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靳停下来歇了口气,又说:“阿健离开学校後一直很消沈,我和阿青他们周末回家的时候就找他出来玩,陪他说说话,散散心。他只有高中文凭,工作不好找,在社会上晃了一年多,我进了分局以後,就托小秦帮忙把他介绍到商场里当了保安。我以为他有了工作,生活就上了正轨,後来越来越忙,和他见面就渐渐少了,没想到就出了事。”
唐胜杰听完了所有的事,在心里斟酌了半天,终於开口道:“苏靳,你知道我最羡慕你的地方是哪里?”
见苏靳摇头,唐胜杰接著说:“你身上有著我不具备的血性,不平则鸣,仗义慷慨。你也看到了,我爸爸妈妈在家里都说上海话,所以等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也只会说上海话和普通话。可我的同学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四川人,见我不会说四川话,都叫我‘下江人’。我一说话他们就笑,就起哄,也不愿意带我一起玩。要是你怎麽办?”唐胜杰没等苏靳出声,就自己答道,“肯定伸拳头了吧。可我没有,我努力地看方言电视剧,放学的路上听人‘摆龙门阵’,陪楼里的老爷爷老奶奶说话,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能说的很流利了。”
苏靳听了说道:“你很聪明。”
唐胜杰摇了摇头,说:“不,我缺乏勇气,我宁愿改变自己来适应周边的环境。而你不同,你关心朋友,爱护兄弟,尽其所能地帮助别人。”
唐胜杰停了停,探身凑近苏靳,看著对面人的眼睛慢慢说:“所以苏靳,不要放弃,不要因为一个丁亚健就放弃你的原则,你看你那两个朋友不是过得很好吗?他们都会在心里感谢你的。”
苏靳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接著看江上来来去去的江船发呆。
唐胜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招手让老板结帐,自己靠在椅子上,盯著苏靳的侧脸出神。一直等到付完钱,苏靳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唐胜杰试探地叫道:“苏靳,很晚了,走吧。”
谁知道苏靳转过脸来,满面悲色,静静地说了一句话:“唐胜杰,阿健最後问了我一个问题,‘不当警察我们还能干什麽?’”
唐胜杰闻言,心下一惊,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回答。
因为“严打”就要开始的关系,唐胜杰的探亲假只批下来一个星期。回程的日子,唐家父母把两个人送到机场,唐胜杰换了登机牌出来,看见自己的妈妈正拉著苏靳的手嘱咐著:“苏靳,回去以後多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还开了刀。工作上要注意安全,不要太拼命。”
苏靳连声答应了,看见唐胜杰过来了,就跟唐妈妈说要去趟洗手间,留了唐家三口说私房话。
唐妈妈见苏靳走了,就对唐胜杰说:“胜杰,既然选择了,就要勇往直前地走下去。苏靳是个好孩子,不要辜负了人家,女朋友的事回去赶紧解决了,该得罪的人总是要得罪的。遇到了难处,给我们打电话,官道走不通,总还有别的路可以走,爸爸妈妈总是支持你们的。”
唐胜杰点点头,说:“妈,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不会重蹈当年的覆辙。你和爸爸要注意身体,等退了休,我接你们回上海住。”说完,又对站在一边一直没出声的父亲说:“爸,您在书房里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等苏靳从洗手间出来,两人便和父母告别,唐妈妈红了眼圈,对他们说:“有空记得一起回来。”
唐胜杰和苏靳答应著,转身进了闸。
唐胜杰上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分局。他在分管刑队的孙局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敲响了隔壁李局的门。
唐胜杰是去负荆请罪的。自从听了苏靳在江边说的那句话之後,他就在想怎样才能免除苏靳受处分的可能。要说孙局是这次凶杀案的直接领导,找他去说情当然见效最快,可惜孙局这个人对下属黑白分明,未必肯答应。唐胜杰只能退而求其次,找自己的顶头上司李局。李局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直接拿苏靳的事去求他,小小的一个侦察员未必能上他的心,唐胜杰只能以自己疏忽职守为名,自请处分。手下大将要是真的受了处分,领导的脸面尚在其次,察人不明,用人不当,自己的工作能力将会被质疑。所以李局一听到唐胜杰的检查,先惊讶地说主要责任并不在警署,见唐胜杰坚持,便故作姿态地批评了一番,然後安慰他不要背包袱,年轻同志应该被允许犯错误,这才有助於他的成长。最後推心置腹地答应唐胜杰一定会在局常委会上提议把这个案子当作成功案例上报总队,毕竟基层分局要搞一个像样的凶杀案子也不容易。
唐胜杰走出李局办公室的时候,大大地吐了口气,这件事终於告一段落了。
半个多月後,苏靳休养假期满,回队里销假上班。秦少仁一见到他,就笑嘻嘻地迎了上来:“苏靳,休息得不错嘛,红光满面的。”
苏靳笑了笑说:“是啊,养肥了膘,好挨宰啊。”
小秦跟著苏靳走到桌边,见他坐下,便弯腰在他耳边说:“挨什麽宰啊,你还不知道啊?”
