天你也没来,估计也打听得差不多。”
“别人说的我也不信,还是从桂叔嘴里听到的,我才当真。”
屋子里安静下来,悄无声息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他们两人的肩膀上,各自脑袋里都在飞快地盘算着。桂叔开始发现康庆不那么简单了,他既然敢这么问出来,必定是在这院子里清了场,当年的事与封悦有关,康庆为了保住封悦,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这些陈年往事流露出去。
“阿庆,”桂叔嘴里叼着只高级雪茄,医生已经让他戒烟,他一戒不了,又惜命不敢抽,便成天叼一只过瘾,“事儿我那天可都跟你说了,我知道得也是有限,究竟怎么回事,你还是得去问封雷兄弟。”
“封雷为什么动手,你总该有数吧?何况,你咬定是他俩兄弟一起干的,封悦那时候才十六,封雷向来袒护他,怎么可能让他淌这浑水?”
“封雷自然是不舍得他的宝贝弟弟牵扯进来,可事儿是封悦惹的,”桂叔说话不是不顾一切的人,似乎每说一句,都得考虑考虑,他眉毛轻轻跳了跳,缓慢而清晰地说:“封悦杀了胡家大少爷,当时你大哥在那里帮忙,正给他撞见,封雷才杀了他灭口。这些事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从那事儿以后,封雷是风升水起,那叫个顺,咱也惹不起他。”
“波兰街的老人儿,还有谁知道这些?”
“没了,”桂叔斩钉截铁,“这事机密得很,就是老简那头儿,也是蒙在鼓里的。”
康庆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说:“那以后如果有人听说,我可都算在桂叔头上了。”康庆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吞云吐雾,手指头有节奏地扣着膝盖,“我不希望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年轻的脸笼罩在淡烟之后,让人难以捉摸,桂叔只觉得脊背上升起一阵恶寒。
康庆走出花木扶苏的庭院,阿战跟上去,在门外和他嘀咕了好半天。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惶。
车子已经等在门口,康庆钻进最后一辆,阿宽跟着上了车,凑近他耳边说:“货已经进港了。”
“哦?这么快?”康庆暗想,看来张文卓现在是有的忙了,“买家那头有消息吗?”
“有,月内就能准备就绪。”
康庆点了点头,嘱咐他:“干脆点儿,别拖泥带水。”
车子行驶在沉厚的夜色之中,象鱼在深海里,无声无息地,朝着茫然无知的猎物,游去。
封悦病了几天,一度虚弱得只能卧床,封雷有急事必须去美国,本来想带着他,也被医生否决,说最好让他静养个把月的。于是,只好把阿宽留下,替他看着封悦。
除去辛胜的举动,整个波兰街的人陷入震惊。辛胜有张文卓的暗中支持,才能得以如此嚣张,敢和康庆叫板儿,波兰街的高层,都是心知肚明。如今辛胜的死,是不是代表张文卓就是向康庆示弱呢?没人摸得清楚,而且如今找桂叔商量的人,也都是碰了一鼻子的灰,连桂叔如今都惧怕康庆的势力了。
当年的事康庆大概也听个七七八八,他又不傻,估计也能琢磨个八九不离十,他便不会再来找封悦,除非他从此不想在波兰街混。而以封雷对他的了解,康庆也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不管怎么说,封雷不怕封悦再和康庆混在一起,走到今天,他俩都应该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哪怕封悦看不开,康庆也是看得开的。所以,封雷走得还算是放心。
可是他前脚离开,张文卓的电话,便追到封悦这里,好像是算准了时间。他打的是封悦私人的手机,这部手机不仅能显示出来电的号码,注册信息,还能显示出来电者大概的位置,张文卓就在方圆公里之内。
“听说二少病了,不知方不方便过去探望。”张文卓态度和蔼温柔,不同于康庆的嘴拙,他说起好话顺当得很,“也有几天没见,很挂念二少。”
封悦不禁心里暗笑,这人倒爱套近乎,我和你什么时候能到两天不见就挂念的份儿上了。不过既然他这会儿离自己这么近,恐怕是抱了必要见自己的决心。打电话来,是怕阿宽拦着门,不让他进,大哥临走前,铁定是交代过。也许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说不定,封悦仔细想着,张文卓应该不是个爱闲聊的人。
于是,他再试探了一句:“老毛病,躺几天就好,不麻烦七哥了。”
“哦,不麻烦,我也恰好到柏林道来办事,也想和二少商量点和阿庆有关的。”
封悦料到他会拿康庆说事儿。波兰街的内部消息,他基本是打听不到了,之前还从小发嘴里套点儿什么,可封雷明显嘱咐过,近来小发戒备得很。不管张文卓居心何在,消息就是消息,只要自己心里有数,从谁嘴里听说还不一样?
