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祭
作者:Campanella
文案
三千繁华落尽无声,百态人生品过无争。
千秋轮回求索无用,一缕游魂穿越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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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皋泽,声恸于内。
祭
冰城是座山城,虽在沁水以南,却因地势高,冬日也格外清寒料峭。
大年三十,四更,天地混沌未开,冰城内外一片干冷的肃杀。
一辆四匹马拉的安车到了紧闭的城门外,赶车的邾明把冻得通红的手缩回红色毛氅里,头不回,对车里的人道:“到了,城门没开,再等一个时辰就好。”
身着银灰单衣,黑色羽巾的轻源撩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
一声冷哼从车内传出,清脆的声音带着三份的怨怼,七分的焦急:“等不及,到了现在我要你……你马上就送我入城,一刻都耽误不得!”
邾明依旧淡淡:“你知道,除了你遇险,我是不能用术法的。”
车内沉默了半晌,那声音转为暴怒:“轻源!去!拔了他头上第一根翔火翎!”
邾明窝在氅里的手抖了一下,却稳定地伸出,除去了头上的风帽。邾明墨色的长发未束,蒙昧的夜色里,三根柔软细长的火红翎毛,流溢着点点灵动的金光,从头顶顺在脑后,像是三根精美至极的羽饰。
轻源腿一软,从车上溜下来,跪在雪地上,开口时已然带了哭腔:“轻源怎敢伤着明君殿下。轻源这就去敲城门……”轻源也不等车中的声音应答,手撑地,踉跄着站起,跑向城门。
少女和自己纤嫩的手有仇似的,狠硬而决然地击在厚重的门上:“开门!有急事,开门!开门……”
哪里会有人理睬。
车内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叹。
“你既不忍,何苦为难她!”
“我不忍,贺轻漓却忍得,将苦肉计用到自己亲妹子身上。一个扮黑,一个扮白,以为我会原谅他们一族么?况且,若不是贺轻漓趁我新生时,以下犯上,拘了我的原神,小康……也不会……”车内声音逐渐低沉:“邾明,打开城门,不然我就走出结界……时间虽短,总是能见到小康,不过,我这样算不算遇险呢?”
邾明向来不显风雨的脸上现出一丝宠溺的无奈:“三个时辰的命,算是大凶险啊。”
邾明弯身进了车厢,车内晕起柔和的红光,红光渐灭,邾明跳下车,单手拢了拢毛氅,快步上前,握住轻源的右腕。
衣衫单薄的轻源双手冰冷,不带一点儿活物的温度,掌心渗出殷殷血丝。
邾明的手上不见了方才为赶车而冻出的通红,露出的皮肤宛如沐浴了如玉的月光:“进城吧。”
轻源感觉到手腕上的温暖,像是烟缕样,萦绕渗透过来,沿着手臂攀到了脸颊上,拐到了心头:“明君殿下?您?”
“她有险,我自然得使用术法护她周全。不过这险是她自找,拿来做威胁的。”
轻源想起那个她要摘邾明翔火翎时,邾明流畅,毫不犹豫的动作,身体里些微的暖意在刚到谢府时,转瞬间,消迩于无形了。
那些光,那些热,又怎是她小小的轻源所能触及的呢?
沧海桑田后,只要在冰城,有一个短暂到虚无的转瞬间,让轻源能在心底默默瞻仰,久久回味,就够了。
谢府的下人有七成是家奴,其余的大都回家过年。
鸡刚睁开眼的时刻,这些走不得的家奴便已经撒开脚丫子,忙里忙外,替主子们张罗一日的辛苦。
谢家家主待人虽仁义却御下极严,向来恩威并施,又有哪个有胆子偷懒摸腥。但在谢府能在这年前的节骨眼,睡得晕天暗地的下人,只有小康了。
不能说小康最有胆子,而是没有那经得起劳累的身子。自去年开始,便一直疴病缠身,入冬后,更是不济,能将养到现在,多亏了谢二公子瑜。
二公子年少风流,花名在外,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五年前娶亲,悲煞冰城三千烟柳红粉。可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谢二虽娶的是宦门千金宁婉钗,取的却是婉钗小姐的丫头小康。
丫头小康,长得冰雪娇俏,七岁时被牙子卖到宁府,人问原本姓名居处时,只说了一个“康”字,便不再言语,以后在宁府,便被人小康小康地唤开了。
小康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丫头,却有两次让人羡慕不已也迷惑不解的际遇。
婉钗出嫁,小康十一岁,连同小姐屋里的两个大丫头,还有府里其他四个标致出挑的小丫头,随宁小姐一起来了谢府。
宁府下人艳羡小康以一个打杂丫头的身份得到宁小姐的如此赏识,惟小康不识好歹地冷哼:“在自家园子多种花,不过是为了留住浮踪不定的蝶儿罢了。”
到了谢府,过了三年,谢府的大小丫头又开始艳羡小康,一个粗使丫头竟得到了谢二公子的青睐!