苏靳抬起脸来问:“怎麽,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
小秦坐回自己椅子上,对苏靳说:“正式的文件还没下来,不过听说局里要上报这个案件参加公安系统十大精品案件的评选,我想应该不会再弄个处分什麽的出来自打嘴巴。至於队里嘛,上次的盗窃案子你不是也立了功吗,队里把你的名字从请功名单上拿了下来,说是功过相抵,不奖不罚。”
小秦说完了,见苏靳没什麽高兴的反应,又说:“这你可得谢谢巫队,我亲眼见他在支队长的办公室里拍桌子呢。”
苏靳点点头,说:“还要谢谢你,总是给我第一手资料。”
小秦得意得晃著脑袋说:“那是当然,再告诉你一个惊天大八卦。”
小秦故作神秘地停了下来,等待苏靳的反应。苏靳笑著说:“赶紧说吧,我都等不及了。”
“唐胜杰,唐大所长是个GAY。”小秦因为爆了个大消息,十分得意地看著苏靳。
苏靳心里吃惊,极力压抑著脸上的表情,略垂著头装作不在意地收拾因为自己不在,而沦落成杂物台的桌子,一边说:“咸吃萝卜淡操心。现在还有人相信这个,局长们的八卦比这强劲曲折多了。”
小秦点点头表示同意,要知道现在时代虽然在进步,可领导们这方面的爱好却依然故我,窝边草吃得那叫一个高兴,这局里队里,大大小小的风流韵事层出不穷,当事人的关系纵横交错,肥皂程度堪比言情剧。
小秦不甘心自己的话题被转移,接著说道:“你不知道,唐胜杰如今风头正健,想看他翻船的人不要太多哦。本来只是点小浪花,说是有人看见个和他长得很像的人从南京路的GAY 吧里出来,手里还搂著一个穿风衣的男人。还说那男人被保护的可好了,风衣遮著,看不见脸。”
苏靳便问:“连人都没看清也能传成这样?”