“那七哥过来吧!”封悦说,“我在家里。”
管家在前面带路,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过度熨烫的西装,就象挂在店里木头模特的身上,封雷家的管家,永远都是这么正式。张文卓来过这里很多次,但都是在书房或者会议室谈公事,从来也没有上过楼。
回旋的楼梯铺着波斯地毯上,踩上去不会发出一丝声音,楼梯上去是个大客厅,连接着一道长长的走廊。尽头是面巨大的拱形落地窗,似乎半个花园的风景,都映衬在那扇大窗上。午后软绵绵的阳光,透过水晶般透明的玻璃,照亮了大半条走廊,封悦的房间就在那片阳光的笼罩里。
阿宽已经站在门口等待,脸上的表情礼貌,却不见得友好。张文卓进了屋,入目是个敞亮的客厅,转过去才是卧室,宽大的床上,终于看见了正在挂水的封悦。
封悦套了件浅色的衣服,屋子里阳光很好,依旧显得他脸色苍白。他收拾得很干净,从脸,脖子,到扎着针头的手掌……都透露着新爽的气息,让人想起被晨露清洗过的薄荷娇嫩的叶子。即便此刻病弱,也不带半点病人的颓废和沮丧,精神还算不错,见他走进来,抬起头,嘴角轻轻地翘一下,是个淡淡的,几乎捕捉不到的微笑:“七哥来得真快。”
张文卓头脑里,瞬间感到汹涌的迷惑。
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空闲下来,封悦那天的微笑,就悄无声息地侵袭而来,让张文卓每每总是措手不及。
这天晚上,他正在家里穿戴,准备出门,亲信郭培安走到跟前,和他说:“七哥,端叔在门外,问您有没有时间聊聊。”
“哪个端叔?”张文卓的心思,都在晚上的应酬上,没怎么仔细想,张口就问。
“桂叔身边儿伺候的。”
“哦?”张文卓突然来了兴趣,“让他去书房等我。”
他已经听说康庆最近看桂叔看得紧,自从桂叔心脏病发,什么蹊跷的事儿都出来了,他早就想问个究竟,可惜就是插不进耳目。端叔必定是怕康庆对他下毒手,才转投自己,想谋条活路,那他就一定有备而来,张文卓想到这儿,不由得精神抖擞起来。
书房里,端叔如坐针毡,张文卓安抚他说:“端叔在我这里不必见外,有什么话,我保证不会流出这个房间。”
“确实不能散布,”端叔一本正经地,努力掩饰着慌张的情绪,“我今天到七哥这里来,就不能再回桂叔那里,七哥若保不了,我横竖都是一死,也不必把积压多年的秘密说出来,反倒惹了康哥不痛快,想得个好死都难了。”
“你怎知道康庆要处置你?”
“不是处置我,”端叔好像总算喘过一口气,“他现在是要对知道这件事的人,统统都赶尽杀绝,不留活口,我看就是桂叔,也要自身难保了。”
“哦?”这话成功地吊起了张文卓的胃口,事实上,他在桂叔身边确实于安插耳目,也收到风声,那里似乎藏了什么秘密,但是打听不出来,“端叔请放心,今晚我就让人送你出国,保证康庆找不到你。”
“那样最好,如果将来这消息对七哥有什么作用,我还能给您当个证人!”
张文卓暗笑端叔是怕自己也把他灭口,赶忙表明自己的作用。但他也没有揭露,安静地等着端叔继续。
喝了口茶,端叔坐在那儿想了想,捋清了思路,才说起当年的往事:“有快七八年了,那时侯,俞老大在胡家大少爷那里帮忙,桂叔想涉足赌场的生意,一直在和胡家拉关系。有一天,俞老大匆忙过来,和桂叔在书房里偷偷商量,我赶巧在门外,偷听了些。他说封悦杀了胡家大少,赶巧被他撞见,问桂叔该怎么办。桂叔和他怎么说,我听得也不是很清楚,但这事很蹊跷,报纸都到了好多天后才报道,说胡家大少是车祸去世的,过了不久,俞老大就给人杀了。依我看,就是给封雷灭口了,他要护着他弟,就不能留证人。前几天,桂叔犯病住院,可能就把这事和康哥说了,那天以后康哥就不对劲儿,把桂叔这里看得死死的,我是等了好多天,才瞅准今天的机会跑出来的。”
“封悦为什么要杀胡家的大少爷?他那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吧?”