谢瑜游戏花丛,长袖善舞,这只蝶儿往往还未起舞,那边花朵却已纷至沓来。
自谢二公子留意到小康,那个伺候花草鱼鸟的小丫头不仅一见他就绕道而行,而且绕道的时候,还非得用手掩了口鼻。
谢二公子被无数窈窕佳人惯出的倔劲发作了,耐下十二分的性子,细细纠缠,要勾引不识金香玉的懵懂丫头情难自禁,反而惹得“假清高,真心机”的丫头躲得更急。
一引一拒,一追一躲,震惊了谢府内外,冰城上下。
谢二公子大大不解,琢磨了数日,便自信满满地去找那个“装模作样”的丫头解惑,却被忍无可忍的小康一阵明里暗里,文白夹杂的好一顿传道:“有人自命不凡,倜傥多情,却没想只是金玉其外,肤浅如斯。看中了一副皮囊,便要收为己有。事与愿违后,就激起些少爷脾性,自以为一个丫头么,身份卑微,见到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猪……咳,那,那么……玉树临风的翩翩贵公子,怎么能不为之倾倒?纵然一时不倾,怎么能一世不倾?纵然真真一世不倾,那是不是强忍着,自卑着,垂着首,暗自神伤,悲叹自己福薄命浅,高攀不起?纵然不是自卑自贱使然,会不会是这个丫头心计过重,深谙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道理,欲擒故纵,想以推拒之法,引得贵公子愈发爱慕,敬佩有加?然,这丫头要问一问那公子,他可有想过偏偏有个不识抬举,不知好歹,不疯即傻的瞎眼丫头不仅没倾没倒,还站得笔直,趾高气昂,无法无天地询问那公子一声——公子啊,在你身上,找得到让一个女子真心敬你爱你的原由?”
当时,向以巧言能辨而著称的谢二公子愣是提起一根手指,抖了三抖:“你,你真是个……丫头?!”
“不是丫头……”小康看着款款走来的宁婉钗,淡然自定地抿嘴一笑,笑容融汇了小康特有的娇美与清丽。那明眸流盼处,平日的生硬稍减,透出些许精灵狡黠:“……还能是小子么?”
彼时,暖雨晴风初破冻,谢二公子突然听得到自己的春心萌动的声音,并且渐渐地,春心生长,长成真心,开出了痴心的花,结下了伤心的果。
小康没爱过谢瑜,自始至终。
终在大年三十的一早。
小康看着谢瑜握着自己干瘦的手:“凡是花盆上写着一个‘冬’字的花,只要放在屋里,都是冬天也可以养活的,别轻易地就任它冻死。那些鸟儿,你去拜托尚芸照看它们,她一直照看我,我知道她是个精细的好人。”
“你放不下心的人,事儿中,可曾有我?”
“只有我走了……我才能对你放心呢。这两年,你为我,得罪的人还少么?你家里人,还有外边的那些女子……”
“那些女子不必理会,而我爹娘只是怨我有些怠慢婉钗,至于婉钗,是极通情理的,这些日子,连你每次喝的药都是由她派人张罗的。”
小康惊愕地望向谢瑜,眼神通透而凄然,半晌,幽幽一叹:“原来……宁家不单是为了谢家的财,是宁婉钗真的爱你,才肯嫁你这花花公子。”
谢瑜不知所谓地垂首:“确是我亏欠婉钗。”
小康笑得苦涩:“你亏欠她,她……我亏欠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放下我吧。”
谢瑜红着眼:“怎么放得下?这世上还有其他女子能不理会世俗礼法,拍着我肩膀,和我称兄道弟?还有第二个女子明明酒量也浅,棋艺也惨不忍睹,却能潇洒随意地和我比酒赌棋,天南海北,谈古论今?又有哪个女子能像你一样古怪精灵,花样百出,不仅不稀罕谢家的钱,还,还像躲瘟神似的躲我谢二。”
小康轻笑,笑靥一扫病容,竟浮现出往日的神采:“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谢瑜一惊,失神地盯着那笑,喉头被一种酸涩闷涨的滋味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一个拦阻不及,豆大的眼泪似乎带着绝裂的声响,“啪”地一声砸在小康的手上。
谢瑜慌忙扭转头,抬起一只手去拭,却被小康拽住了袖子,谢瑜感觉到拉袖子气力加重,回过头时,小康已半撑半坐了起来。
“别擦,让我好好看看你掉泪的样子,成么?”