小秦说:“这个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没凭没据的,也就私底下悄悄说说就完了。”
苏靳暗暗松了口气,说:“那不就得了,还什麽惊天八卦。”
小秦马上说:“可是前几天突然从市局传出来的消息,李主任的女儿和唐胜杰吹了,而且是人女的把他蹬了。也没见他攀上别的高枝儿,这唐胜杰原来是GAY 的言论就又渐渐起来了,而且这次传得很厉害,指挥处的小颜跟我说,几个局长都已经知道了,肯定有人在里面煽风。分局里现在很多人都在传,经常看见他在南京路的‘蓝夜’酒吧出入,就是那个GAY 吧。”
苏靳抬脸看了一眼小秦,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转述八卦的兴奋,倒是没有一点鄙夷的神色。苏靳心里苦中作乐地想:总算自己看朋友的眼光还不算太差。
为谁守护 13
13
一年一度的“严打”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苏靳因为休养而错过了前期的动员和准备工作,又加上当时对他的处理还没有结果,巫队就没有把他安排进工作名单。於是苏靳就成了二队的“战时”统计内勤,每天的工作就是填写各类表格和撰写每日战报,以体现“严打”的成果。
这一天是周末连月末,苏靳的桌上摊著三份A3 纸的大表格,抬头分别是“日报”,“周报”和“月报”。苏靳刚憋出一份总结昨天战果的文字报告,再看看桌上的大表格,终於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天越来越热了,可是局里又出了新规定,凡是在办公室的人员必须著警服,以示专业。
苏靳走到大开的窗边,把领带结往下拉了拉,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透气。苏靳这些天有些烦躁,繁忙的工作并未降低大家对八卦的热衷度,唐胜杰的性向流言甚嚣尘上。小秦告诉他,李局已经找唐胜杰谈过话了,接下来就该是局政委了。可是唐胜杰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劝苏靳不要急,说什麽“流言止於智者”,过了这阵子自会有新的八卦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等等诸如此类的敷衍之辞。
这时,苏靳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却是郑浩打来的。苏靳听了几句,眉头越皱越紧,只听他说:“人呢?你跟他说,定好时间,我一定到。对,钱我会带过去的。你别找唐胜杰了,他这两天出差不在上海。”
挂了电话,苏靳想了想,回到桌边拿起座机听筒,又打了两个电话,才坐下来接著填那几张表格。
星期一上午,开完了每周例会回到办公室,苏靳见大家都已走了,便也换了便服出门。走到“蓝夜”门口,王强和郁青两人已经等在门口,脸上还戴著大大的墨镜。苏靳走过去,对他们俩说:“没耽误你们上班吧?”
王强说:“我请假了,高烧,有医院假条。”
郁青在边上说:“他老婆给开的,我昨天晚班,今天白天休息。”他是巡警,三班倒。
苏靳听了便说:“我也是没办法才找的你们俩,万一打起来,我也只信得过你们。记得把墨镜戴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脱,也别说话,打完了就走,剩下的我搞定。”
王强便说:“怕个屁,你不叫我我也要来的,已经折进去一个了,不能让你也废了。”
郁青在一边点头附和。苏靳没再说话,三个人推门进了“蓝夜”。
郑浩迎了出来,苏靳便问:“人呢?”
“在里边呢,你行不行?他们可不少人。”
“没事,要不你先回办公室。”
“你就别管我了。”
苏靳三人往里走去,果然看见里面三三两两地站了有十来个人,沙发上还坐了个光头,看来就是找他来谈判的那个了。苏靳回头看了看王强和郁青,见他们两个微微地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
“光头”看见有人进来,便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坐。”
苏靳坐下了。
“光头”拿了小圆桌上的Wiskey 倒了一杯,推给苏靳,举起自己的手里的杯子,说了声:“喝酒。”
苏靳却说:“不必了。林斌人呢?”
“光头”指了指最里边的沙发,苏靳定睛看去,那里蜷缩著一个人,看著像是林斌的样子。
“光头”一仰脖喝光了手里的酒,说道:“钱呢?”
苏靳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却拿手压著,抬眼问“光头”:“你先告诉我林斌怎麽会欠你这麽多钱?”
“光头”说:“他答应了帮我‘出货’,谁知又临时反悔。说是遇上警察清查,把东西都冲进厕所了,这种话要是你,你能信吗?”
苏靳听了,沈声说道:“你让他贩毒?”
“光头”嘿嘿冷笑道:“贩毒怎麽了,再还不出钱来就让他‘钱债肉偿’,反正也是在这跳豔舞的,就这种身胚,也就卖个屁股还凑合。”
“光头”伸手正要拿信封,却不想对面的人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拳就揍上了自己的鼻梁。
“光头”也不顾自己鼻涕眼泪横流,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招呼自己带来的人上手。
王强和郁青也不含糊,冲上去就开打。不过一会儿,两方人马就混战在了一起,桌椅沙发无一幸免。苏靳他们三个训练有素,学得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制服对手的拳法,因此拳拳狠辣,腿腿致命,不过半个多小时就制服了十几个混混,“光头”被苏靳摁在地上不断讨饶。这里翻桌倒椅,又是哭爹喊娘,早就惊动了周围的店铺,大家虽然不敢进来看热闹,但是打个“110”的勇气还是有的。苏靳听见警笛声响起的时候,就对王强和郁青说:“从後门走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等两人走後,苏靳从吧台的酒柜里拿了瓶啤酒,仰头喝尽。然後走回“光头”旁边,扶起一个仰面朝天的小圆桌,把酒瓶子放在上面,才在沙发上坐定。
这时候“蓝夜”的大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两个穿著警服的小夥子,透过洞开的大门,还能看见门口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正热烈地讨论著。
苏靳看了看,发现其中一个正是南京署地区队的小王,那另一个应该就是管这一段的社区民警了。小王看见了坐在那里的苏靳,连忙跑了过来,说:“苏靳,怎麽又是你?”
