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木立刻大叫:“这怎么行!三井跟宫城都死在他手上,我们损失了那么多人,好不容易才抓到他,怎么能就这么放掉!!”他谈到以前的兄弟,眼圈立刻开始发红,攥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找仙道拼命。仙道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樱木的副官不在,他可不愿意跟野蛮人动手在流川面前打得难看。
流川仔细地看着那张声明,挥挥手让部下离开,单独留下仙道。两个人面对面,隔着空气都在揣摩对方的眼神。
仙道轻咳了下,问:“那么你会让我走吗?”
流川并不回答,反问道:“你认为牧是真心求和吗?”
仙道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跌过这么大跟头。”
流川转身把声明放回桌上,他比仙道刚见到他时瘦多了,春天已经过半,还穿着臃肿的大衣,尽管这样也不能掩盖他细瘦的腰身。
“现在,告诉我,你认为这个求和,我该答应吗?”流川转回来,面对着仙道,脸色温和,眼神澄澈安静。
仙道几乎要战栗了,自从重逢以来,流川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现在看着他的,恍然是那个十年前掠去他心的少年。那个少年透过那双眼睛静静地默默地注视着仙道,就像十年前两人相处的无数个瞬间一模一样。流川脸上有伤,头发乱蓬蓬的像枯草一样,整个人都瘦削得要脱形,身上穿着灰蒙蒙的破旧大衣,站在这个简陋的,一边屋顶用草泥灰抹起来的房间里,可是只凭着那双眼睛,就像回到十年前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穿着华丽的服装,像个货真价实的王子一样微微抬起下巴,对着佯装不在意的仙道说:“你喜欢我,是吗?”
仙道没有办法对这样的流川撒谎,他一辈子也许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撒了许多不该撒的谎,但是他一辈子也没办法面对流川说任何假话。
他几乎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错身走到流川身边,拿起那张纸,流川的肩膀跟他的碰在一起,他简直好像能隔着两层厚厚的衣服感受到流川的体温,那是快要把他烧伤的灼热。
谈判定在两军交锋的阵前。帝国军派出的是文官首辅藤真建司伯爵,依旧维持着他一贯的优雅品味,一袭墨绿色的风褛,镶嵌了金色的花边,狡猾的褐色眼睛里是仙道都猜不透的波谲云诡。而革命军这边,派出的是武官大将军赤木刚宪,木暮随侍。仙道作为人质被扣押在革命军这边。
谈判进行地异乎寻常的顺利,出乎仙道的意料之外,流川并没有提出什么其他的要求,同意了划江而治,只是要求政府对平民的归顺请求不得阻拦,而牧那边,底线也很明显,革命党不得进入湘陵河以北,承认江南面作为另一个政权存在,名义上属于神奈川,行使独立的行政权,而且,必须归还仙道和其他俘虏。双方就细节问题进行了一些磋商,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就结束了。
临走的时候仙道反而有点恋恋不舍,回望南方,知道这一去之后跟流川就是永别,忍不住心中茫然,趁人不在意抄了个字条塞在木暮手里,悄声告诉他如果流川有什么事就打这个电话找他,跟着藤真返回了国都。
国都里依然歌舞升平,好像距离此地不远的战事完全不存在。仙道依然被莺莺燕燕们团团围绕,他被俘的经历反倒给他增加了一层光环,女孩子们热衷打听革命党们的生活,对他们居然穿着破棉布袄,用弹片接雨水大呼小叫,毫不介意地表现出她们对于那些“肮脏的野蛮的土匪”的厌恶和排斥,用手帕掩了嘴,好像连说这些词都会污了她们纯洁无邪的形象似的。仙道没有办法跟她们说木暮一家所受的伤害,没有办法跟她们说那些平民虽然粗鲁但是大多都很善良,没有办法跟她们说其实打败了帝国军的就是这些她们口中肮脏的土匪,没有办法跟她们说他最爱的那个人,其实就是土匪们的头儿,十年前在帝国大放光芒,与他并称双璧的流川枫。
仙道开始对这些喋喋不休的女人们感到从心底里厌倦,对永不停息的宫廷舞会感到疲惫,他已经脱离了他所原本适应的环境,他已经没办法跟她们一样表现出对平民的憎恶。在革命党中生活的半年,竟然如此深刻地改变了他,他已经没办法融入原本他如鱼得水的环境了。