“这……可就不好说了,俞老大在桂叔跟前也没提,胡家社会地位那么高,也没人敢乱传他们的事儿,谁知道呢!”
“这么说来,康庆已经知道了?”
“从桂叔病危那天,单独和康哥说完话,好多天了,康哥都没找过桂叔,大概是撒了网下去找消息,估计已经打听得八九不离十。这事儿和封悦有关的,康哥是铁了心要保他。若是给芳姐知道是封悦兄弟杀了俞老大,那就不得了的,那女人狠起来,男人都比不上!康哥防的,就是她!”
张文卓这一点不能和康庆比,他不是波兰街长大的,对这里很多往事,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但是,他并不着急,既然康庆能摸索出来,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加以时日,仔细琢磨,这事儿瞒不过他。可是,还不待他将这些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康庆简直就是伸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是措手不及。
第十章(上)
封悦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外头的风吹草动,具体的他也说不太清楚,只是张文卓和康庆两边都安静得有些异常。偶尔半夜的时候,他会收到同一个号码的电话,那是他送康庆的一支无法追踪号码的手机,康庆几乎没用过,封悦以为他不喜欢。可是,康庆总是在电话上沉默,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渐渐地封悦也不说了,他能想像出康庆在书房里静坐的模样,手指间夹的烟,是他抽了很多年,也不肯换的,骆驼牌,也许还喝着酒……
星期天的下午,有点阴沉,迎面吹来的风夹着湿润的水汽,对大病初愈的封悦来说,那股冰凉有点难以消受。他的手握住咖啡杯,温暖穿透他薄薄的手掌,好像能一直暖到胸口,他抬头,看见俞小发瘦长的身影从马路对面走来。他的长发向后扎着,穿了件短短的夹克,双手揣在兜里,脸上平静的表情,让封悦觉得这么陌生。
“等很久啦?”小发坐在对面,他的憔悴,让封悦无法忽视。
“刚到,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小发点了热巧克力和松饼。
“几天不见瘦成这样?”
“哦,没什么,”小发转移话题说,“芳姐最近老是看着我,要出门难得很。跟康哥似的,就知道软禁我,烦。你找我干嘛呀?”
“想带你看个地方。”
“什么地方呀?”小发来了兴趣,睁大的眼睛,亮晶晶的。
封悦发现扎起头发的小发,显得格外的秀气:“吃完就过去,别着急。”
这间小店坐落在咖啡店密集的文化区,以下午茶著称。和他们刚刚坐过的地方,只隔了一条巷子。店面攀登着茂盛的爬藤类的黄色玫瑰,迎风栈房。橱窗了是法国乡村风格的陈列,黑白的格子布上,放着刚刚出炉的,似乎还冒着热气的面包点心……俞小发几乎立刻就爱上了它。
“老板一家移民了,要把店盘出去,你看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们就盘下来,你做着看看。”
俞小发靠墙站着,纤小的玫瑰在枝头迎风摇曳,空气象是随时都能凝结出露水。
“是你,还是他?”
“我。”封悦不想做所谓的好人,有时候他宁愿选择诚实,这让事情变得简单,“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我来选地方,你来经营。”
封悦猜想封雷非得匆忙去美国,虽然公务上的原因为主,但是多多少少也有点逃避小发的意思。他在感情上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想逃,想放弃,就是他心里当真了。
他们走回封悦停车的地方,下起小雨,街上的行人不多,纷纷撑起了伞,五颜六色的,象一朵朵盛开的花儿,在灰色天空下,碰撞着,如水上浮萍。雨声密集了,好像清淡的画面上响起渺茫的歌声。
“我送你回去,”封悦发动车,“上车。”
“不用,这么点小雨还能怎么的?我才不象你们公子哥儿那么金贵呢!”小发笑了,语气放松说道:“我想在这附近自己走走。”
封悦没有勉强,由着他的性子:“那我先回去了。”
车子缓缓前行,因为靠近步行街,限速很慢,封悦往后望镜里看了看,小发支着瘦长的两条腿站在原处,依旧揣着手。他的眼角无意瞥见了另一头街角停的那辆黑色商旅车,脑海突然快速地搜索,似乎从小发过来,那辆车一直在他视线的最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