谢瑜微怔,帮她在后背垫上抱枕,似笑似哭:“就你,也就你在……会说这等莫名其妙的疯话!”
小康一瞬不瞬地望谢瑜,吃吃而笑,目光却逐渐空远。她张开双臂,环上谢瑜的颈,头倚在他的肩窝,用手轻柔地拍他的背。
谢瑜痴傻一般一声不发,一动不动。
静默之后的静默孕育着无法成声的言语,如同冷光闪烁的白刃撕裂了人的心,留下血色尽失的惨白。
红,白两缕烟霞幻化成两条人影,聚在室内。
室外,风低转地呜咽,细碎,叮咛的风铃声穿破风的喑哑,宛如空寂山林的一阵鸟鸣,清晰无误地传入邾明的耳朵。
红氅的男子双手合捧,伸出氅外,手心蜷缩着一只稚嫩的雏鸟。左眼下有一处暗红色的羽斑,体羽青蓝紫相配,尾羽和三根发状羽均是晶亮的翠绿,像有无数细微的萤火延着那纤长柔软的翎羽,流动起舞。
隔着那鸟的身体,能隐约地看得到邾明的手心,它竟是半透明的。
邾明望向铃声飘来的方向,不无担忧地道:“‘丁’来了,不要过去了。”
青光闪过,邾明手中的幼鸟已然不见,谢瑜身后现出一个十一二岁翠衣女童,长裙迤地,乌发蝉鬓,左眼角一记娥眉月形的红斑,三根荧光微动翠羽伏帖地和后脑的余发并在一起。
女童的手如穿过清水一般穿过谢瑜的身体,拥住小康,自己的脸颊轻轻地摩挲小康的:“小康,翠凰回来看你了呢。”
风铃声愈加接近,像轻盈婉转的呢喃,落在听者的心间,却沉重得仿佛整个生命都会因它而叹息。
风声蓦然消止,邾明盯着门口,退到翠凰身后,左手扶上翠凰的肩,右手结印向房门挥去,一道金红色的晶光,发出一声清厉的长鸣,倏地穿越闭合的房门。
轻源听不到诡异的铃声,只是见邾明面露惶然之色,继而施展术法,虽不明所以,可也感觉得到异样的紧迫。
贺轻漓将翠凰的灵封在他的元丹之内,两年有余。
为了从贺轻漓的元丹中释出翠凰的一丝游灵,轻源修炼了千年的道行,已然尽失。现在,就连加诸在她身上的隐身诀都是邾明给她布的。
她也只能忧心着,无能为力。
一层黯淡的窗纸外,一团绯色的火影飞鸟般腾挪,缠斗。
轻源心惊不已,自己虽失了功力,天眼却未失,竟丝毫看不到来者是人,魔,妖,鬼……
邾明素日完美端静的面容更为凝重,左手加力:“走!”
带着缱绻的不舍,翠凰松了手,去扶开邾明的手,神情无限悲苦,却夹杂着凄绝的恨意走向轻源:“贺轻漓曾许诺,在我回来之前,会派贺西楼护小康周全,替她祛除六阴玄冰之苦,可如今,小康……贺西楼呢?”