他会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很刹风景地想到木暮做的蘑菇汤,没有鸡汤或者肉末,只是单纯的蘑菇和一点野菜,却鲜嫩可口;他会赌马场上听着身边的呐喊时想到安田仔细地擦着马,吹起轻快的民俗小调;他会在握着贵族小姐娇嫩的手跳舞时想起流川被风霜和战乱磨砺得粗糙的脸颊,依旧灼灼燃烧的眼睛,和每晚都亮到深夜的灯光。他不知道为什么平民和贵族的矛盾会变成这样,试着去劝劝牧,对平民放宽政策,却被臭骂了一顿,牧对他竟然同情平民简直匪夷所思。而贵族们知道著名的仙道侯爵竟然妄图对平民们怀柔,看他的时候都带了点轻蔑,仙道知道他们在背后会说:“卑劣的平民已经夺去我们半壁江山,仙道彰居然还同情他们。他怎么不想想我们的权利?”尤其是那些从南方逃难过来的贵族,更是愤愤不平,碍着仙道的身份地位才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仙道陷入了一种困惑和迷茫中,他试图做出些改变,却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只换来大堆的嘲笑和讥讽,他觉得无能为力,索性成天呆在府邸,很久都没有出门打猎,更没有飞行。老友们过来看他,都取笑他被革命党吓破了胆,牧看到他就摇头,说仙道你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仙道只是笑笑,他真的已经对战争厌恶至极了。
他隐约知道牧在策划着什么,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思去猜,反正到时候总要派他上场,只是不知道这次倒霉的是丰玉还是山王呢?牧肯定会以一场战争去转移这次国内战争失利的阴影,算算日子也快了吧。仙道事不关己地想,没注意到帝国航空战队其实已经频繁起落了挺长一段时间。
这一次,仙道把游玩和飞行的时间都用来怀念流川,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再见,却再也不能像七年前那样靠着飞行遣怀。他试图掩盖的心被这次短暂的重逢揭露了出来:他爱了流川整整十年,即便流川失踪,即便流川死亡,即便两人一辈子都无法再见,这份爱恋依然紧紧地束缚住他。流川变成了他自己的一部分,如果生硬地要剥离,就要生生撕下大块的血肉;投入的感情太深重,早就已经收不回来,干涸在骨血里,印子太深没办法逃开。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爱的是流川还是爱流川的自己,爱以及思念变成了一种习惯。
他不知道七年前在流川身上发生了什么令原先那个单纯冷傲的流川家二公子变得愤世嫉俗,甚至不惜掀起一场革命来完成他的心愿。流川奋斗了七年,从一个只知道剑术、飞行的贵族子弟,变成了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手里握着几百万人的性命,出兵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层层推进,步步紧逼,把不可一世的牧都逼得划地求和。仙道已经完全捉不住他的身影了,流川在离他很远很远,他永远够不到,永远也理解不了的地方,而他,在历史的夹缝里偶然碰见了一次,如聚水浮萍,瞬间即散,流川继续向前,他被留下,流川从他身边经过时带起的波澜却还久久地影响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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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深夜,仙道参加舞会回来,被脂粉熏得头晕,又喝了点酒,人有点晃晃悠悠,栽倒在床上的时候又想起流川来。少年的流川和成年的流川混成一个人,有白皙的皮肤和深邃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被风吹着飞扬起来,嘴角挂着一个若有似无的浅笑,满脸都是打胜仗的明亮,朝着他一步步走进,扑进他怀里,浑身紧张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仙道不由自主地微笑,把自己沉进床里,想要把流川抱得更紧些……床边的电话忽然刺耳地想起来,仙道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电话机旁边,几乎是愤怒地拿起听筒,很不客气地说:“喂!谁!”却听到电话那头一片嘈杂,充斥着电流滋滋的杂音,他皱了皱眉头,以为是谁无聊的骚扰电话,刚要放下,却听到木暮变了调的声音钻了出来:“仙道彰!看在我照顾你那么长时间的份上,救救我们!”
