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君醉笑三千场(下)----小三儿

作者:  录入:04-15

他改去另一家门口蹲点,俊宏抹着眼角说大人您别累坏了身体要紧,博雅充耳不闻,小萱鼠蹿到他面前啃他鞋帮,他忍了又忍,怀里掏半天掏两颗花生出来摆在地上,小萱鼠很不满意,亮晶晶眼珠子盯着他,博雅再忍,又掏一颗红枣摆地上,小萱鼠歪头看了会儿,博雅压抑着说,我只有这些了,还是早上俊宏怕我饿硬塞的。
小萱鼠勉为其难叹口气,两只前爪刨了刨胡子,堀川小路。
博雅仿佛被戳中脊梁骨的蛤蟆,一跳跳上车直奔堀川小路,保詹在门口等他,说完了话转身就走,博雅急忙拉他,等等,我,我还是想见他。
我刚才都白说了!保詹回眼瞪着博雅,想他快点死你就去!
博雅怔怔地站了会儿,俊宏小心说,大人,回去吧,真葛小姐还在等大人。
晴明不回来,真葛每天晚上要见到博雅才肯睡觉,她大约知道博雅不愿说小爹爹的事,很久不闹着要去找晴明,拉着博雅的手偎在他怀里。
她的额发长长了遮住眼睛,博雅给她抚开想着得修一修,动剪刀的事要先去卜测为好,往常都是晴明一手包办,连同什么时候大沐什么时候大扫除,头年真葛的袴礼也是晴明算好了时间,亲自给真葛系上腰结,博雅只是笑嘻嘻一边看着,掏串玛瑙链挂在真葛脖子上,说我们家的小公主要成大人了,然后抱着真葛转了一大圈,长长的红袴在半空里划出波浪似的弧线,晴明略偏头,红色的边角擦过他眼睛。
真葛睡着了,博雅到中庭里站了会儿,回廊上坐了会儿,想起保詹说再等三四个月的话,躺到寝台上辗转。
中务少辅认为博雅大人终于睡醒了,公文的处理速度只增不减,甚至会问他怎么最近你都不对着我吼了,说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失落,中务少辅咳嗽一声,这里有六份人事变动诏书,大人快盖上印好给式部省送过去。博雅搬大印压纸上,压完了说,你有空吗?中务少辅一时没有领会其深刻含义,博雅便补充道,你先忙别的事,这些诏书我来送。
好比晴天响了霹雳雨天出了太阳,中务少辅眼睁睁看着他胳膊夹着纸卷,摇摇晃晃出殿下廊。
总想做些事,再忙碌也好,反正不能闲着歇着,博雅走在沙砾甬道上,被反射的白花花亮光刺疼了眼,他展开扇子遮挡着,顺着风檐踱过去。
式部省的几位长官都是熟人,交接了公务拿清爽果水招待,博雅觉得这边人说话都挺曲折,不禁多坐了会儿打几句玄机,心里充实许多,想还是八卦好,流言好,听着不费劲又能开拓思维。
这年夏天很热,下殿回四条的路上博雅看见有卖西瓜的,抱了一个回去,在井水里浸了大半个时辰,切开和真葛一起吃,俊宏和北居也被叫过来一人分几瓣,俊宏先把瓜籽一颗颗挑出来,北居逮着就啃。
博雅一边吃一边给真葛抹脸上汁水,真葛把瓜瓤瓜籽一起嚼着说真甜,博雅不知怎么的心里酸起来,他看眼北居再看眼真葛说,你们两个都是被他带坏了,谁吃瓜不吐籽的?!
晴明瞥他一眼,谁又说吃瓜一定要吐籽?!