“左护法确是从一年前多开始守在谢府,可四月前告知小康姑娘体内阴气已去后,便突然失去踪迹,哥哥也寻他不见。”轻源鼓起些勇气:“而您也知道,去年秋末,我们刚迁入西家人的兰泽……即便是……请您来前来襄助,西家人又怎甘心将兰泽拱手与我们这些外人共享?那几番暗自的争斗……族里实在抽调不出有力的人手来……小康姑娘的事,也就耽搁下来了。”轻源跪在地上,诚惶诚恐:“请您息怒。”
“当初我新生,贺轻漓遇险,我们同被小康所救,我对他推心置腹,可他狼子野心,竟敢掳我以要挟邾明替你们和同族内斗,那个时候,你那机关算尽的哥哥难道没有想到我会发怒么?”翠凰掩口冷笑:“至于息怒……贺家轻漓,惊才绝世,名扬三界,等兰泽的事一了,他应是知道如何让我这个人见人欺的愚人弱者息怒吧?”
轻源的头垂得更低,身子和留在胸起的两绺长发一样,无力地伏在地上,紧痛的嘴唇也禁不住通彻心骨的啜泣。
恨意与哀伤,快意与怜惜在心里翻卷,翠凰长喟,继而对门外之人道:“热闹看够了没?你虽失了镜,可邾明一记三昧金焱也能让你玩上一柱香的时间?”
门外铃声又响,火光立马消偃,可比那悦耳的铃声更让人为之赞叹的是一人的笑声,带着天地悠然的写意和冲淡:“我不跨入这道门槛,还可装作视而不见,若进了,就假装不得了。你现在是无主游灵,我见了你,自然要送你入轮回。邾明见我如此,更自然要和我打杀不休。等到你回了和你原身相连的结界,我再进门,彼此便都能和和气气,多等一时半刻又何妨?”
翠凰犹自不动:“好了,我回到结界了,你进来吧。”
“你分明未回,何必……骗我?”
翠凰挑眉望向门外:“你既知道,我却不明白了。按理说,莫说天下,就算是天上,天外,天外天,哪里有你看不透的结界?迈不过的门?现在仅仅一门之隔,‘丁’怎么玩起视而不见,自欺欺人的把戏?”
丁沉默良久:“……现在,老友中,也只有你这疯子和呆子邾明会狠得下心为难我!”
一个淡色的人影无声地穿过了房门,黑衣少年提着一只光线微弱的灯笼,灯笼下系着黑色的盘长结。
那人像是个一点一点从黑夜里渗透出来,凝聚堆砌起来的人,沉重而氤氲地和夜深深地胶结在一起。
发和宽长的衣袍下摆融入身后虚无空远的暗,可少年抬起头,露出的却是绝美的容颜,笑得温煦活泼,一双眼眸却沉凝似墨,包敛了浩瀚的烟波,映不出半点光影。
见了无数次的脸孔,翠凰却无名地一阵心悸。
不是贺轻漓,布下九转玄冰阵封印自己时的惊怒;不是小康病入膏肓时,所感应到的慌乱……
倒像是自己刚刚破壳新生,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未被邾明找到,也未和小康相遇时的那种生死无凭,空茫无依的感觉。
没有求生的意念,亦没有对死的忧虑,只余万事忘怀,随欲而安的宁然,充斥身心的每一个角落。
邾明神色微变,侧身站在翠凰身后,红光自左手心腾起,邾明用左手握住翠凰的肩,那点红色的烟光融进了翠凰体内:“你原身不在此,当心守住神灵,莫叫丁引去。”
翠凰心神稍稍回醒,蹙眉:“难道失了镜,丁的灵力依旧,并未损减?不然纵使我是游灵,单凭接近,又怎会受他召引,瞬间……好象……看淡生死?”
邾明摇头,眼波深处亦满是迷惑。
丁一笑未语,径直走到小康床前,并起两指,拂在小康头顶百会穴处。待抬手时,一个稀薄几至无形的女子的身影如蝉蜕般,自小康的躯体里浮现出来。
翠凰心知小康将入轮回,早已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却听得一直无声无响的谢瑜一声大叫:“别带走她!”
伏在地上的轻源闻声,猛然抬头。
翠凰亦是一凛,犹豫着,回转头时,那女子的身影已化作丁指尖的一簇跳动不息的蓝火,而谢瑜惶恐至极地望向丁,泪痕满面。
翠凰抬起一根指,指向谢瑜:“他一介凡人,没看到我们,怎么看得到你?”
丁不答,直视谢瑜,边将手指凑近灯笼,指尖的蓝火灵蛇般飞入灯罩里,那蓝火转瞬成了白色的火焰。
谢瑜眼眸渐渐迷离,无知无觉一般扶小康躺回床上,直起腰,竟走出门去,一脸沉心细思却不得结果的茫然。