仙道悚然一惊,酒醒了一半,拿起听筒,却只能听到混乱不堪,完全听不出来任何东西的杂音了。他坐起来思索了会儿,披上衣服就冲出家门,连车夫都来不及叫,直接跑到离他最近的越野勋爵家,熟练地翻墙入室,一把把越野从床上拽了起来。越野受到突然袭击吓得大叫,看清楚是仙道之后才回过神来,仙道面色铁青,拽住他的衣服,声音严厉地问他:“最近你们飞去哪里了?”
越野支吾了一下,仙道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问:“是去南方了?”
越野眼看瞒不过,点了点头。仙道把他往床上一丢,就要跨窗而出,越野急忙一把抱住他,叫道:“陛下说了,绝对不能让你知道!他直接下的命令通知到个人,身为次席执行官的你玩忽职守,同情贱民,他才把你排除在行动之外!”
仙道身体定了下,回头瞥了越野一眼,越野被他那一眼看得遍体生寒,不由得松开了手。
“告诉牧,我不会允许他把战火烧到南方。”话音未落,人已经从窗户里消失了。
仙道心急火燎地跑到帝国航空战队的停机坪,刚换好飞行服准备登机的时候,原本一片黑暗的停机坪忽然骤亮,一束束灯光打在仙道和仙道的飞机上。仙道缓缓地回过身,看见藤真领着一帮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正站在面前守株待兔。
藤真孩子气地笑起来:“阿彰啊,你还是这么莽撞,这么半夜黑灯瞎火的,怎么会想要飞呢?万一摔着了怎么办啊?”
仙道回敬了他一个笑:“怎么样都比不上建司你,大半夜的还在这里守着我无聊吧。”
藤真挥挥手,身后的士兵们呈扇形逐渐散开。他面对仙道,耸耸肩作出一个惋惜的表情:“本来以为可以瞒着你的呢,看样子牧说的话果然没错啊,不要任性了,快跟我回去吧。”
仙道伏低了身子,从腰间摸出匕首,作出防御的姿态,士兵们也严正以待,“帝国双璧”中仅剩的仙道侯爵,不光是飞行无人能及,手上的功夫也不容小觑。藤真冷冷地看着仙道警惕地观察四周,皱了皱眉头,再次开口:“我不知道你这次被俘是不是被洗脑了,完全丧失了以前的气势,现在居然想要赶过去救那帮贱民?你真的丢尽了皇家的脸!亏你还是陛下的表弟,以勇猛闻名的先帝的亲外甥,怎么一点收复失地的念头都没有?!你还是帝国值得骄傲的军人吗?!”他声色俱厉,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神色。
仙道思考了一下,缓缓放手,把刀插回腰间,举起双手,笑笑道:“建司你还真是……我知错啦~”在一群士兵的包围下走近了藤真。
藤真松了口气,转回身,口里念叨着:“我知道阿彰你心肠软,被那群贱民影响了,其实不必想那么多,敌人就是敌人,再可怜的敌人也是敌人,同情平民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仙道走到他身边,答应着:“知道啦知道啦……”藤真看着他,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正要张口,仙道侧身滑过,一手把藤真一推,另一只手飞快地掏出匕首,靠在了藤真脖子上,与此同时把藤真的两只手都用手腕胳膊箍住,让他动弹不得。周围的士兵全都惊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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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锢住藤真,用刀轻轻地在他脖子上一划,一道细细的血痕出现,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环视四周,士兵们都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藤真在他怀里小幅度地挣扎了下,刀子进得深了点,血流得更多,吓得不敢动了。仙道压低了声音说:“你们都退下。”士兵们不敢离得太近,散开成了一个大圈。仙道命令着:“你,那个高个子的,把我飞机的落地锁打开。”“你,那个平头,去,把舱盖打开,不是前面那个按钮!后面的,后面那个黄色的,往前推!”