博雅哑口无言,忽然没了胃口,剩下半边瓜叫俊宏给了其他人。
保詹说的时间快到了,博雅扳着指头等,每天竖起耳朵听动静,他还想去那边蹲点来着,又担心真出什么意外,远远的望一眼,回去给真葛讲故事哄她睡觉。
真葛抓着他的手,说我想听爹爹吹笛子。
博雅拿着叶二吹了会儿,真葛摸上面垂下来的穗子,说我也有这个,爬起来到册子箱里翻出一只玳瑁坠,拼在叶二旁边,这是一对呢,大的是爹爹,小的是真葛。
指头缠绕着流苏,真葛趴在博雅腿上,小声说,要是没有长大该多好,我们还在一起叠纸鹤……
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博雅小心抱着她躺到寝台上,独自喝了一夜闷酒。
然后到紫宸殿闹事的一天,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单单旁观着,像是有着很多的怯意,可看见保宪拉着晴明过来了,又很木讷地伸不出手。
晴明平淡如常的看他一眼,点个头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音,保宪说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博雅分明见他一只手护在晴明后腰上,而晴明的脸色更白。
因为感应到远则身上怨灵的强大气息,京城里聚集了不少秽气,从四面八方而来,远则走了以后功力浅的散了,留着有些本事的顽固份子,于是阴阳寮很是忙活了一阵,保詹平日里积攒的酒肉交情起了作用,内外夹击,一清二白。
保宪显露出持家上的道行,当初以贺茂家名义开的欠条,不管是兑了的没兑的,最后都成功转公务支出,小赚不赔。
关口说你这样真不好,人人都挖国库的墙脚,哪天被挖塌了怎么办?
有空关心这个,不如想想你的就职演说稿该怎么写。
关口立时头大起来,你们搞暗箱操作,我要申诉!
保宪拍了拍他,火气莫要太旺,这次是综合考核民主决议,最后集体推举了你一个,比上回抓阄可严谨多了。
我不信,明明是你悄悄把自己名字抹了。
你有证据吗?没证据不要随便诽谤我的人品。保宪换上鼓励的神色,开始都会有些不习惯,等理顺了上手了,还不是和切菜一样,熟能生巧。
你领会得倒挺深,我把菜刀给你,你来生个巧给我瞧瞧是男是女。
诶,君子不夺人之美,不抢人之好,关口,我看好你。
你看好有个屁用!关口心中忿忿难平,保宪却牵挂着别的事,摆摆手溜得飞快。
他在贺茂府大门口碰到抱着真葛的博雅,博雅说带孩子来看看他,保宪点了点头领他们进去。
忠行大人念一篇咒辞,晴明认真的记录下来,卷好放到册子箱里,忠行大人说今天就到这里,你们昨天抓的鬼族小子关在什么地方?
晴明说,阴阳寮的侧殿,老地方。
保宪插话说不会是又要叫我们去放了罢,五十个名额就要用满了。想了想接道,我非常不放心鬼少和他哥,等这段时间过去一定又会来一场我逃你追其乐融融。
师兄,你多虑了——晴明转过身来,淡笑的眼凝了凝,真葛扑上来叫道,小爹爹。
博雅贴门口站着,摸着鼻子说,不是我,是她非要来找你——真的不是我……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头也渐渐低下去,忠行大人叹口气,对儿子说,跟我去把保詹留的瓶子收拾了还给人家。
真葛搂着晴明脖子一边蹭一边说,我以为小爹爹不要真葛了。
傻孩子。晴明摸着她头,真葛这么可爱,谁会忍得下心。
房间里空气不大好,晴明牵着真葛走出去,坐在廊上给她理顺了衣服,问她最近都干了些什么,有没有画新图画。
这会儿北居端着果点过来,还有一碗药汤,晴明一口喝了药,拈了只果子喂真葛。博雅在他背后扯北居,拉到角落上问,怎么还吃药?
没什么,师兄这几天跑来跑去累,给他补身体的,保宪师兄也要吃。
博雅又带着真葛来了几次,晴明不是帮忙忠行大人写东西就是和保宪商量些事,看见真葛就当是休息时间到,和她说说话,到庭院里走走。
一天博雅匆匆独自过来,说真葛从廊上摔下去,怕是折了胳膊,晴明急忙跟着到四条,真葛把嘴唇都咬破了,眼泪扑扑直掉,医师已经接好骨裹上厚厚的药布,嘱咐了要注意什么又开了药单,俊宏送医师出去,晴明抵着真葛额头小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真葛靠在他身上抽气。
晴明放心不下,在四条住了几天,每天照料真葛,给她煎药哄她吃药,白天和她一起念书。真葛伤到右臂,晴明把着她左手教她写字画画,和她一起折纸。到时候医师过来换药布,晴明就在真葛背后给她讲兔子和浣熊的故事。晚上再陪着她睡觉,夜里起来几次看她有没有压着伤处。