苏靳没说话,只是对他笑了笑。小王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回头对苏靳说:“一群混混,你跟他们较什麽劲儿。”
苏靳说:“他们骗我朋友帮他们‘出货’,我就出手教训了一下。”
小王恨恨地说:“活该,这帮人是缺教训,一会儿就给带局里去,先关他十五天再说。”
猛然间,小王看见了桌上的啤酒瓶,於是吸了吸鼻子,叫了一声:“你喝酒了?”
苏靳点点头,小王便说:“你疯了,刚发的‘五项禁令’,严禁工作时间饮酒,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嘛。”回头看了看边上正在向郑浩询问的社区警,见他也正盯著桌上的酒瓶,小王心下一凉,说,“完了,完了,那位正积极要求入党呢,这肯定是瞒不住的。”
苏靳安慰小王:“怕什麽,该怎麽样就怎麽样,做笔录吧。”
小王一边掏纸笔,一边嘟囔:“这回死定了,回去要被唐所骂到死。”
可惜小王这回猜错了,知道了前因後果的唐胜杰一句话也没有说。即便是对苏靳,他也只是问了句“不当警察了干点什麽?”在苏靳回答他先在家歇个一年半载由他养著後,唐胜杰也不过是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了声“好。”
一个月之後,已经递了辞职报告的苏靳正在家里向他爸爸解释打架和辞职的原因。苏靳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他爸爸开口,心里想著:阿爸的皮带不知道换成什麽样的了,应该多穿条裤子来的。
谁知苏爸爸沈默了半天,站起身来从柜子里拿了“五粮液”和小酒盅,给苏靳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苏爸爸举起杯对苏靳说:“儿子,你长大了,爸爸为你自豪。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为了正义和毒犯斗智斗勇,好!”
苏靳战战兢兢地看著他爸爸,像个傻瓜似的一动不动,直到苏妈妈在後面推了他一把,才突然醒悟般地拿了酒杯和他爸爸碰了一下。父子俩喝了酒,苏爸爸就对苏妈妈说:“文娟啊,赶紧炒两个菜,我们爷俩再喝几杯。”
苏靳和他爸喝完酒,就叫了辆车直奔“蓝夜”,昨天郑浩给他打电话,说是有事和他说,两人约了在酒吧见面。苏靳赶到的时候,看见门口挂著“暂停营业”的牌子。他自从打了架之後就没回来过,一时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忙推了门进去。
郑浩已经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等他,见他进来,就问他:“喝点什麽?”
苏靳摇摇头,说:“刚和我爸喝了。出什麽事了,怎麽暂停营业了,不是已经证明打架跟你没关系了吗?”
郑浩笑了笑,说:“不是因为这个,我要去加拿大了,想问问你想不想接手这个酒吧?”
苏靳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怎麽这麽突然,我还没谢你帮我摆平了‘光头’他们。”
“也不是我摆平的。”郑浩说,“我一直想问你,你怎麽知道我认识‘黑皮’?”
苏靳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说道:“咱们在警署边上见到的那次,我看见他来接你,那个时候就觉得眼熟,後来因为一些别的事情突然就想起来他是谁了。”
郑浩了然地笑道:“所以才要约到我这里来。苏靳,你这个人,鬼心眼还不少,以前我真是看轻你了。”
苏靳干笑了两声,问郑浩:“你还没说为什麽突然要走,你们俩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