他一步一步压着藤真往前走,藤真疼得嘶嘶抽气,走到登机口处突然意识到阻止不了仙道,挣扎得剧烈起来,大叫起来:“你们不要管我!杀了他!!快杀了他!!”话音未落仙道一把把他往前一送,挡在自己前面,刀子一松,两脚一蹬一跃,跳进了驾驶舱,几乎是在落下的同时按下了启动键,舱盖缓缓地落下来。士兵们怕伤到藤真,等到他缓过劲来才敢开枪,而仙道已经系好安全带,打开了制动擎,子弹只来得及噼噼啪啪地零散落在机身上。螺旋桨很快开始旋转,带起了巨大的风,飞机轰鸣着缓慢移动起来,仙道把油门踩到最极限,飞机几乎是在几秒内就加到了最高速,在跑道上划出几十米后飞上了暗沉的天空。
仙道查看了一下飞机的状态,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内,越野对它维护得挺不错,油是满的,弹药也都充足,甚至还多加了两枚新式导弹,他往座位上靠了靠,用手摸过那些精密的仪表和键盘,轻声嘟哝了句:“老伙计,这次就靠你啦。”
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亮光,地面上的灯火随着远离国都变得稀少,远远的南方更是一片漆黑。仙道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公然挟持藤真驾机出逃,绝对够他上十次军事法庭的,属于叛国的大罪,他现在的行为也无异于叛国投敌,也许真的会判死刑也说不定。可是让他放着流川不管,那是万万做不到,流川于他,是魔咒,只要听到就不由自主地围着打转。本来以为永诀,可是既然他知道了消息,也有这个能力,那至少要把流川救出来。其他的人,平民、贵族会如何,他都没有心力去管,只有流川,他绝不会让他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至于将来是不是要判刑,或者根本没办法保住流川,那都是将来的事,现在的他,所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要尽快赶到流川身边。他不奢望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平民和贵族的矛盾,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牧或许会气得要杀了他,藤真的梁子结下了以后势必不会有好果子吃,就连越野,也有可能成为拔刀相向的敌人。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国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一切都是未知,宇宙混沌成一片,唯有南方的流川,是真实存在的,如此清晰,如此鲜明,像一盏灯,引着扑火的仙道一直向前。
飞抵南方边境以后,仙道打开了探照灯,雪白的光束照在地上,惊跑了几只耗子。他越飞越心惊,满目疮痍,路面街角时不时可以见到倒在血泊里的尸体,街道住宅一片死气沉沉,房屋坍塌,地面裂开,显然刚刚经历过不止一场轰炸。牧完全背弃了他许下的诺言,趁革命党撤回南方和稍事喘息的时候调集了全部的飞机和武器对南方进行了攻击。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仙道咬紧了牙,祈祷着流川不要出事,细细地搜寻起来。地面上一片死寂,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等快飞到山谷的时候零星看到一点灯光,仙道心里一跳,关掉探照灯,仅凭监视器上的阴影小心地接近。上次在这里跟一只飞行中队打起来,一共14架飞机被他击落了8架,耗到弹药都没了,剩下6架用贴身挟持的方法强迫他迫降,路线他还记得很清楚,遂在夜幕的笼罩之下缓缓地接近了山谷中央。飞近之后,螺旋桨的声音惊醒了人们,纷纷有人叫喊着奔出来拿着枪甚至小型的肩扛炮筒来攻击他,仙道小心地驾驶飞机在狭窄的山谷里腾转挪移,避开那些喷着火的炮弹。
攻击没过多久就被人制止了,仙道盘旋着慢慢降落到一块空地上,打开舱盖,跳下来,很快就被一群人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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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被簇拥押解着走到熟悉的院子前。与几个月前相比这个院子显然更破旧了,围墙坍塌了一半,房屋也没剩几间还矗立着了。木暮站在大屋门前,拎着一盏油灯。他瘦得可怕,两只眼睛深深地凸出来,被火光照着,看上去就像个幽灵。仙道注意到他的一条腿受了伤,走路变得很不灵活。木暮见到仙道,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神情,用干瘦的手一把攥住他,把他拖进屋里。
屋子里还是几个月以前的摆设,仙道没来得及细看就被拖到以前没来过的隔间里,昏暗的灯光下有一张小床,仙道只能看到流川乱蓬蓬的脑袋在破旧的被子里露出了一小半。木暮走上前去推了推流川,把他弄醒,随即示意仙道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