这段博雅按时入朝办公务,早上很早出门,下午擦黑了才回来,先看真葛的情况,问晴明她恢复得怎样,晴明总说孩子小骨头长得快,只要接好了别随便动,不会留下后遗症。
博雅在他转头抚真葛头发的时候看他,发觉他额头有汗,抬袖子给他擦,晴明微微偏头,他愣了愣收回手,说你自己要注意身体,然后出去吩咐了北居几句。
夜深露重,博雅喝了些酒四处转悠,俊宏略感不安,觉得主人晚上不睡觉还游魂一样走来走去,一方面有碍自身健康,一方面也弄得府中人心慌乱,他听见小侍女说大人一到夜里就精神恍惚是不是撞了鬼,更加几分忧虑。
博雅停在真葛房间外,着意注意里面响动,真葛含混呢喃了一句,晴明柔声安抚她,此声此情让他鼻子有点酸。
早上起来,头晕脑涨抹了脸准备出门,鬼使神差到真葛那里走了一圈,外间的小侍女睡得迷糊,揉着眼问谁啊一大清早的,博雅没吭声,绕过她进去,真葛还在安稳的睡觉,衣被整齐,却不见晴明。
博雅转到另一边掀帷帐望出去,仲秋清爽的晨风拂面而来,风里还有点幽淡的香气。
曼佗罗华,干燥的叶子可以治疗气喘,花朵和果实有镇痛功效。
晴明蜷身子坐在廊尽头,抱着膝盖俯脸闷头,博雅轻手轻脚走过去,居然没有惊动他,博雅蹲在他旁边,忍不住撩开散下来的一缕头发,他看见晴明有点哆嗦,抬头转眼看他,半张脸依旧埋在衣袖里,睫毛抖了抖,神情稍微怔茫。
博雅低声说,外面冷,进里面去好不好?
晴明没摇头没点头,博雅扶着他胳膊拉他起来,揽着他腰小心翼翼挪步子,晴明脚下踉跄,博雅搂个满怀。
金风玉露一相逢,博雅心中感慨。
他说,晴明你身上冷为什么不说?不对别人讲和北居讲总行吧,他跟了你那么多年,有样学样的那么多年,你让他暗里担心得要死又不能说,你知道他多难过?
博雅跪坐在廊上,晴明趴在他怀里,像是醒着又像是睡着,博雅叹口气,北居晚上都不能塌实睡觉,偷偷在外面瞧你,他怕有一天早上看不见你了,就像那天一样……北居跟我说,师兄生来是折磨人的,一个接一个,谁跟着他谁倒霉,倒血霉,倒八辈子的血霉……
他一口一个北居,北居在房间里打了无数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继续睡觉。
博雅把晴明抱回自己屋,差人送信去告假,一面拿厚厚衣被盖晴明一身,熬了热乎乎的粥喂他,喂不进去,很想采取这种情况下最狗血的一招,北居劝他,要是半途师兄醒过来,肯定羞愤难当,说不定会离家出走。
博雅想了想,无奈地收拾起澎湃心情,连衣被带人搂得紧紧的,不知不觉做了个梦。梦里是初见面的时候,两个都很年少,晴明低眉顺眼很乖巧的模样,博雅讲了些笑话,晴明只露出类似于笑的表情。博雅心想他会不会是脸上受过伤,于是替他可惜又有点难过,便说,没关系我不会嘲笑你,你如果觉得很好笑就把这个棋子放在左边,如果觉得很没意思就放在右边。
结果左边放了一整盒白子,右边放了一整盒黑子。
很久的后来博雅提起这事,说我琢磨了好几天,为什么你会觉得一半一半。
晴明说,我压根儿没听懂你说的好笑和没意思,是指谈话内容还是你这个人,为了不伤你自尊,一样一半。
博雅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说话也有玄机在里头,小得意了一回。
梦里还有两个人肩挨肩坐台阶上,是未坤邸的台阶,后面房间里有小安有阿衡,为着点小事情和别人吵起来,宿管闻风而动跑过来训斥,没看见暗色里的晴明和博雅,他们俩窃窃偷笑,合吃一只石榴,博雅剥下一粒粒的籽,晴明从他手心拈起来放到嘴里。小小萤火虫飞到面前,晴明指头上沾了点汁水,萤火虫停在他手上□,博雅作势要赶它走,晴明说你真小气。
明明是晚上,博雅却看见他弯起来的眉眼,好看极了。
感觉怀里动了动,博雅眯眼低头,瞧见晴明微睁眼,神情还没有十分清醒,博雅轻轻抚他的脸,说饿不饿,我让人把粥热热。
晴明仍旧没说话,只是稍微点了下头。
吃了半碗粥恢复几分元气,晴明说我要去给真葛换药,博雅却说刚才医师已经过来换了,晴明又说真葛的药还没有煎,博雅接道已经煎好吃过了,他看晴明还要继续说什么,抢着道真葛现在睡午觉什么事都没有你就消停会儿。
他呛了口唾沫星子,捂嘴咳嗽几声,晴明垂眼静静坐着,博雅咳完了拉拉他身上外袍,有件事我早想和你商量,但每次见你总是在忙,今天有空就解决了罢。
晴明淡淡的,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不用问我。
博雅冲口而出,那我现在想上你你也肯?
话音未落博雅立刻后悔,呃,我不是那意思,我……
可以。晴明眼都没抬,伸手解衣服带子,博雅傻了似的看他,蓦然抓住他手说你干什么,晴明低着声音,你若是觉得我欠了你什么,尽管讨回去,只是这副身子不太干净,如果博雅大人嫌弃的话——
博雅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力道不是很大,晴明略偏头闭了下眼,博雅看着他,看得眉头拧起来,又觉得刚才挥出去的手隐隐作疼,终于叹一句,你休息吧。起身走出去。
他连本来要商量的事都忘记了,只觉得疼。
夜过了半博雅才回来,晴明依旧陪着真葛,博雅进去把他拽出来,一路拉到自己房间里,甩到寝台上扒衣服,晴明先挣扎了一下,博雅拿血红的眼睛瞪他一瞪,晴明便摊开手作鱼肉状。
博雅扒了他的扒自己的,忙出一头汗,末了扯衣被裹住两个人,再把晴明抱得死紧。
只是抱着。
他说,我去问了保宪,他都交代了,你那半副灵元在外面晃了回来,终归还是沾染了秽气,和原本的不能十分贴合,你现在需要什么他也和我说了……我不会逼你,等你身体好些,你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只当我,我没认识过你。
博雅自觉说得相当动情,死人也该眨眨眼皮子,但晴明,一贯的冷淡冷漠,没说话。
被他抱了一夜,翌日早上起来,心口不如往几日闷痛,食量基本复原,北居看得欣喜,哼着小曲去晒衣被,趁着秋阳大好使劲拍灰尘,拍落一只小巧锦囊,认出是晴明常带身边的,可里面装的是些褐色颗粒,还给晴明的时候北居问,师兄,这是什么花的种子?闻上去有种,奇怪的味道,就像是,唔,罂粟壳或者木香通。
晴明揣起锦囊说没什么,安神而已。
用多了也不好的吧。北居皱皱眉,会心神衰弱。
我用得很少——被子上落了只鸟,小心别沾些秽物上去。
北居急忙跳着脚跑去驱赶,晴明靠在板廊柱子上,阳光照得他面皮要透明了似的白。
博雅去式部卿府上应酬,喝多了留宿一夜,早上睁眼,惊觉身旁有温温软软的一个人,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响,所有醉酒乱性的前例涌上心头,他呆着一动不动,直到身边那人醒了,伸一只胳膊出来,再伸一只胳膊出来,打了个呵欠撑了个懒腰,挑眼看着博雅,极缠绵地嘤咛一声,博雅大人——
博雅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窜而起,拣了衣服抱一团就跑出去,治部卿诧异地望着他仓皇背影,慢慢坐起来拢着衣服想,以前又不是没有在一起睡过觉,我辛苦把你扶进来累得要死,好歹说句谢谢,真是的……
他再打个呵欠起身,披件外袍掀帷帐,叫自己的随身过来服侍,随身小声说,刚才小的看见博雅大人面色苍白的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身有不适。
可能是做噩梦了。治部卿模糊地想着他喃喃念了一晚谁的名字,却想起今天是宝贝女儿周岁,匆匆收拾好和主人打过招呼回府,娇俏女儿在怀,治部卿笑弯了眉毛,和很久没办过法会的妻子说甜蜜话时,忽然想起博雅在念叨谁,偷偷想,他一定是欠了那个安倍晴明很多东西,否则怎么会一直说对不起。
真葛的胳膊渐渐康复,拆了药布,看上去只是皮肤颜色略深,晴明宽慰她说,是药的缘故,多洗洗就没有了。
真葛比以前更依恋晴明,贴在他身边就不想动,晴明笑着说,你快是个大姑娘了,可不要再这么粘着爹爹。
我就要粘着。
博雅说,真葛固执起来的时候和你很像。晴明微皱眉,哪里有。
她和你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她会坦率的说出来,而你不会。
博雅不知道现在要用什么样的神情对他说这种话,好在晴明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真葛缠着晴明编一条穗子,晴明说今天还要出门,明天再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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